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天堂树上的茉莉花
“雪花本无灵魂,只有当她心中拥有了那种翻滚汹涌的热情,她才获得了一个灵魂,哪怕短暂得只有一瞬。”
时间匆匆,天气越来越寒冷了,空气中似乎也结着薄薄的冰。根据瑷蓁的意思,室外工程的进度也缓了下来。瑷蓁走进办公室向许静如报告近来的工作。
许静如听罢点点头,“照这样下去,明年年初封顶,虽然比预想的晚些,但是如你说的,保障工人安全和工程质量要紧。如此算来,我们的商场就可以赶在五月前开张了。”
“是的。我算过了,盖楼的同时,我们可以同时做商场的前期规划。”她递给她另一份文件,“这样交错的一个月时间便可以省下来,商场也就可以在四月中旬开张,我算了一下,大约会比预算额外赢利三千万元。”
许静如却问:“这个思路是不错,不过这样会不会出问题?上次的事故对公司名誉损害很大,再不可以出任何差错。”
瑷蓁道:“施工的每一个环节都有监督,上周末我也邀请了建设局的一位朋友来确认过,我们的标准在业内已经算相当高了。”
许静如点点头,“你核算过投入产出吗?”
瑷蓁指着刚刚给她的那份文件,“这里是我对用工成本做的一个预算。整体花费上我们会多支出四百万元,但比起我们的赢利,这只是一个零头。”
许静如的目光良久在瑷蓁脸上停留,“你可真不简单,一个人就顶我三员十年老将。”
瑷蓁笑道:“董事长过誉了。”
许静如又说:“不过你毕竟年轻,不要太拼,最近更见消瘦了。等做完这个项目,我给你放半个月的假。”
瑷蓁说:“董事长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我这人是忙碌的命,放我假,我还不知道做什么好。”
瑷蓁走后,许静如有些感慨,继续翻阅她留下的文件。张秘书推门进来,看到许静如看的文件说:“上哪儿找凌小姐这种又聪明,又有魄力,还这么勤奋的好员工呢?”
许静如感叹道:“是啊!现在的女孩子难得像她这么肯拼。”
“哪止这个。凌小姐长得漂亮,却从来不像别的年轻女孩那样成天钟情虚荣粉饰,却落落大方气质高贵,这点尤其难得。”
说罢她看着许静如的脸色感叹一句,“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将来谁要是娶了她可有福气了。”
许静如看了她一眼,揣度着她话里的意思,片刻后问道:“你觉得如果亦轩娶了她,真的会是有福气吗?”
张秘书见她有些心动,便进一步说:“我觉得,背景简单的人有背景简单的好处,还可以助你一臂之力让长河集团更加兴盛。何况没有家族后台撑腰,也便于你的管理不是?”
阿昌走进办公室时,书淇正看着照片出神。阿昌见状便安慰他道:“书淇,别太难过,现在知道真相并没有太晚。况且老韩先生也没有告诉你桑健雄有个女儿,他更不知道她的学名叫凌瑷蓁,误会并不是你的过错。”
“昌叔,我不是因为自己弄错了而难过。”书淇的目光再次落在办公桌上那个小小的相框里,里面是小时候他和瑷蓁的合影,那年瑷蓁七岁,他五岁,瑷蓁却比他足足高出一个头,照片里的瑷蓁,笑得甜美无邪。
“她看起来平静得就像湖面的水,但我一眼便能看穿她的内心,那里压抑着强烈的情感,在日积月累中全部化成了悲伤。我不知道这些年发生过什么,但我知道一个人把自己的边界越划越小的时候,就是接近绝望的时候。”
“当时你才九岁,很多事情你怎么可能预料?并且听老韩先生说,当初小姐她坚决不肯离开,他都无可奈何,何况是你?小姐到了桑家改了名、迁了地址,更不是你力所能及的。”
书淇点点头,“谢谢你,昌叔,你再帮我调查清楚这些年她的生活状况,桑健雄对她好不好,她过得幸福不幸福。”
“你放心吧。”阿昌满口应承,又降低了声音,“上周你给桑小姐订的圣诞礼物,是不是让他们改送到凌小姐那里去?还有你为桑小姐订下的周末晚餐的位置,是不是先取消?”
