石骨病毒爆发后迅速地侵蚀到我全身的血管,石化的迹象应当是由指尖开始的。我开始还能睁着眼睛,在玻璃的反光里捕捉到自己脸上乌云一般弥漫的颓败的青灰色,然后黑暗袭来。
这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
身体置身于黑暗之中,但实际上五感却并没有被完全封闭,我还能捕捉到周围人说话的声音,甚至呼吸。可无论心情多么焦灼,身体就是无法动弹。
这种感觉太糟糕了。
明明我的眼睛还是睁着的。
他们把我搬进一个箱子里转移了,途中经历发动机的引擎声、海潮声、直升机的旋浆声……真是的,也不换个隔音效果好的箱子。
不过,虽然不知道是去什么地方,但我可以很确定,现在已经离开了海岛上。这种认知来自于某种莫名的直觉。
我无法判断时间究竟过去了多久,后来精神越来越差,便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但身体石化的人是并不可能真正进入『睡眠』这种状态的,我感觉自己全身轻飘飘起来,在黑暗中四处碰壁,给了我太空失重般的错觉。
如果真有灵魂这种东西,大概,『我』已经离开了承载的肉体。
同时,在这一瞬间意识到这点的我无比惊奇。
然而在更短暂的下一瞬间,我失去了意识。
直到,突如其来的一缕光线如黎明前的曙光,将我的意识由混沌拉回现实,心跳声响起。怦,怦……
「我说过,我们还会见面的。」哗啦一声,在晚宴上曾见过一面的那个男人推开箱盖,这么对我说。声音里仿佛还带着玩世不恭的笑意,让人觉得很欠扁。
「这是哪里?」
我坐起身,朝四周扫了一眼。阴暗的屋子,除了这个造型诡异的长条木箱,就剩几根粗壮的红漆柱子,很空旷,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散发出阵阵森凉的寒气。
我想爬出来,结果整个箱子都差点翻了过来。
「哎,别急!你的三魂七魄还没有完全归位呢。」他的话音刚落,我脑袋里一阵嗡鸣,眼前昏昏的,身不由己地被一掌推了回去。
TNND,跟个娘们一样柔弱了……我摸着磕到木沿的后脑勺龇牙咧嘴:「我怎么会在这里?」
男人嘿嘿一笑:「在我向你解释一切之前,你首先要确定一点,我,不是你的敌人。」
「你是谁?」
「你猜。」他神秘地道。
「……」我瞬间觉得这人是不是在牛逼的壳子里装了个****透了的灵魂。
「你像他们一样,叫我DR·金好了。」他想了下,道。
DR·金?我对这个传说中的天才没有任何好感。更不要说,雷鸣春能轻而易举放倒我的始作俑者,就是他所研究出来的石骨病毒。
「我凭什么相信你?」
「唔嗯……就凭,雷教授是你的敌人。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不是吗?况且,究竟是敌人还是朋友,追究这种事根本没有任何意义。重要的是,我们的目标都是同一个人。」
「你都知道些什么?」我眯起眼睛,肌肉蠢蠢欲动。
「嗯,你要问我知道些什么,那可就多了。不过在你的事情上,我确实所知甚少,只刚好足够用来作为说服你跟我们合作的筹码。」
「『我们』?你们?」我不由心中一动,挑眉
「你是为了什么回来的,我们自然是为了什么出现在这里。」他说道。
「哦?」
「不论是遇夏还是伊安,我的视线没有一刻由你们身上挪开呢……由你们被送进孤儿院开始,看着你们由相依为命到分道扬镳……」
「你监视我们!」
「如果说成『监视』让你觉得不舒服的话,你可以当成是另一种形式的保护。」
无视我由头到尾怀疑而纠结的目光,他审视我的脸半刻,伸手将我拉起身,「好了,你也恢复得差不多了。我们该出现了,那些人还等着呢!」
猛地被人攫住命门,我反射性地握拳一翻,想反手扣住他的手腕,结果全身却绵软无力,一口气滞了出来。
他又笑,斜睨我,啧啧摇头:「初生牛犊不畏虎。」
青筋:老子我今年二十又八!
