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荫下面,一叶扁舟,舟中一个须眉雪白的老翁,手中执了钓竿,坐在船头上,凝神垂钓,微风过处,长髯飘动,奕奕如仙。岸上一个村童,横坐在牛背上,吹那无腔短笛。一个村娃,蹲在水步上洗衣,口中却在低声微唱,刷的一声,水面上掠过了一只水鸟,村娃吃了一惊,村童却在牛背上拍手欢笑。舟中的老翁,也在咕哝道:“鱼儿方欲上钩,又给怪鸟惊走了。”村娃听着笑道:“杨公公得了多少鱼了?”老翁道:“一尾都没有上钩。”村娃道:“还早呢!停一回有大鱼上钩了。”村童也笑着道:“快起钩儿,杨公公上钩了!”老翁哈哈笑道:“小油嘴,又来哄人!杨公公是不会上钩的了。”村童嗤的一笑道:“我父亲说的,杨公公是个老英雄,也像姜太公一般,八十岁遇文王,还有番大事做呢!姜太公也是钓鱼人啊!”村娃接着道:“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杨公公怎样?”老翁听了一双小儿女的话儿,掀髯狂笑道:“我要做姜太公,也不到雷夏泽来了!”说着,觉得鱼杆一沉,急忙提杆出水,一尾活泼泼的大鱼,在钓钩上乱晃,便取了下来,放入鱼篓。村童和村娃,一齐拍手笑道:“愿者上钩了!”老翁听了,不禁神往,执着钓杆,向他们呆望。村童笑道:“杨公公得了大鱼,喜得出神了!”村娃道:“你别胡说!杨公公却在诧异呢,怎的我说的话儿,竟会这么灵,果有大鱼上钩了!”村童“呸”的一声道:“亏你不羞,说出这个话来!杨公公的心事,我却知道的。原是为了大鱼上钩,他想做姜太公了。”
一双小儿女的痴话,把个心似止水的老翁,给他们撩起了一片雄心,不由神烦意乱起来,猛的把头一拍道:“痴些什么?真想上钩不成!”随着朗声唱歌道:
“叹釜底鱼龙真混,笑圈中豕鹿空奔,区区泛月烟波趁,漫持钓竿下丝纶。试问溪山风雨何时定?只落得醉读离骚吊楚魂。”
村童和村娃,听了一齐笑道:“有趣有趣!”正在这时,蹄声得得,自东首堤上过来。村童回头看时,遥见一匹马上,骑着一个儒者装束的人,便对老翁道:“马上的来人,定是来访杨公公。”老翁急忙摇手道:“不要声张!”村童便短笛一扬,赶着牛去了,村娃也洗好了衣服,向老翁道:“停一会见罢!”说着径去。老翁却俯倒了头儿垂钓,一眼也不向堤上瞧去。马行渐近,马上的人,已是瞧见了老翁,不禁堆起了满面笑容,朗声呼道:“义臣公别来无恙!”义臣闻了呼声,不能再避,只得抬头瞧视,却是故人凌子肃,布袍葛巾,十分飘逸。便掷了钓竿,走上岸去。子肃翻身下马,由从人带住了坐骑。子肃笑道:“啸傲水云乡,竟忘了天下苍生么?”义臣道:“老夫暮年垂朽的人了,还有什么能力呢?并且尊荣敝屣,也不想再出的了。”说着,携了子肃的手儿,指着前面道:“草舍离此不远,请往小叙。”子肃欣然相从。
到了义臣家中,在草堂落座,义臣询问子肃道:“多时不见故人,今在何处存身?”子肃道:“在夏王驾前,任祭酒的职儿。”义臣叹道:“群雄乘乱而起,占据各地,窦建德尚不失为一个英雄,今也僭号称帝了。故人英才硕学,归顺了夏国,真是建德的大幸!”
小子写到这里,便要补叙建德的近况了。原来建德在河北一带,占据了不少城池土地。河北各郡,尽皆归附。建德的声势,日见浩大。那年有一异鸟,止在乐寿,却有数万小禽,相随在后,经日方去,时人都道凤来祥瑞。又有个樵子,在采樵的时候,得了方玄圭,即至乐寿献与建德。群臣劝进,建德遂即位在乐寿。改元五凤,国号大夏。立曹氏为皇后,建德的发妻秦氏,只生一女,即是线娘。秦氏身死已久。建德手下有个曹旦,原是河间郡丞,归附建德,建德知其有女,年过梅,尚未适人,却是端庄沉静,慧颖多才,遂即纳为继室。封线娘为永安公主。杨政道为勋国公,齐善行为右仆射,宋正本为纳言,凌子肃为祭酒,刘黑闼、徐光茂、高雅言为总管,曹旦为领军将军,冯超武、甘起鹏为护军将军,倒也可说声人才济济,兵力也是不弱,已有六七万人马。线娘有一队娘子军,共三千个女英雄,给线娘训练得十分精劲,临阵交战,不输男卒。
建德闻知宇文化及弑了炀帝,便欲趁此声讨,藉谋进展,当下即和群臣商议。凌子肃道:“声讨化及,原是名正言顺。但化及拥兵尚多,未能轻视。须得一员足智多谋的大将,方能克敌。臣荐一人,以辅主公。”建德问道:“祭酒所荐何人?”子肃道:“此人深通韬略,腹有机谋,在隋为太仆,被谗归隐的杨义臣便是。”建德沉吟道:“义臣才略,却是过人,但与我有仇,他未必能来。”子肃惊道:“他与主公怎会结仇?”建德即将杨义臣计杀高士达的前事说了。子肃道:“那是不妨的。只须主公不念前仇,臣当以大义动义臣,令其来附。”建德大喜道:“当年的计杀高士达,原是为国,我怎能仇他!但义臣告归已久,此刻隐在哪里,你可知道?”子肃道:“现在雷夏泽。臣有一个家丁,原是那处的人,新自家中回来,和臣说起,故知他在那处。”建德道:“即烦祭酒前往礼聘,若得义臣出山,化及不足平了。”子肃欣然应命,始至雷夏泽。果得和义臣相晤,设酒款待。
