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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河豚

河豚,古人又称鯸鮧、鰗鮧、?鱼、鲑、嗔鱼、吹肚鱼、气包鱼等,《本草纲目·鳞部》李时珍曰:“豚,言其味美也;侯、夷,状其形丑也;鲵,谓其体圆也;吹肚、气包,象其嗔胀也。”关于河豚的记载很早,《山海经·北山经》记的“赤鲑”和“?”,就是河豚。又左思《吴都赋》有“王鲔鯸鲐”,李善注:“鯸鲐鱼,状如科斗,大者尺馀,腹下白,背上青黑,有黄文,性有毒,虽小獭及大鱼不敢餤之,蒸煮餤之肥美。”凡沿海一带都有河豚,而出于长江口上溯至扬中一段的河豚,最是肥腴鲜美,故苏州沿江各邑都以河豚闻名。张耒《明道杂志》说:“此鱼出时必成群,一网取数十。初出时,虽其乡亦甚贵。在仲春间,吴人此时会客,无此鱼则非盛会。”阮葵生《茶馀客话》卷八说:“王渔洋谓吴俗有三好,斗马吊牌,吃河豚鱼,敬畏五通神,虽士大夫不免。”袁学澜《吴郡岁华纪丽》卷二也说:“河豚春初从海中来,吴人甚珍之,其膟尤腴美,俗名西施乳。然有毒,烹调失宜,能杀人。”因为河豚的肝脏、生殖腺及血液含有毒素,一不小心,吃了就有性命之虞。苏州有句俗话“拼死吃河豚”,有两层意思,一是说吃河豚有死的危险,二是说吃了河豚死也值得。沿江一带,年年有因吃河豚而死的饕餮者,也有年年吃了河豚而安然无恙的美食家。

自古以来,“拼死吃河豚”的人很多,苏轼就是其中之一。孙奕《示儿编》卷十七记了一个故事:“东坡居常州,颇嗜河豚,而里中士大夫家有妙于烹是鱼者,招东坡享之。妇子倾室闯于屏间,冀一语品题。东坡下箸大嚼,寂如喑者,闯者失望相顾,东坡忽下箸云:‘也直一死。’于是合舍大悦。噫,东坡诚有味其言,使嗜色如嗜河豚者而不知戒,皆不免于死。噫,东坡诚有味其言。”吴曾《能改斋漫录》卷十也记了苏轼吃河豚的事:“东坡在资善堂中,盛称河豚之美,吕原明问其味如何,答曰:‘直那一死。’”为区区河豚而值得去死,可见是美味的极致了,还能用什么语言来表达呢?春天来了,苏轼第一想到的,就是又可以吃河豚了,《惠崇春江晚景》曰:“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可见他那喜悦的神情。宋人是很爱吃河豚的,开封吃不到河豚,店肆便有仿制的“假河豚”,聊以煞瘾,这道菜名见《东京梦华录》。其实,即使在河豚产地,也有“假河豚”,张耒《明道杂志》说:“余在真州会上食假河豚,是用江鮰作之,味极珍。有一官伎谓余曰:‘河豚肉味颇类鮰而过之,又鮰无脂也。’”

张耒解释说:“脂,河豚腹中白腴也,土人谓之西施乳。”晚近以来,日本吃河豚的风气极盛,河豚在那里一年四季都有,喜好者大有人在。

一九三二年岁末,鲁迅在上海,与两位日本朋友去一家日本馆子吃河豚,归来后赋诗一首,咏道:“故乡黯黯锁玄云,遥夜迢迢隔上春。岁暮何堪再惆怅,且持卮酒吃河豚。”

河豚以清明前为佳,鱼皮外毛刺较短软,清明后毛刺变硬,滋味亦差。沈朝初《忆江南》词曰:“苏州好,鱼味爱三春。刀鲚去鳞光错落,河肫剖乳腹膨脝。新韭带姜烹。”自注:“河肫白,俗呼为西施乳。”

