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上回书中,表明了一个王桂枝的来历。十六院夫人里面,还有十五个夫人未表,且待小子一一写来。如今先表一个谢夫人,她的芳名,叫做湘纹。十六妙年华,生得端丽不群。她的父亲继祖,原是江左谢灵运的后人,曾一度仕隋,做个郡丞官儿,只因淡于名利,没到三年,便退隐林下,诗酒自娱。在离洛阳东南二十余里,他辟地五亩,结了一庐,小有园林的雅境。门上题额曰“养晦庐”三字。那边的乡人,便多称他为养晦先生,遣了子弟,向他求学,他却诲人不倦,循循善诱,甚得该处人民的爱戴。他生有一子一女,子名德余,年尚幼稚。女儿即是湘纹。虽是破瓜年龄,诗词歌赋,无一样不是精通。更得一件谢氏东山丝竹的遗风,擅长各种乐器,尤以一曲瑶琴,为最佳妙。继祖的宝爱这个女儿,自是不消说得。他的老妻金氏,早已故世,家中一切内务,俱由湘纹主持,治理得井井有条。这般贤能的小女子,哪一家不欣羡,便纷纷向谢府求亲问字。继祖爱女心深,那些庸夫俗子,怎在他的眼中,一律给他拒绝。在他授业的门弟子里面,有个梁镜莹,生得面如冠玉,一表人材,所学又精,甚得继祖的垂青,颇属意于他,将湘纹嫁出。只是梁家家道贫寒,继祖也是深悉,他却并不在意。他遣人示意镜莹,命他遣媒说合。镜莹好不欢喜,当下兴冲冲的回到家中。
镜莹原是早孤,由他的母亲郑氏,守节抚养,慈母严父,职兼一身。郑氏却能教子有方,为邻里所重。镜莹那天回去,便将继祖有意于他的事儿,禀知了郑氏。郑氏却道:“儿蒙谢先生见重,为母的甚是心喜,婚姻大事,关系终身,不得不郑重考虑,虽是谢家的小姐,贤名人所共闻,只是为母的心下,尚思一见其人,再行定夺。”
镜莹原是孝顺的人,郑氏所说,从来没有相违,如今听了郑氏的话儿,当然也是无言。郑氏又沉吟了一回,便整一整钗裙,径命镜莹伴陪了她,同到谢府见过了继祖。继祖还当作郑氏亲身前来,替他的儿子求亲,哪知郑氏却一字不提,只称谢了一番训迪的盛情,继祖不觉暗暗纳闷,又不便先行提起。郑氏和继祖闲谈了一回,便请求见湘纹,继祖见郑氏欲和他的女儿会面,暗自点头,明白了郑氏的来意,尚须视了湘纹的人品,始敢求婚。当下便率了郑氏,同进内堂落座,始命侍女唤出了湘纹,和郑氏相见。湘纹落落大方,周旋中节,郑氏暗自留意,观察了一回,径起身告辞。到了外面,招同镜莹,回到家中,便对镜莹道:“谢家女儿,不是我儿的匹配,只得辜负了谢先生的盛情了。”镜莹甚是诧异,随即问郑氏道:“母亲从何而知?郑氏道:“儿须明白,并非谢家女儿,不能够匹配我儿,却是我儿不能匹配于她。依了为母的看来,谢家女儿,举止端祥,吐语温婉,容光照人,额现红霞,大有贵相,须归为帝皇的家人。我儿若与成就婚姻,深恐折了福分,于儿不利的缘故。”镜莹方始大悟,息了此念,依旧的用心攻读。
继祖一面,意为郑氏见了他的女儿,定能会意,便须前来求亲,哪知一连几日,不见发动。继祖好生疑,难道我的女儿,这般人才,镜莹的母亲,还不合她的心意不成?后来辗转探听明白。继祖不禁叹道:“郑氏女中丈夫,我却不及她了。”因此越发的器重镜莹,常对人道:“镜莹有贤母,哪得不成为佳儿。”