「你究竟想说什么!」我躁动不安。
不可能的!不对,也许他只是在试探我!他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对!应该还没有人知道我已经恢复了记忆,我装得这么好!
「放心吧,我会保密的。」DR·金说着脚步一顿,手已经摁在雕花木门上。他的目光若有似无地飘过来,回眸间那个意味深长的微笑,令我全身血液逆流。
我第一次亲手杀人时,对方犹带有体温的艳红血液从颈部血管喷薄而出,泼了我满头满脸,那份恐惧也不过如此。
不,他是在试探我!一定是的……我暗自吸气,平定心神与他对视,选择了最安全的问题作为切入点:「DR·金,你说你认识那个生下我们的女人?你跟她是什么关系?雷鸣春呢?他也认识那个女人,他们又是什么关系?」
「这个就说来话长了……」
我冷笑:「就在不到十分钟之前,你还说你对我的事『所知甚少』,然后又亲口告诉我,你是看着我们姐弟长大的。现在呢?」
闻言,他避开了我的目光,声音低沉下来:「你有一双把人看得无法再说谎的眼睛。」
「你是不是还想说,这双眼睛跟生下我们的女人长得一模一样?」我嘲讽道。
他飞速地看了我一眼,眼神里包含各种迷茫和怀念,随即又一付很快反应过来似地低垂下头,领口处一块黑影掠过。
「噗……」他突然笑了出声,「小鬼,激将法对我是没用的。」
他手臂一抬,伸向我脖子后的衣领,轻而易举地把我整个人拎了起来。还没反应过来,我已经被扔出门外。
梅香与飞雪扑面而来,一群人正站在红滟滟的梅树下,闻声齐刷刷地扭头,用古怪的眼神瞅着以狗啃泥姿势趴在雪地上的我。
土龙、胡狼、小乔安、假DR·金……为首的男人身穿天青长衫,赫然是雷鸣春。
胡狼,那个金发碧眼的北美裔青年大步飞奔过来,笑着将我扶起:「遇夏小姐,好久不见!」
我的目光一一扫过他们意料之中的,平静的脸,遥远而冷淡的神色,最后闭了闭眼,忍住眼前的眩晕:什么S·C叛变?呵,从一开始,这就是个阴谋!
一滴、两滴、三滴……无数眼泪接二连三地溢出我的眼眶。这十年里,我连哭都不敢,终于能够一次性地把所有委屈和愤怒发泄出来。
是的,我是遇夏。
而遇夏,寄住在伊安的身体里。
「你们!是什么时候发现的?」咬牙切齿。
「我们也不确定你是何时恢复了作为『遇夏』的记忆,毕竟,你装得太像伊安了。就连他杀人后往尸体上额外补一刀的习惯,你都演得天衣无缝……」
「破绽是出现在哪里?」我不想听他废话。
「沈月芝。」
「什么意思?」
「你忘了吗?去年这个时候,你还参加了沈上校跟Ann的婚礼。无论被催眠多少次,你最后还是会爱上他。」
「既然已经发现我恢复了记忆,为什么还要让我回来?」我甩开胡狼的手,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走向他。
石骨病毒的后遗症令我完全失去抵抗。我以为自己训练出一群狼,实际一直在替那个人豢养走狗,长大了,反口便毫不留情地咬住我的死穴!