书淇一愣,他几乎忘掉了这回事。听阿昌提起,他的脑海里浮现出桑柠的样子。
“一切都按照原计划进行。”
桑柠很久没有见到兰蕙了,再见到她时,她看起来沉稳了许多。淡淡的妆容,齐肩的鬈发,低垂的脸……坐在面前的,再也不是几个月前和自己大谈爱情的魅力的兰蕙了。桑柠看着她的变化,欣慰地笑着,心底却酸酸的。
“桑柠,我打算退掉北京的房子,回家去了。”
“回去后你有什么打算?”
兰蕙摇摇头,“我想回去,打掉孩子,静静地一个人生活。”
“你决定了?”
“是的。我在这里找不到工作,精神也不好,回去或许是最好的办法。”
桑柠静默地注视着她。尽管有千万个不舍,但她也知道这或许是兰蕙目前唯一的出路。不管怎样,兰蕙不能生下孩子,但如果在北京手术,接下来的房租和护理都成问题。她伸出手去,握住兰蕙的手,“钱够吗?”
兰蕙摇摇头,“我也不知道。我妈还病着,回家后我打算先在省城住段时间再回家,免得他们见到我伤心。”
桑柠说:“我存了点钱,虽然不多,但是够你一时之需了。你拿着它,记得和我保持联系,知道吗?”
“我都知道。桑柠,这些年在北京生活,北京给我的快乐太少,烦恼太多,但给了我唯一的东西,也是最珍贵的,便是和你的友谊。每次想到这个,我便觉得无憾了。无论以后在哪里,我永远不会忘记你这个朋友,曾经在我艰难的岁月里,怎样陪着我一起走过。”
桑柠没有说话,只是握住她的手,努力地笑着,满眼闪动着晶莹璀璨的泪光。
兰蕙紧紧地握住她的手,“桑柠,如果时光老人能让一切重来一次,我们两个,一定不要再经过当初校园里的那片网球场。”
十二月份,宁平的主体大楼就要封顶。虽然缠着厚厚的包装,但懂行的人一看便知道来头不小。天气越来越冷,所有的花草树木全部只剩光秃秃的枝干。瑷蓁每天顶着凛冽的寒风守在工地里,有时候甚至钻到大楼主体里去。工人们有时都看不下去,把她拉进工棚烤一烤炭火,但一转身,她又不知道到哪儿去了。前段时间亦轩也会常常过来看看,但是后来去广州出差,负责工地的便只剩下她一人。
这天下午,天色开始暗淡的时候,一辆黑色的宝马停在了施工楼楼下。瑷蓁见状,小跑着过去对司机说:“先生,这里是工地不能停车,前面有个停车场……”
后面的玻璃窗缓缓滑下,露出许静如的脸,“小姐,连我也不可以吗?”
瑷蓁先一惊,然后欠身,“董事长,您怎么过来了?”
许静如下车,环视周围后说:“进展看起来很顺利。”
瑷蓁说:“大概可以提前二十天完成。要不我领您去看看?”
许静如摇头,“我今天可不是来督促你的工程的。”
“那是?”
“今天我们去做做实地考察吧,看看别人家的商场都是怎样的。”她的脸上有着难得一见的笑容,“你陪我买点东西。”
瑷蓁非常意外,但是却没有拒绝的余地。
到了一家商场,许静如问瑷蓁:“你常逛的商场有哪些?”
“我很少逛街。”
“是吗?这传出去可不好,人家会说长河集团用人太狠,连私人空间也没有了。”说着她拿起一件衣服对着镜子比了比。
店员走过来,十分殷勤,许静如也很愉快。瑷蓁观察后发现她似乎很少出来逛街,也是,她那样的家庭,丈夫,儿子,女儿,谁可能陪着她呢?
许静如所有的注意力都在一件外套上,试穿后问瑷蓁:“怎么样?”
瑷蓁仔细看了看说:“这个颜色不太适合您。”
“是吗?”许静如又看了看,“好像是,显得有点老气。”
瑷蓁从架上取下另外一件,“这个应该比较衬您的肤色。”
瑷蓁挑选的衣服到了许静如身上,使她立刻年轻了十岁。许静如想也没想便让店员通通包了起来。
从商场出来前,许静如还特意选了一件风衣送给瑷蓁。瑷蓁一再推托,最后只好恭敬不如从命。
许静如一边走一边说:“谢谢你陪我逛街。”
“董事长不常和亦凡逛街吗?”
