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姐姐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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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姐连声道歉,放下电话后,她又开始拨,像刚学写字的娃娃,一笔一划。拨通了,接电话的还是那个男人。姐不服气,说,请问……这是江小姐家吗?那男人很生气,大声说:“这里没有江小姐!”眼睁睁看着一个号码,却找不到要找的人,心里难免不是滋味。自从跟易小河断绝关系之后,除了我,几乎就没人给姐打电话了。她很需要别人打电话来。高原历险之后,姐的这种需要,变得格外强烈了。她也记不清是从哪一天开始不再去城东了,不再去那家农贸市场买上柑蔗,走进S大学的半月湖边坐上一天半天了。这给她的周末留出了足够的时间,也为她的寂寞留出了足够的时间。有时候,她会数小时守在电话机旁,盯住那娇小得像耳朵一样的红色听筒。她渴盼电话铃突然响起。可她总是失望。有时候,她到底守住了我打去的电话,虽然高兴,但与亲人的交流,毕竟不能填充一个人的全部情感……

煮面吃吧。由煮面,姐想到了金川。之后她又想到易小河。屈辱。屈辱是事后才产生的。把一个自愿裸露的女子扔下,没法不感到屈辱。姐无心煮面,又进里屋去看书。这书是她刚买来的,《消失的地平线》,作者是美籍英国作家詹姆斯·希尔顿。书里描写了一处风光绮丽、社会祥和、人人友爱的超凡脱俗之地:香格里拉。也就是稻城的亚丁。没有最终到达目的地,途中的一切冒险都失去了价值。姐真是后悔了。她真想找到那位江小姐,跟她一起,不到亚丁决不罢休。可那个电话不是江小姐的。姐的脑子乱极了,合上书,思绪如潮。当这思绪走到大平原的极端,走到天地相接处,就再也走不动了。

电话却响了起来。

又是那个男人的声音!

“终于找到你了,”男人说。

姐感到莫名其妙。姐说:“请问你找谁?”

“就找你。”

很显然,男人根本没听出接电话的人十分钟前连续打过两次电话。

姐说:“你是谁?”

“我的声音你也听不出来了吗?”

“很抱歉,我的确没听出来,”姐说,“你不是也没听出我的声音吗?”

“你不是……”

男人说出了我姐的名字。遵照姐的要求,在写这个故事的时候,我不能暴露她的名字。

姐大吃一惊,她说我十分钟前打电话找江小姐,你没加理睬,证明你当时并没听出我的声音。男人很冷静地说,我这里没有江小姐,只有我,我今天给你打过不下二十次电话。男人最后问:“你听出我声音来了吗?”

姐的确听出来了。这声音变化太大了。完全换了一个人。

“我在九眼桥中旅饭店8楼5号等你,”男人说。

怎么会在中旅饭店?……我想描写姐此时的心理,但显然是徒劳的。陡然之间,她像不在自己的房间里,东摸一下,西摸一下,摸到的东西都不是自己需要的。她惟一需要的就是赶快出门。她换了鞋子,走出门外,门还没闭,她又进来了。进来干什么?不干什么。她又出去,下两步楼梯,再次转过身来。她并没进屋,只是在门口傻痴痴地站了一会儿,又朝楼梯走去。直到她终于下到底层,才想起应该回去换件衣服。她回去换了。从皮箱的最底层取出来,是一件保存完好的旧裙子。十年前穿过的。穿上旧裙子,她的心才定下来,下楼招了一辆出租车,朝中旅饭店飞驰而去。

8楼5号,跟其他任何房间一样,栗色的门紧闭着。同一家宾馆的房间,彼此不会有特别之处,可对姐就不一样了,在8楼5号面前,别的房间都平庸而且丑陋。她压抑着激动,轻轻敲门。

“请进。”

电话里的声音。

姐胆怯地扭开了门。

朱天坐在靠窗边的写字台前,背对着门的方向。

姐走进去,把门闭上,背靠着门板。

朱天转过头来了。他老了。不满三十三岁,就出老相了,头发也稀少了,额头上光光的一片。

姐的腹中,像有一条巨蟒在游动。

“我终于找到你了,”朱天走过来说,“我终于找到你了。”他把一只手压在了姐的肩膀上。

姐腹内的那条巨蟒游走了。她变得出奇的宁静,甚至冷漠。她说:“找我干什么?”

“你知道,你知道的。”

“对不起,我不知道。”

朱天把两只手压在了姐的肩上。姐依照自己的想像,从朱天的鼻孔里闻到了幸福生活的气息。

“请你离我远一点。”

朱天知趣地放下手,悲伤地说:“我找你找得太苦了。”

姐突然想笑,不是歇斯底里那种笑。姐从来就没歇斯底里过。姐是真的想笑。“我跟你居住在一个城市里。”姐翘着嘴角说。

“正因为如此,我才很久都找不到你。”朱天显然激动了,双手没有节奏地挥动着,“我万万没想到你会来成都,你来成都,就是故意躲着我。”停顿片刻,他说:“你懂得灯下黑的道理。”

姐哈哈大笑。骗子。都三十多岁的人了,还耍这样的小花招。要真的找我,问问我念书的学校不就知道了?即使学校问不到,你知道我家里的地址,给我弟写封信不就问出来了?退一万步说,你信也不想写,我们老家是同一个县,你回家探亲的时候,去我家看看不就明白了?更何况,我的老同学金川还在你面前提到过我呢!

姐没把这些话说出来,她无心也无力去辨别其中的真伪,只是想笑。

“当我终于知道你在成都之后,却又搞不清你躲在哪个角落,满以为你在哪所好一些的学校或者哪家公司,谁知你去了那么个地方。”朱天说。

可是姐还在笑。

“随你怎么想。”朱天干脆坐在了床上。

姐终于不再笑了,问他:“你是从哪里弄到我电话号码的?”

朱天不言。

姐说:“现在找到我了,我该走了。”

朱天没回话,姐就拉开了门。

这一次会面,既简短又没意思,朱天没发现姐穿的是他给她买的那条裙子,姐也忘记问他为什么来宾馆跟她会面。

然而,那一段往事,就跟现在的生活汇流在一起了。姐过去的生活是一个半圆,现在的生活是一条直线,可在那个半圆的招引之下变成了另一个半圆。两个半圆就在那个陌生的环境里相认了。

姐当时忘记问朱天为什么约她到宾馆会面,回到家,她想到这一问题,仿佛才猛然间洞穿了朱天离开她这些年的全部生活。

她的神经一阵激灵,难道……

写到这里,我真想立即结束这段故事,因为我不希望后面的事情发生。但事实上是发生了。故事的一开头,我就把朱天称姐夫,证明姐最终跟朱天结了婚。这就是不可更改的事实。此前,朱天并没跟我和姐都见过的那个女学生结婚,与朱天结婚的女人,是S大学中文系的教师,一个女诗人。正如朱天的那个同村人所说,他跟妻子过得一点也不幸福,但他们有一个儿子,已经四岁了。他到中旅饭店约姐见面的时候,他和那个女人正闹离婚。看样子,已经闹很久了,否则,朱天不会表现得那么平静。当姐和他在不同的场合见过三次面后,朱天向她挑明了这一点。他想以此表明,十年的光阴,他并不是没想到姐,恰恰相反,他想得发疯,他之所以希望跟妻子离婚,就是因姐而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