这一天的午后,继祖方在室中,与他的女儿湘纹闲谈,忽有家丁传进一纸名刺。继祖接来看时,见刺上“许廷辅”三字。继祖执了名刺,沉吟了一回,问家丁:“这个人是怎等样的人物?”家丁回道:“是个内监装束。”继祖听说是个内监,越发动疑,便命相请,湘纹回避入内。廷辅怎的忽会光降林府,其中也有一个由来。原因廷辅选秀到了此处,四下一打听,便知谢继祖的女儿湘纹,才貌双全,推为第一。又闻继祖作过官儿,谅来手中有些油水,他既是只生一女,必定宝爱,终也不愿将女儿选入宫中,势必出些贿赂的银两。当下便来拜访继祖,由家丁请到里面,和继祖分了宾主坐下。廷辅便将来意说明,哪知继祖毫不推辞,径允将他的女儿,选入宫中。廷辅不觉大失所望,忽的一个转念,便含笑对继祖道:“像令千金这般才貌双全,不是咱家当面奉承,选入宫去,后福非同小可,老先生若能用些欢喜银两,咱家准教令千金不受亏。”
继祖听说,明知廷辅要些好处,他原不是视钱如命的人,为了爱女身上,花几个银两,更是情愿。便含笑入内,取出了黄金两大锭,送与廷辅道:“这些小意,公公请收下了。”廷辅也不再假推让,谢了一声,即行纳入了袖中道:“一准如此,明天咱来迎接令千金,老先生今天便好替她料理一切。”继祖点头应允,送走了廷辅,转身入内,告知了湘纹。湘纹吃惊道:“父亲怎生忍得,将女儿送入深宫?”继祖笑道:“天下无不散的筵席,像你这般才貌,嫁与庸夫俗子,岂不辜负了一生。镜莹的母亲,谓儿须配帝皇,不为无见。如今趁此点选秀女,到了皇帝家,为父的虽不是贪图富贵的人,但愿我儿的此去,中了郑氏的语儿,便不至辜负我儿了。”湘纹见老父如此说,也是无可奈何,只得收拾一切应用的物件,到了明天,便拜辞了继祖,乘轿而去,这是谢夫人的来历。
如今却须表个樊夫人了,却是长安人氏。父亲樊建功,是个尺藉中人,母亲蒋氏。夫妇两个年过半百,只生一个女儿,取名玉儿,生得貌艳于花,老夫妇俩,爱若掌珠。玉儿却有一件过人的去处,原来她的身材,虽似弱不禁风,两条粉臂的膂力,偏能胜过伟男,更喜使枪弄棒,熟练诸般军器。她的父亲,原是个武夫,见女儿性喜此道,索性令她终日学习武艺,使得一口好剑,四邻轻薄的人,便替玉儿起了个外号,叫做“胭脂虎”。声名传布了出去,听在选秀人的耳中,便也收罗了去,竟会给萧皇后看中,封为了夫人,这便是樊玉儿的来历。
一个是秦夫人,芳名凤琴,为山西大同府人氏。却是一个针神,诸般女红,没一样不是精通。所绣的花鸟人物,栩栩如生,无人能及。品貌又是生得出众,一双小金莲,推为大同府第一。大同本以出产小脚有名,凤琴能够称为第一,就可不必小子描写了。像这般人才,自然不免给点秀的选入宫中。那便是秦凤琴的来历。尚有十二个夫人,小子若是一个个写出,长篇累牍,不免叫阅者生厌。小子也觉没味,不得不简略地表白了一番,便算交待清楚。
