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候车室坐着,不知不觉午饭时间到了,想着囊中羞涩,连一直最爱挑嘴的辛楣都不敢抱怨饼干难啃,五人就着候车室里半温不热的免费茶水吃着行李中的干粮解决了一顿。李先生叹气道:“想在上海,好几处请我的请我,留我的留我,我鬼迷昏了头,却不过高松年的情面,千里迢迢的自讨苦吃!”顾先生安慰道:“李先生,你也不必要那么悲观,等我们到了南昌就好了。李先生是干大事的人,不经一番寒彻骨,那得梅花扑鼻香?”辛楣和鸿渐早就没了应酬李梅亭的心思,皆不搭话,各自低头专心数蚂蚁。倒是柔嘉肯敷衍李先生几句,旁敲侧击的打听李先生和未来的上司高松年的旧渊源。辛楣原本觉得柔嘉是个不谙世事的懵懂女子,不料这一段旅程相处下来,她竟是刁滑之中另有世故,看似老成市侩似乎又别有一番天真,这一种矛盾的存在,真是他那个老好人同事家里能养育出来的?柔嘉感受到辛楣近乎无理的探查的注视,眉心忍不住一跳,却笑问道:“赵叔叔,听说这高校长是你旧时的先生,你既是高校长的高足,必定很得他的赏识。高校长家里有没合适的女孩儿啊?说不定你能当他家东床呢!”众人听着,都笑起来,就着这话都凑趣东一句西一句的取笑起辛楣来。辛楣没料到柔嘉这一着,被取笑得耳根通红,叼着烟斗借口说去买火柴逃之夭夭。柔嘉左手放在身后悄悄比了个“V”,右手小手绢掩口呵呵,心想,哼,让你当“X”光机扫描我,吓跑了吧?该!
辛楣虽说年龄已经二十有七,又读过大学留过洋,但其实这人在男女关系上还是张白纸,近乎二十年时间都耗在了对苏文纨这个童年玩伴的暗恋中,身边的人都知道他暗恋不易,没人忍心拿这个取笑他。刚才这种明显扯到他身上恋爱婚姻的玩笑话,辛楣还真是头一次听见,此时躲到候车室外头好一会了,他还隐约听见自己心脏在高负荷的蹦跳着。辛楣点着烟斗,泄愤似的狠咬着烟嘴,眼前不禁浮起柔嘉故作天真昂头问他却眼中泛着促狭光芒的笑脸,又想起她那两点若隐若现的梨涡,嘴里低声骂道:“这刁滑的小东西!”好容易脸上红晕散去,辛楣装出若无其事的姿态回到候车室坐着,行李中翻出一本英文原文书装模做样的看着,一句话不敢跟旅伴们搭上,生怕还有许多取笑的话等着他。鸿渐看不得辛楣那故作一本正经的样子,挤眉弄眼的上去逗他,辛楣推开他道:“你都好多天不梳头剃胡子了,活脱脱一只刺猬样!我虽然饿,但也是吃不下刺猬的,你别在我眼前晃!”柔嘉原本正在喝水,听到这句,噗的一声呛着了,惊天动地的咳嗽了好大一阵,看得李先生和顾先生都挨过来殷勤问候。柔嘉一边摆着手示意没事,一边弯腰按着肺部竭力又咳了几声。辛楣见她这样,心里涌上一阵莫名的快意,快意间似乎又夹杂着说不出的一缕怜惜。柔嘉咳嗽完了,一抬头,恰好对上辛楣复杂的眼神,辛楣赶紧一拧头,目光炯炯,仿佛要把膝盖上摊着的原文书看出朵花来。
别扭间,时间易过,列车已到站台,车上照例的挤得水泄不通。五人上得车来,费得好大劲才坐到自己的座位上去。柔嘉的位子在靠窗那里,时已深秋,天黑的快,火车开动不多时就见得暮色笼野,车窗外大片大片黑色的阴影向窗子里的人扑来,无端的让人生出天地苍茫之感。柔嘉右手手指无意识的在车窗玻璃里画着圈圈儿,就着那些模糊变形的倒影忆起前生,早逝的祥和的父母,文弱的善良的邻居,借个肩膀给她哭泣的朋友,甚至那些尖酸却不失关怀的毒舌同事,一一都在脑海中掠过。
鸿渐最先发现柔嘉的异常,车窗倒映出柔嘉的泪光盈盈,他忙拍拍辛楣大腿,凑近辛楣耳边轻声说:“孙小姐……那是在哭?别是想家了吧?也难怪,一个初次离家的小女孩儿……真可怜!”辛楣不知怎么地,突然觉得柔嘉泪光中那张洗去老成的脸好看了许多,这才恍然记起,这女孩,如今也不过十九岁罢了。辛楣默默将自己的手绢递过去,自认自己算她“叔叔”,照料她也是应该的,但还是用压低了好几度的声音说:“孙小姐,再过两个钟点就到南昌了,你要真想家了,取了学校打来的款子后打个电报回家?想必孙先生孙太太收到电报也是高兴的。”柔嘉也默默的接过手绢,将泪痕和往事全都抹去,回头对着辛楣点头微笑道谢。辛楣突然觉得耳根又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