“亦凡从小就不喜欢和我一起逛街。当然,那时太忙,我也不怎么带她出来。”
她说得很平静,但瑷蓁看得出她是很遗憾的。
那天晚上,瑷蓁蜷在沙发上,脑海里浮现着许静如的那个表情。
圣诞节就要到了,整个城市都笼罩在一种节日的欢悦中。
晚上就是平安夜了,在法国那两年的圣诞节,桑柠都是一个人过的。尽管在法国两年,她也交了不少朋友,但那种远离故土的孤独感却始终无法摆脱。去年瑷蓁和帷源都太忙了,圣诞节都没过。如今,她踏在这熟悉的土地上,她才猛然发现,她的孤独其实早已经全世界蔓延开来了。
我们来到尘世便无处可逃。她的脑海里反复闪现曾经读到的一句话。
在大街上走着,身后传来喇叭声。她转过头去,第一眼便看到车窗内书淇的笑脸。
“怎么又是你?”桑柠看着他说。这个不知该称之为男孩还是男人的家伙,尽管神秘,却轻易俘获了她的信任感。
“是不是最近被我烦得怕了?”书淇笑着打开车门,“那对不起,你逃不掉了,上车吧。”
“去哪里?”
“一起过节啊。去年这时候,你和我身处两国,今年,我们同时在北京,怎么说都应该一起庆祝。”
桑柠上了车。书淇转头问:“今天没什么安排吧?”
“没有。”
“也没有约你的好朋友凌瑷蓁?”
“没有。”桑柠疑惑地看着他,“你最近很关注瑷蓁。”
“随便问问嘛,上次看她跟你说话那么凶,好像很有个性的样子。”
“她以前不是这样的,只是发生过一些事情。”
“什么事情?”书淇穷追不舍地问,见桑柠的眼中又透露出疑惑之色,又说,“对不起,我想我问得太多了。”
桑柠望着前方,“圣诞节了,街上真热闹。”
“是啊。”书淇看着人行道上的小孩子,在父母的陪同下露出幸福的笑脸,感叹道,“现在的小孩子真幸福。”他转头问桑柠:“你小时候,幸福吗?”
“当然了。小时候每逢过节,爸爸会给我和瑷蓁买很多好看的娃娃和图书,妈妈会亲手给我们做漂亮的头饰,还有瑷蓁,也会给我准备小小的圣诞礼物,有时候是她编的中国结,有时候是她剪的蝴蝶花。有时候窗外下着大雪,洁白的雪花儿在窗外漫天飞舞,她就坐在窗前弹钢琴,弹我最喜欢听的《秋日的私语》……”
桑柠愉快地笑了,似乎那些逝去的日子又回来了。
书淇听罢,却是淡淡一笑,“你很奇怪。”
“嗯?”
“我曾经和许多朋友谈起他们的童年,那些认为自己幸福的人对他们童年的描述里,总是以‘我’为主语的,我做过哪些事情,我如何感到幸福快乐……可是你,通篇在向我讲述你的爸爸妈妈,还有瑷蓁是怎么在爱你。在你的心里你自己似乎很渺小,你是在给自己强化被爱的印象吗?”
“不。”桑柠立刻否定他,“他们确实很爱我,我也确实很幸福。”说完,她摇开车窗,一股冷风吹了进来。
“喂,大冬天的,想把自己冻成冰人吗?”书淇不满地说。
“你看,要下雪了。”桑柠不理会他的抗议,喜悦而忘情地说。
“是啊。”书淇也看了看前方的天空,应和着,“平安夜的雪花,会出奇的美。”他转头看桑柠,皱起了眉头,“怎么,要下雪了,你看起来却有点忧郁。”
“没什么,只是觉得大自然这么美妙,感觉在它的面前有点慌张,甚至窒息。”
书淇冲着她温柔一笑,用低沉的,带着怜惜的声音说:“大自然的美妙,让你感到慌张,在美的事物面前感到卑微,把自己给予的爱和喜欢的事情通通忘掉,让自己牢牢记着所有被爱的故事,在爱的面前,自我感觉也那么渺小,你的人格中,似乎缺失了一个重要部分……”
“什么部分?”