子肃饮至中间,即述了来意。义臣道:“老朽的人了,夏主虽能不记前仇,我却不能再事异主,只得永作隋臣的了。”子肃道:“正因公为隋室忠臣,目今隋主被弑,夏主欲讨宇文化及,始命子肃到来,聘公出山,共除叛贼,以救苍生。公若推辞,人将目公幸灾乐祸了!”义臣讶道:“此话怎说?”子肃笑道:“公以被谗去官,今隋主被杀,公有复仇的机会,却辞而不受。旁人便要疑公怀恨隋主,才无意复仇,不是幸灾乐祸,自快私心么!”义臣急道:“我因手下无兵,力不从心,哪敢忘了君仇!”子肃道:“故请公归了夏主,即能如愿了。”义臣沉吟了一回道:“承故人厚意,殷勤招致,义臣怎敢忘了大仇!但却依我三事,方能相从。”子肃道:“敢问何事?”义臣道:“不称臣于夏主;不愿显我的姓名;擒获化及,报了主仇,即当放我归隐。若能依此三事,我便拼了这条老命,出山一遭。”子肃大喜道:“只此三事,怎的不依!”说着,命从人呈上礼物。义臣也不推辞,即命杨芳收下,送入内室,给紫烟收藏。
子肃和义臣畅饮尽兴,子肃方始告辞。临行对义臣道:“我去复命夏主,再来迎公。”义臣点头相允。子肃跨马而去,义臣回到里面。紫烟和冶儿,已在草堂相候。见了义臣,紫烟道:“方才杨芳呈进礼物,道母舅已受夏主的聘请,此话可确?”义臣即将子肃相招的始末,一一说给二人听了。冶儿大喜道:“杨公若往乐寿,妾当随往,一同随军出发,往杀叛贼!”义臣道:“夫人若要前去,却是有伴。那窦建德的女儿线娘,十分骁勇,能征惯战,据子肃说给我听,线娘带有娘子军一队,练得勇敢善战,故夫人前往,只是归入线娘麾下好了!”冶儿更是心喜,以此日夕练习武事,只待子肃再来,便须一同前去。这且按下不题。
且说窦建德自凌子肃往聘杨义臣,隔了一日,忽报关中李渊,遣史刘文静到来。呈上李渊一书,却欲建德合击化及。建德即对文静道:“上复唐王,我已早有此心,一待兵马调集,即当出发了。”文静遂回复命。原来李渊在关中,那时闻知王世充屯兵洛水,和李密交战,终是败多胜少,不能解救东都的被围。渊原欲得了东都,方想称帝,恐李密得了东都,于己有碍。特命建成为抚宁大将军,世民为副,渡河南下,声言为东都援应,实是牵制李密,使他不敢专攻东都,好与他争鹿中原。这时便是宇文化及起变的时候。不多几天,江都传到急报:炀帝被弑,宇文化及另立秦王浩为帝。渊不禁恸哭道:“我北面事人,不能救主,怎得不哀恸呢!”将士都被感动,哪知是李渊的做作呢!他又恐宇文化及奉了秦王浩回至东都,与他也有不利,便想起了窦建德,兵马甚强,不如邀他夹击宇文化及,使化及不能北还。建德若能击败化及,原是最好,若建德反为化及所败,自己也可少个劲敌,未始不是佳事!
渊且依了刘文静的计儿,招抚魏刁儿,待建德出兵得胜,即暗嘱刁儿,袭击建德的都城乐寿,使他不敢再行前进,返守都城。俾得减少他的地盘,真是算无遗策,尽善尽美。哪知建德复了刘文静,即命勒军待发。刘黑闼道:“李渊老成深算,善用诈谋。魏刁儿新附唐室,后患须防。我国若倾众出征宇文化及,刁儿乘虚袭击,都城可危。依臣看来,须先灭了魏刁儿,方可出发。”建德点头道:“我的复允李渊即日出兵的话儿,原是假的。须待凌子肃回来,杨义臣可能同意,再作计较。此刻的声言出发。征讨化及,原欲刁儿不防,好去袭取了他的城池,免去了后顾之患!”黑闼和众人听了,尽皆称善。
当下即集了三万骁卒,命刘黑闼为征南大将军,高雅言为先锋,建德自与曹旦合后,留杨政道和线娘留守乐寿,便即统军出发。日夜赶程,军行神速,到了深泽县城下,城上一无防备。那时正在深夜,建德先命几个灵捷的小卒,扒上了城头,下城开门,夏兵呐喊杀入,刁儿已是酒醉入梦,闻变惊起,正待指挥出敌,却给其下关寿杀了刁儿,将首级献与建德。建德厚赏关寿。立即传命将士,刁儿已除,不得妄杀一人,愿降者照旧授职,不愿降者,听其散去。刁儿将士,却多愿归降,建德大喜,将刁儿私财,散给众人。将士欢呼万岁。一面安抚百姓,开仓赈济贫民,远近争来归附。建德的声势,更是浩大了。隔了一日,建德命徐元茂镇守深泽,统军回到乐寿,封赏有功将士,设筵庆贺。计此次出军,往返六日,除深泽稍行用武,附近的易定等州,都是不费一矢,自愿来依的。建德怎不要欢喜,但待凌之肃到来,即欲声讨化及了。正是:
雄才竞展风云志,称帝成王各显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