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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落光叶子的白杨树

一个冬日,因工作缘故到偏远的工业区去,看到了那一片落光了叶子的树。

和越来越多不落叶子的常青树种不同,这些树的叶子落得光光的。我的记忆中似乎已经很久没有落光叶子的树了。因为我见到越来越多树的叶子在冬天也是绿的,甚至树下的草也换成国外进口的,据说那种草冬天也是绿的,后来我留意观察,果然如此。因此,落光了叶子的树格外引起了

我的注意。

落光叶子的树剩下的是斑驳的树干和稀疏的枝丫,它们一律笔直向上,如铁叉般坚挺地指向天空。仅凭这一点,我就可以肯定地判断出它是白杨。我已经近二十年没有见过白杨了。这种树是故乡平原上最常见的一种。小时候的我常去庄稼地里割草。有时候,我会在田野中直起身,听小路边的白杨在风中哗哗作响,看它们一棵棵沿着路通向远方,不禁对它们和由它们组成延伸到目光尽头的远方有一种幻想。那时候,我并不知道我会在后来默听白杨树叶风中的吟唱,数一棵又一棵的白杨走向远方。

白杨树叶吟唱的季节自然是在夏季,风把整树的叶子吹得纷纷翻过身子,树叶不停地碰撞,发出动人的声首,似乎无数只小鸟调啾着刷拉拉一下子落满枝头,旋即又扑簌簌飞起,这时候,你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初春的枝头上那些浅红淡黄的叶是怎样的一种嫩,嫩叶又是怎样在阳光、风和雨水中渐渐变绿变厚变硬的?也许只有有一定硬度和韧性的东西才能在碰撞中持续奏出音节,否则它们会喑哑无声或碰成碎片,因此,树叶在风中相击相依的哗哗声响,自然会让人感到特别的亲切和温暖。如果是秋天,也许见到的就是落叶满地的奇观,即使没有一丝风,无数灰褐的叶片也会纷

纷而下,簌簌有声。穿着布鞋踩上去,感觉十分美妙,从脚心传递上来的颤颤悠悠会舒服地遍布全身……

然而现在这一切并不存在。

冬日立在白杨树间,脚下已是厚厚的枯叶,枯叶上是一层薄薄的白霜,白霜渐渐在清冽的空气中升起为雾气。在隐约的雾气中,简洁痩硬的枝丫把冬日的天空分割开来,落光叶子的树便显得更加挺拔,如同远古战场上的遗迹,那样的树在肃杀的寒风中立着,有一种用语言也摹写不出的悲壮、深邃和悠久。

白杨只有傲霜枝的冬天,瑟瑟野风是否仍然能留住夏日繁叶的掠动?一片叶子落下,它永远不可能再回到枝头——即使有轮回,轮回的已是再一次的生命。那么,这些叶子是怎样走完动荡而漫长的一生的?是不是白杨在用漫漫一个冬季的清寒和凋落赢回又一季叶繁枝密的日子?

久久地静默,除了失去和正在失去的岁月正不动声色地流过。当我注视这一切时,我始终能看到一个身影立在白杨树林之间,也许这可以证明我和白杨树之间密切而悠长的关系。尽管我知道我真实叙述的和真正感知的白杨树是不同的;此刻真实存在的白杨树和幼时我一棵又一棵数着走过的白杨树也是不同的,但它们还是作为同一个词出现在我的笔下,这多少让我感到眩晕和虚弱,似乎冬日白杨树林间的空旷和雾气的缥渺随时都会袭来,弥散在我的周围——那是我在白杨树间度过的所有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