原来一个是刘云芬,开封人士。一个是狄珍珠,饶州鄱阳县人。一个是梁文鸳,陕西兰州人氏,眉间有一娇艳的红痣,愈显娉婷。一个是李忧儿,山西平阳府人,生得玲珑娇小,善解人意。一个是陈菊清,也是洛阳的富室女儿。一个叫作方贞娘,却是江都人,善于度曲,原是个乐户的儿女。一个是吴郡人柳绣凤。一个是田玉芝,生得长身玉立,苗条可人,为襄郡人氏。尚有四个,便是石夫人筠青,张夫人丽卿,黄夫人雅云,朱夫人吉儿。一共十六个夫人,各有一种体态,国色天姿,不愧做群芳的领袖。萧皇后又选了三百二十个人,虽是姿色稍逊十六院人,却也一个个花娇柳媚,便充作了美人。每院分领二十个人,叫她们学习歌舞弹唱,供饮筵的时候取乐。其余的秀女,拣灵慧的,分发苑中楼台亭榭充役。
萧皇后一一分派就绪,已是子夜过后,众秀女谢恩退出。顷刻间风流云散,殿上顿觉寂寞,一股芬芳的香味,却还满布在殿中。炀帝醉眼迷蒙,笑对萧皇后:“爱卿品评群芳,可称公允万分了。”萧后也笑道:“如今满眼莺燕,圣上尽自任意乐去,只恐要乐不思蜀了。”炀帝见萧后打趣她,随后勾住了萧后粉颈道:“朕躬今夕便思一幸蜀宫了,怎说乐不思蜀?”萧后不禁粉脸生春。炀帝便和了萧后同入寝宫,温柔乡里,共效于飞。
容易一宵,又是天明。炀帝临朝,虞世基出班奏道:“新苑落成,敢请游幸,五湖十六院,敬乞题名。”炀帝点头应允。待到退朝,遂与萧皇后乘了宝舆,同幸新苑。到了苑门跟首,虞世基上前相接,炀帝便命他前导,欣然入宫。炀帝即道:“此苑在洛阳西偏,不妨即名西苑。”虞世基应声称是。一路向东湖行去,只见碧柳丝丝,植遍堤上,迎风作舞,恍似折腰接驾。柳色映着波光,绿沉沉一片,好不幽凉。炀帝点头顾萧后道:“此湖波光生翠,就题它为翠光湖可好?”萧后道:“圣上自是定评,何必问妾。”世基却道:“东湖题为翠光,甚是恰当。”他们且言且行,转到了南湖,这时骄阳正高。南湖以地势关系,独占了阳和之胜,一轮赤日,映照在湖心,只觉金光浩荡,果成奇趣。炀帝对世基道:“此湖径可题为迎晖湖,卿意如何?”世基道:“迎晖虽佳,似兼浑伦。依臣看来,此湖独占阳光之胜,不如题为迎阳。”炀帝点头称善。不觉得折入了西湖,只见白鸥数点,出没波中,四面芙蓉临水,玉影亭亭,浩荡荡一片烂银般灿烂。萧后欢喜道:“此湖绝佳,圣上快与题个佳名。”炀帝笑道:“朕已是想得了,叫作银光可好?”世基称善,萧后也道恰当,炀帝甚是有兴。不觉到了北湖,但见峥嵘怪石,崛起湖中,高低大小,形式各异,波儿因风激动,向石上撞去,便发琮琮的幽响,令人听了意远。炀帝连声称佳,问世基道:“此湖可题什么名儿?”世基思索了一回,摇了摇头道:“还请圣上赐名,愚臣却不敢辱没此湖。”炀帝略一沉吟道:“水清因石洁,不妨叫作洁水湖。”世基献谀道:“非是圣明,怎能想得到,愚臣甘拜下风。”炀帝格外得意,不多一会,转入了中湖,却较四湖略大,一片波光,浩淼明爽。炀帝便题为广明湖。南偏一半,遂已游尽,世基便道:“北面大湖十六苑,圣上索性玩遍了吧。”炀帝笑道:“既来此地,怎肯只游一半。”乃向北面行去。正是:
风光不尽仍须赏,莫使南湖笑北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