“接受爱的能力。”
桑柠沉默了,思考着他的话。
“现在一定感到很慌张吧?”书淇转头笑吟吟地看着她,“被别人深深关注着的感觉,让你感到无所适从吧?”
桑柠吃惊得几乎要从座位上跳起来。但她只是抬头看了书淇一眼,而后飞快躲闪过他的目光,说:“你想解剖我吗?”
书淇没有回应她的话,而是说:“我想,从小到大,你身边的人一定都认为你是一个善解人意的孩子。”
桑柠窘迫地抗议了,“喂,注意你的措辞,别总说我是小孩子,而且你应该比我小吧……”
“那又怎样?”书淇飞快地打断她,“在心理上,你就是个孩子。一个害怕给人带来麻烦的孩子;一个总想学习如何去给予这个世界一些东西,却回避着这个世界的注视的孩子;一个在对外世界里成熟得飞快,内心世界里却从没有学会照顾自己的孩子。”
桑柠真正沉默了。她的头转向窗外,竟有泪花闪现。她并不在乎他的话是对是错,但那却像一把小刀,割伤了她藏得最深、最脆弱的那根神经。
“你一直都在研究我?”
“不。只是最近而已。”
“和你那个秘密有关吗?”
“和那个秘密无关,但这关系到一个新的秘密。”
桑柠不知道再问什么了。这个人从一开始便冲她而来,她理当自我防备的,但她却发觉感情上要戒备他是一件很困难的事。
“你给我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桑柠困惑地说。
书淇爽朗地笑道:“那就对了!”
“我们现在要去哪里?”
“一家法国餐厅,我在那里订了最好的位置。”
“怎么样,这家餐厅不错吧?我敢打赌你是第一次来。”停了车,书淇一边在前面带路,一边笑吟吟地说。
餐厅在大楼的二十层。桑柠环视着餐厅,大理石的壁炉,闪闪发光的水晶吊灯,银色的烛台,雅洁大方。桑柠跟随着书淇在靠窗的位置坐下,向窗外看去,雪花已经悄然飘落,白天喧嚣的城市此刻显得分外静默温馨。她愉快地转过头来,书淇的笑脸在柔和的烛光里一漾一漾的。
她第一次发现:那其实是一张相当帅气的脸。
她也这才想到除了知道他和长河集团签约合作,自己对他一无所知。
“你出生在法国吗?”
“不是。”书淇放下手中的菜单,简单地回答她,“我出生在中国,后来到了美国,再后来又去了法国。”
服务员走了过来,书淇要了诺曼底烩海鲜和白葡萄酒,征询桑柠意见后,又帮她要了起司培根蛋挞和烤田螺。
“我大学还没毕业,外公就去世了,所以我毕业后马上离开学校到了法国,打理他在那里的生意。没想到居然碰到了你。”书淇理了理餐巾,颇有深意地睥睨桑柠一眼,“早知道在那里会碰上你,我大学也去巴黎上了。”
自从认识以来他说话就一直很无法无天,桑柠早变得毫不介意。
“那你怎么又回到了北京?”
“舅舅想回国发展生意……你知道现在的中国很有发展潜力。当然,还有别的事情。”
桑柠见他仍不愿说,便也不问。书淇问她:“凌瑷蓁和林亦轩在恋爱,对吗?”
桑柠沉默片刻,“或许吧。”
“林亦轩是个什么样的人?”
“很好的人。”
“你似乎不愿意提起他们,我猜你们之间一定有过故事。”
桑柠看着他说:“你不应该去做企业家,应该去做心理学家,或者小说家,否则浪费了你窥探和幻想的才华。”
“是吗?”书淇不以为然,“我倒觉得我应该去做侦探才对。”话音落下,他的目光锁在了远处,“说曹操,曹操就到了吧?”
听他前言不搭后语,桑柠的目光随着他的目光寻找答案。只见进门处,瑷蓁和亦轩正并肩款款走来。在朦胧的灯光下,他们就像刚从天国里走出来的一对璧人。
世界真小。
桑柠垂下脸去。
这个不经意的动作迅速被书淇收入眼底。他的目光回落到她身上,伸出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喂,你在发抖吗?”