但我连狗都不如。
伊安,我至亲至爱的弟弟,是我害了他,如果那时我没有一意孤行地进入冶丧局,没有愚昧地信任这个男人……
假DR·金,叶恩向前站出一步,维护地挡在他面前:「遇夏小姐,你因为嫉妒,企图伤害某位军方高层家的千金Ann小姐,沈上将的妻子。如果不是教授顶住军事法庭的压力保下你,现在你已经是桑原城海岛监狱里无声无息消失的亡魂之一。」
我笑,分辨不清什么滋味。那时候,上锋就知道我不是伊安了吗?可是那又能怎样?我不在乎了,不在乎了……
我盯着天青长衫的男人,他的脸是模糊的:「把伊安还给我的,把我弟弟还给我,把他还给我……」我失魂落魄地喃喃,眼前,男人的脸变成了三重、四重、无数重。
「伊安已经死了,遇夏。」雷鸣春开口。
「我不信!」
「他已经死了十年,遇夏。」
「你们把他的大脑移植到哪里去了?又把他的记忆催眠成了什么人?」
「2028年7月21日,实验室发生了一场火灾。他为了保护你,在爆炸中被飞溅的碎玻璃射穿左脑,当场死亡。」
雷鸣春仍像从前那般,面无表情却十分耐心地为我解答所有的疑问。或许我爱沈月芝,其中也是迷恋于他隐藏在冷漠之后的体贴,与这个男人如此相似。
但是我的父亲,请你别用如此淡漠的语气来复述我弟弟的死亡好吗?我们,都是你的至亲骨肉。真残忍啊,你真残忍……
天旋地转过后,不知是谁接住了我软瘫的身体,「哎小鬼,看来我给你打的预防针没多大作用啊!」
这个人的怀抱带过来一阵风,风里全是令我怀念和安心的味道。
梅花的香气。
伊安记得我最喜欢的是玉蝉花,我记得他最喜欢的是红梅。
如果能给记忆开个透气口,那一定是花格子窗的背景,透过窗格看去,满树红梅,风花初雪,伊安赤脚跑出去攀了枝梅花轻嗅,在我骂他的时候却突然一扭头,冲我憨憨地笑。
「姐姐你看,梅花开了啊!好多好多……好多好多……」他惊喜道,冻得苍白的脸也被梅花映照得红扑扑的。「好多好多的,红色梅花啊……你看!」
「好了!还不快进来!小心着凉了!喜欢就折几枝进来,在外面干嘛啊?」
他挠头傻笑:「可是,花也会痛啊。」
再多的怒气也烟消云散了,忍不住想:同一张脸,居然也能笑得那样好看。
对着镜子掰挤嘴角半天,我发现自己怎么也学不来他那种仿佛由骨子里透出来的亲切。
我跟伊安是双胞胎,小时候几乎长得一模一样,不说话时,孤儿院里没人分得清楚我们谁是谁。甚至有时候,我也觉得除了性别,我们长得并没有任何不同。
但伊安生下来就比我弱小,智力也远远低于寻常人,常常令人哭笑不得,傻弟弟一个。相反,我却因为高智商而被冶丧局收养培训。
「姐姐去到那里之后,有很多很多饭很多很多肉随便吃,是不是?是不是?」
「嗯。」
「啊,真好呐!我也可以一块去吗?」
「恐怕不行……」我歉意道。
「那你一个人去,没有我帮忙,你要是抢饭抢不过他们怎么办啊?」伊安担心地看着我,眼睛洁净透明。
不得不跟惟一的亲人分开,却可以从此摆脱饥饿和穷困的机会,我并不是没有犹豫过。如果我离开了孤儿院,那我的傻弟弟,他该怎么办呢?
当然,我的迟疑只有三秒钟,便在冶丧局准备的协议书上摁下了鲜红的指印。
我太想太想摆脱孤儿院了。
骄傲、冷静、精明、危险、尖锐,浑身散发着刀锋一样的冷气,独立且自私……与沈月芝熟稔之后,他这样评价我。他是由伊安口中知道我的,见了真人才发现,那个据说又聪明又温柔又体贴又有爱心的女人,跟我半毛钱的关系都没有。
「第一次见到他杀人,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沈月芝私下告诉我。当时我决定好了要加入雷鸣春所带领的脑科学部做人体实验,因为这件事伊安跟我大吵一架。
「连蚂蚁都不愿踩死的人,为了来到你身边,他毁灭了自己的灵魂。所以,他不希望你也变成那种麻木不仁的杀人机器。」
「真的不可以带我一起去吗?」那年七岁的伊安锲而不舍地追问。
敏锐地觉察到我在为难,他勉强地挤出一个笑容,难过道:「嗯,那你先去吧。我过段时间再去找你。」
「好。」我冲他笑了笑,却压根没放在心上,心想他这么傻,怎么可能通过测试呢?
