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总结道:“现在我说说我眼里的鲁迅,纯个人看法,其实所有的文学解读都是个人看法。在我眼里,鲁迅就是一个抽烟的作家,其他上纲上线的评价都是误读,但不被误读的作家和作品也就没有存在的价值。比如他很严肃,这个刚才讲过了,是一个误读。至于他是革命家,恕我直言,我通读鲁迅的文稿,没有看见他有过成熟的政治主张,我个人认为先生更接近一个怀疑主义者。但他确实是革命家,这是指精神方面的革命。他为什么要革命呢?因为他的老乡在精神方面实在太不成气候了,不是期待着青天大老爷,就是奉承着青天大老爷,又或者想干掉大老爷自己做大老爷。因此中国才只有两个时代:想做奴隶的时代和想做奴隶而不可得的时代。更荒唐的是,奴隶们总觉得奴隶主中能出现几个好人挽救自己,也就是所谓的清官崇拜,这就好像一群羊总是期待狼群中会出现几只恋上自己的狼。老实说,没有这么笨的羊,喜羊羊不是说了吗,虽然我只是一只羊,但羊的智慧超过你想象。在动物世界里,这是猪的逻辑,而中国不应该是‘猪逻辑公园’,因此鲁迅革命了。鲁迅并不想这么尖锐,所以他的遗嘱是‘忘记我’。他还让孩子不要看他写的《野草集》,因为那不适合孩子看。但他又没法不尖锐,因为现实中他爱着的同类精神世界太缺乏‘美感’了,他总觉得房子着火了,先醒来的人有义务叫醒还在睡的人,而醒来的人一定会痛恨吵醒自己清梦的家伙。所以鲁迅一边呐喊,一边彷徨。先生的作品探索的是国人的精神世界,他嘲讽国人一些幼稚的想法,他想拯救的也是同胞的精神。他最终要引发的是精神革命,精神愚弱的国民身体是不值得挽救的,学过《藤野先生》的都知道,这就是鲁迅弃医从文的原因。因此,探索人性和人的精神,推动精神的进步,这才是作家鲁迅干的事,也是作家该干的事……咳……咳……先生这样的呼喊者并非我们想象的那样深受欢迎、天下影从,他几乎和同时代的一半以上有名的文人吵过架,争议、非议、攻击、误解围绕着他的生前生后,盖棺也不能定论。我们必须很遗憾地说一句,先生想做的事业谈不上成功,先生这样大智慧的人一定也清楚:他没办法成功,至少在相当长的时间里没办法成功。谁都无法超越自己的时代。因此,鲁迅的伟大在于,他是在绝望里寻找希望,在悲观中努力乐观,在无力中坚持前行,在痛苦里期待安宁。也许,这也是他嗜烟的原因。
“顺便说一句,大家从小学开始学习、练习的提炼中心思想——通过什么的情节,反映了什么的社会现实,体现了什么样的思想,这个文学解读模式可能是错的,至少也值得商榷。这种文艺观点来源于苏联,其实就是让文学比附于现实。而现在文学理论界比较流行和公认的观点是:文学是一个‘自足’的体系,并不需要比附于其他东西,就像一个天才少年用沙子弄成沙塔,漂亮就是沙塔存在的全部价值。至于别人从沙塔上看出了什么,想到了什么,那与孩子是没有什么关系的。嗯,同学做课后题第五题时注意格式,本文中心思想一定要分三部分写:通过……反映了……表达了……明白吗?每个部分都是2分。”
我承认,要做一个好的语文教师,必须有一定程度的精神分裂能力。比如一边带着学生研究《红楼梦》里的爱情,一边盯着他们不准早恋……“我们今天要学的《故乡》,大家预习过了,其实讲的仍然是一种人和人之间关系的扭曲,人精神的沦丧,集中体现就是闰土。当鲁迅回家时,他童年的偶像闰土叫他一声‘老爷’,这个时候,鲁迅就找不到故乡了。那金黄的圆月,沙滩,西瓜地,戴着项圈的少年英雄,都被岁月和这块土地雕刻成了麻木恣睢的模样,跟其他沉默的大多数一样充满了奴性。请大家记住,作品里的鲁迅其实也不是鲁迅,即使上面出现了‘迅哥’两个字,照样不是,虚拟性是小说的基本特性。我这里假借鲁迅的名字,是为了讲解方便。鲁迅回到故乡,他的偶像其实就伴着那声‘老爷’消失了,同时消失了的还有故乡。思乡是一种高贵的情感,再高贵的情感也还需要一些具体的东西附丽,而童年的记忆与快乐往往是大多数人乡情最主要的附丽品,一生如髓。而鲁迅找不到了,无论是萧索的村庄还是麻木的兄弟,都让他回不到记忆点,也看不到希望。所以《故乡》讲了什么?讲的其实就是故乡的丧失!这并不是个特例,这是普遍现象。你从小玩到大的发小,突然有一天见面时只剩下强颜欢笑;你从小熟识的那一片青草地,再回首却成了一块水泥地;从小疼爱你的奶奶早已经作古,连抱着你的爸爸也已经老态龙钟……因此中国有一句成语:近乡情怯。文章中,鲁迅找不到故乡了,换句时髦点的话说,找不到他的香格里拉了……”
最调皮捣蛋的方明山说道:“哈哈,鲁迅抽的不是香烟,抽的是寂寞。”全场哄笑,我跟着也一乐后却发了一下呆。
陈佳佳说:“柴老师,阮华梅睡着了……”
我怒道:“给她盖点东西,感冒了怎么办?”
下课后,教室后面听课的新老师满面春风地走了过来,拍拍我的肩膀,有些羞涩地说:“柴主任,嗯,我是尤晓萌,你讲得真好,跟其他老师不太一样。”
我说:“哦,难怪面熟,你还是我选进来的。学美术的对吧?好好干啊,去见过朱老板没有?”
尤晓萌抬着头有些崇拜有些萌地说道:“朱老板开‘伊拉克’走了。”
我吃了一惊:“啥?伊拉克?”
尤晓萌说:“就是那个长长的车……”
我一抹汗,心想,那叫“依维柯”。尤晓萌问:“我现在要做些什么?”说完拿出一个崭新的笔记本,紧张地望着我,或者说是很紧张地捧着她第一个饭碗。我看了看,有些不忍,这么一个“幼齿”,白莲花一朵,跑这儿来干吗呢,不会被朱哥吃了吧?
我笑道:“你去买点花把会议室装扮一下,明天有个外事活动,镇教育初评小组会来我公司检查工作。你作为新人,努力一点,在我们公司累是累一些,但最锻炼能力,也很有前途,而且这里的同事都是好人。”
尤晓萌点头,高兴地叫了一声“好”,转眼就跑出去做事了。我心想:小样,来这私立单位干什么?过个一年半载的,你就知道什么叫做“女人当男人用,男人当畜生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