桑柠摇头,“没什么,只是怕被他们看见。你知道的,他们未必愿意在这里碰到熟人。”
“我只是随便问问,干吗这么认真?”书淇看她涨红了脸,笑道。
服务生过来,打开了白葡萄酒,书淇给桑柠斟满。桑柠说了声谢谢,目光却落到了瑷蓁和亦轩落座的地方。
“他们看起来并不亲密。”书淇注视着他们说,“从情人的角度太过生疏。”
“听起来你像是情场老手。”
“嗯?”书淇开怀笑了,“你猜对了,我确实有过很多个女朋友。”
“你很坦白。”
“坦白是最有效率的交往模式。”书淇转动着手中的酒杯,似笑非笑。桑柠分明看出了那神情中透露出另一种意味,但她丝毫没有情绪去研究那是什么,她的整个思想已经一片凌乱。
“为坦白干杯!”桑柠笑嘻嘻地说,端起酒杯要喝,书淇的手伸过来,握住她的酒杯。
“你早已经把它喝光了,你是酒鬼吗,还是在想着什么事情?”
桑柠低头一看,不知什么时候,杯中早已空空如也。
书淇重新给她斟酒。
她正尴尬一笑,书淇的目光投入她的眼睛,说:“你爱林亦轩,对不对?”
桑柠手中的酒杯哐当打翻在地。
餐厅里放着音乐,因此只有邻桌的人投来了诧异的目光。服务生收拾好地上的残局,桑柠方才从震惊中醒悟过来。难以忍受这近乎窒息的空气,她站起身来,想逃离这个地方。
书淇追上来一把拉住她,语调像是请求又像是忠告,“你预备现在从他们身边逃走吗?”
桑柠本能地停住了脚步。
“在他们身边,一定过得很辛苦吧?”耳边又传来书淇的声音。可是这时那声音在桑柠听来,仿佛是从遥远的苍穹中发出来的。
桑柠沉默不语。
书淇一把拉她转身,只见泪水早已在她的脸上泛滥成灾。
一抹惊异之色从书淇眼中掠过。半晌后,他掏出钱转身放在桌上,铿锵有力地说:“我们走!”便一把拉着她的手,飞快地向门外走去。
桑柠一直被他拉到了门外,直到电梯门缓缓关上,他才松开了手。
她惊魂未定地看着他。
书淇喘了口气,说:“既然是这样,为什么还要留在长河集团,留在他们身边忍受着这种折磨?”
她低下头去,眼泪无法抑制地向外涌。
书淇的心里不禁一阵剧痛。他笑着拍了拍自己的肩膀,“别哭了,这个,可以借给你用一用!”
桑柠站在原地不动,伸手擦干眼泪。
“现在晚餐也不吃了,我们今年就过一个户外的平安夜好了!”说着,书淇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盒子递到桑柠手中,暖暖地笑道,“送给你的礼物,圣诞快乐!”
桑柠疑惑地接过来,打开盒盖,一条闪闪发光的项链躺在里面,坠子上是一串跳跃着的音符。
“它有一个好听的名字--柠檬色的琴声。愿你的生命,永远如歌。”
“我该怎么谢谢你。”桑柠声音颤抖着,目光在项链上流连,多么精致的一串音符啊,多么别致的项链坠子!“可是,”她有些为难地说,“因为不知道会和你一起……我没有为你准备礼物。”
“那不要紧啊。”书淇环顾四周,笑道,“现在才七点钟,你还有五个小时来思考这个问题!”
他们肩并着肩,在雪地里走着。雪花漫天落下,紧紧地锁住他们的身影。走了两步,桑柠停下来,轻轻地跺着脚,衣领上的雪花儿抖落一地。
书淇看她满脸通红,问道:“冷吗?”桑柠正说不冷,一阵寒气袭来,呛得她直咳嗽。
书淇向四周张望,不远处有一家小商店,他二话不说便拉着她向那边走去。走进商店,书淇几乎把店里所有的帽子都在桑柠的头上试了个遍,最后选中了一顶小小的、樱桃红色的帽子,他把两边往下拉了拉,正好包住桑柠的耳朵,然后后退一步,颇为得意地看她一眼,“好啦,现在可暖和多了!”