「我一定会去找你的,姐姐!」伊安坚定地告诉我。
那个笨蛋,他根本不知道,连他自己,也是我想摆脱的生活之一。
昏沉间,我听到两个声音在说话。
「你太着急了。她的魂魄还没有完全凝聚,这时候就用真相来刺激人,再怎么不心疼孩子,也不该是这样的。欲速则不达,心急还吃不了热豆腐呢!」
「我已经等了十年……」
「换句话说,你都能等十年之久,又何必在乎多耗这一小会儿的时间呢?」不以为然道。
「你能保证他下一个满月日之前恢复过来?」
「当然。你太小看我了。小爷我连辟邪妖怪都能搞定,还怕治不了一个孩子。」
「希望如此。」
「与其怪我拖延时间,不如做好心理准备——万一,连他也进不去结界怎么办?」
「……哼。」
木门咿呀一声响了,开了又阖,有人走了出去,周围又恢复安静。一抹冰凉抚过我的额发,轻轻一划,DR·金的声音凉凉说道:「醒了就快睁开眼睛。你这点小把戏,想骗我还早着呢!」
我依言睁开眼睛。
「听完我们的谈话,你有何感想?说来听听。」男人一脸八卦相,推推我的手臂。
我冷冷瞥他一眼,坐起身:「有烟吗?」
「大麻,要不要?」
「……好!」我不太相信他能弄到这东西,等着看他出丑。
DR·金笑着一弹指,凭空变出一枝卷烟,递给我:「这可是提神定气的好东西。」
卷烟点燃后散发出呛辣的气味,与平常的烟草极度不同。我咳得眼泪都出来了,胸腔里撕裂般疼,他还故作好心地拍拍我的肩膀,道:「好了好了,哭出来就好了,哭出来就好了……」
「咳,咳咳!咳咳咳——」我抽着烟,用力地咳嗽。
「这段时间你好好休息。」等着我差不多顺平了气,DR·金起身告别,同时警告道:「别做多余的事。这里是妖生所,雷鸣春的大本营,到处都设了结界,你跑不了的。」
「结界?」我皱眉,不解。
「啊,麻烦了。像你这种在无神论教育下长大的孩子,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向你解释好!结界就是结界,阻止不干净的东西跑来跑去的一种术法……」
说着,DR·金打开门,「你要是乖乖地待在这里,我就告诉你事情所有的真相。关于你母亲,伊安,沈月芝,雷鸣春……甚至包括,你身上的秘密。」
「你能让伊安活过来吗?」
「你现在才后悔,太迟了,遇夏。」
陡然从别人口中听到这个久违的称呼,我不禁又恍了恍神:「……我说说而已。」
「还有心情开玩笑,呵。」
我望着被子上的烟灰发呆。现在既然无论我做什么,伊安都回不来了,其它的……也就没关系了。
我本以为,是雷鸣春霸占了我的身体,却把我的大脑移植到了弟弟身上。我之所以回来,是为了带走伊安,是为了向那个男人复仇。结果原来只是一场自食恶果的意外,他不过是顺水推舟。
记忆缺失的那个角终于找了回来,我的心却死了。
没有伊安,一切都已无意义。
DR·金断然打断我文艺的走神:「别一付死了亲爹的表情!小鬼,如果你乖乖的,照我们的安排去做,或许还能再见一次你心爱的弟弟。」
「他不是死了吗?」
「这世界上有一种叫『招魂术』的东西,能将死者的灵魂由地狱召唤回人间,比3D技术还要清晰跟人性化,而且支持人类互动交谈噢——」他笑着出去了,抛给我一个警告的眼神。
「你好好考虑一下我的提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