人称河豚有三美,其一是西施乳,即雄鱼的血白,鲜嫩胜于乳酪;其二是鱼皮,软糯胜于鳖裙;其三才是鱼肉,味在鲤鳊之间。

因为河豚有毒,不擅烹调,就会死人,梅尧臣在范仲淹席上赋《戒食河豚》,诗曰:“春洲生荻芽,春岸飞杨花。河豚当是时,贵不数鱼虾。其状已可怪,其毒亦莫加。忿腹若封豕,怒目犹吴蛙。炮煎苟失所,入喉为镆铘。若此丧躯体,何须资齿牙。持问南方人,党护复矜夸。皆言美无度,谁谓死如麻。吾语不能屈,自思空咄嗟。”这首诗不但劝戒吃河豚者,而且说出了河豚的习性。欧阳修《六一诗话》说:“河豚常出于春暮,群游水上,会絮而肥。南人多与荻芽为羹,云最美。故知诗者谓只破题两句,已道尽河豚好处。圣俞平生苦于吟咏,以闲远古淡为意,故其构思极艰。此诗作于樽俎之间,笔力雄赡,顷刻而成,遂为绝唱。”陆容予以辩正,《菽园杂记》卷九说:“吾乡俗语则云:‘芦青长一尺,莫与河豚作主客。’芦青即荻芽也。荻芽长,河豚已过时矣,而圣俞云然,予尝疑之。后观范石湖《吴郡志》,始知此鱼至春则溯江而上,苏、常、江阴居江下流,故春初已盛出,真、润则在二月;若金陵上下,则在二三月之交;池阳以上,暮春始有之。圣俞所云,始池阳、当涂之俗。而欧公所谓‘群游水上,食絮而肥,南人多以荻芽为羹’,则又附会之说,非真知河豚者也。”

但河豚有毒确是事实,毛祥麟《墨馀录》卷六记了一件事:“医家张麟祥,字玉书,有声于时,求治者踵相接,日得金数十,家顿裕。而供馔之盛,可拟贵官,凡遇时鲜异味,必以先尝为快。一日出,见肆有河豚,责问厨丁何不市,庖谓此似越宿物,或不宜食。张怒曰:‘此我素嗜,尔何知?’庖即往市,得六尾,急烹以进。张呼弟与子同食。食时极口称美,独尽一器。有顷,子觉唇上微麻,以告张,张曰:‘汝自心疑耳,我固无他也。’遂乘舆出诊。诊至第五家,忽谓舆夫曰:‘速买橄榄来,河豚果有毒。’果至,初尚能嚼,顷之,口渐不能张。舆夫急舁归,入门但呼麻甚,扶坐椅上,仅半时许,气绝矣。初死,面如生,旋闻腹鸣如雷,遍体浮肿,色渐如青靛,继而红,继而黑,则七窍流血焉。同治丁卯二月三日事也。弟与子食幸不多,张归时,已吞粪水,故得不死。初,以其馀馈戚之同嗜者顾某,时正欲食,闻张耗,即命弃去。工人某曰:‘生死,数也。食何害?’遂私取食,食且尽。稍顷,自觉舌如针刺,口渐收小,知有异,急自饮便壶中溺,饮已,大吐,遽昏绝,阅二日始醒。时有一猫,又食工人之馀,即腹膨如鼓死。”阮葵生《茶馀客话》卷八则记道:“昔叶讱庵因食河豚致病,陈其年尤酷嗜,在天津食之中毒,面目悉肿,至不可辨识。”这两位还算幸运,属于轻度中毒。

河豚之毒,骇人听闻。因此吃河豚者,往往怀有矛盾的心理,陆云士《离亭燕》词曰:“三月桃花春水,网撒江鲜初起。不使纤尘沾鼎俎,乳炙西施甚美。下箸且徘徊,此事不如意矣。昨日传闻西第,醉饱翻成涕泪。子孝臣忠千古事,只是难拼一死。口腹亦可为,竟肯轻生如此。”又,张岱《瓜步河豚》题注:“苏州河豚肝,名西施乳,以芦笋同煮则无毒。”诗曰:“未食河豚肉,先寻芦笋尖。干城二卵滑,白璧十双纤。春笋方除箨,秋莼未下盐。夜来将拼死,蚤起复掀髯。”吃河豚时总有点担心,但清早起来,自己居然还活着,总是很欣慰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