走出门去,桑柠环顾四周。门旁有棵紫薇树,纤纤瘦瘦的,不足两米高,枝干有些不堪积雪的重负弯下腰来。雪似乎小了点,街上的行人多了起来。她欢乐地站在雪地的中央,仰着头,任细细的雪花飘了一脸。书淇定定地看着她,她穿着的棉袄白得和雪一样纯净,几缕发丝从帽檐边跑了出来,遮住了白皙的脸,浓密的睫毛微微上翘,眸光澄澈而悠远,宛若雪地里的星星闪耀。树枝在风中轻轻颤动,栖在上头的雪瓣儿便像睡眼惺忪的孩子,跌跌撞撞地扑向她的眉梢。
书淇有些神情恍惚。
“我最爱北京的雪。朦朦胧胧,跟做梦一样。”桑柠笑着向他招手,“别躲在屋檐下,过来啊!”
书淇把手揣在口袋里,迎着她的笑脸走去。
她合起的手掌慢慢摊开,几瓣雪花便落到掌心,还清晰可见那晶莹剔透的六个花瓣。她把手伸到书淇面前,“你看,它们像不像是天堂树上落下来的茉莉花?”
“傻瓜!”书淇哈哈大笑,“茉莉花哪有长在树上的?”
桑柠不以为然地摇头,用手指着天空,一脸虔诚,“你听过Neverland的故事吗?在我的Neverland,它们就是长在树上的。”
“Neverland,”书淇咀嚼着这个词,“那是什么地方?”
“那是我幻想国度里一片深深的树林,那里面还住着两只知更鸟,树下还睡着一只小小的浣熊。”
“是吗?”书淇搓搓手,定定地看着她,“如果可以选,我倒希望和你在那个国度里再相遇一次。”
桑柠的目光投向空濛的天空,说:“或许有一天,我们真的会在那里再相遇。”
书淇紧抿着唇,没有回答她。他顺着她的眼光望着乌蒙蒙的天空,说:“这么多美丽的花儿飘落到地上,很快就消失得踪迹全无,你不觉得听起来很悲伤吗?”
桑柠摇着头,目光注视着远方,幽幽地说:“雪花儿和大地恋爱了。雪花儿怕冬天的大地太寂寞,所以才把他抱得那么紧。”
“是啊。看她,饱蘸着热情和冲动,竭尽全力地想要奔跑向大地,哪怕她明知道有可能撞到冰凉的石头,寂寞地化成一滴泪水。”书淇注视着她的眼,“你觉得,值得吗?”
“当然。”桑柠微微一笑,那一笑有些深沉,有些悲伤,也有些坚定,“雪花本无灵魂,只有当她心中拥有了那种翻滚汹涌的热情,她才获得了一个灵魂,哪怕短暂得只有一瞬。”
书淇没再问她,也没有说话,而是陷入了深深的沉默。她的答案让他有所触动,也有点忧伤,他突然有种想要拥她入怀的冲动。
但他说出的话却是:“如果你爱林亦轩,就去抓住他。”
“什么?”桑柠惊跳起来,“你是要我去破坏他们吗?”
书淇点点头说:“这世界是公平的。如果你爱他,你就抓住他吧,让他的目光转移到你身上来,他会爱上你的,我敢打赌。”
桑柠死死地盯着他。目光由先前的困惑转为了警惕,“这,也和你那个秘密有关吗?”
“是的。”书淇平静地回答,“我想带走她。”
“我怎么感觉,你的那个秘密,会给有些人带来伤害!”
书淇转向她,幽幽地说:“就是为了把伤害减到最低,才这么决定的。”
他的目光落到桑柠的脸上,她看起来困惑而茫然,他的心痛了起来。自从知道瑷蓁和亦轩的事,他本能地希望他们分开,只有这样瑷蓁才会毫无牵挂地跟他回到美国。他很幸运地发现了瑷蓁和亦轩感情的瑕疵,如果桑柠能够成功把林亦轩夺回来,事情就再容易不过了。
可是,当他看到她看他的眼神由轻松愉快转为茫然的时候,他的心竟然绞痛起来。
但这时,他顾不上想那么多了,一把拉上她,向不远处的停车场跑去。
“怎么了?”桑柠大叫着抗议。
书淇一把捂住她的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桑柠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瑷蓁和亦轩一起,正缓缓地从大楼里走了出来。
桑柠转身看书淇,书淇用力拉了她一把,躲在一辆车后。
桑柠张口要说话,书淇又捂住她的嘴,在她耳边小声说:“你不是说这样的日子他们不愿意碰到熟人吗?”
桑柠努力挣脱着,可是已经晚了,只见亦轩和瑷蓁径直向他们走来。
书淇皱着眉,松开手,“奇怪,他们没有道理看到我们啊!这里灯光这么暗!”
桑柠恨恨地瞪他一眼,“都是你不让我说话,”她拍了拍面前的车,“这根本就是林亦轩的车!”
这一拍不要紧,汽车呜呜地响起了报警声。
桑柠崩溃地做晕倒状。
不远处亦轩和瑷蓁诧异地相互看了一眼,飞快地走了过来。横竖是躲不掉了,这样蹲着很没面子,书淇心一横,干脆站了起来,哈哈地冲着他们笑。
亦轩和瑷蓁这一惊非同小可。
桑柠在旁边瞪着他,一脸无力回天的表情。
“这不是韩先生吗?”瑷蓁率先认出他来,“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哦,我不是一个人,我有同伴的。”书淇故作轻松地笑道,桑柠拼命地往下躲,却被书淇一把拎了起来。
这下子轮到亦轩大惊了,“桑柠?!”
桑柠咬咬牙,恨不得把身旁的韩书淇千刀万剐。
“你们怎么在这里?”亦轩看着她,又疑惑地看了看书淇。
桑柠张开嘴刚要说话,却被书淇抢了先,“是这样的,我们刚刚吃完饭经过这里,看到你们过来,就预备给你们一个惊喜……”
什么烂理由。桑柠心里愤愤的,不会撒谎又要抢嘴。
还好瑷蓁没有深究的意思,发现书淇正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她说:“韩先生,你很幽默。”
“是吗?”书淇耸耸肩,自嘲地上上下下把自己打量了一番,“你是说……我看起来像个笑话吗?”
瑷蓁扑哧一笑。
亦轩的目光在远处游移,终于落到桑柠身上,“快回去吧,你看起来很冷。”
“我们就要回去了。”桑柠点点头,回答他。
“是开车来的吗?如果不是,我送你们?”亦轩建议道。
桑柠刚要说不,书淇却一把拉她到身后,抢着说:“太好了,正说今天打车不太容易呢!”
桑柠一脸惊疑,但又不能在亦轩面前拆穿他,只好顺从了他。
“那我们走吧。”瑷蓁微笑道。桑柠和书淇一起看着她,可是谁也看不出她笑容后的神情。瑷蓁跨步走上前来,这一跨步,正巧踩到一块已经变成冰的雪块上,身体一下子失去了平衡。
“啊--”她大叫一声向前倒去,亦轩、书淇同时伸手要扶住她,她却整个向前倾斜,倒在了车门上。
“你还好吧?”桑柠上前一步。
“没事。”瑷蓁惊魂未定地拍了拍在车门上的雪,抱歉地笑道,“对不起,我太不小心了。”
“你确定没有撞到哪里吗?”亦轩关切地问。
“我很好。上车吧。”
亦轩伸手把车后门打开了,瑷蓁上了车。桑柠正有些无所适从,书淇已经一把把她塞进了副驾驶位,“磨蹭什么,还想在外面看雪花吗?”
亦轩发动汽车,慢慢驶出停车场,奔跑在宽阔的三环路上。车外仍旧流光溢彩,车内的人却各怀心事。
“这家餐厅不错,很难订到位置。我是上星期前订的,你们呢?”书淇找话题寒暄。
“不久前长河集团接收了这家餐厅部分股权,今天我们就过来看看。”亦轩轻描淡写地答他。
尽管韩书淇每次见面都彬彬有礼,但亦轩总能感觉到他心存一丝敌意,后来的事实也证明了这一点。亦轩本来打算先送书淇这个“陌生人”回家,可是书淇却坚持要求先送桑柠。
车在桑柠楼下停下了。桑柠道了谢,跳下车,书淇竟然跟着推开了车门。
“我也在这里下了。”说罢,朝着他们一眨眼睛,做了个手势,“谢谢!”
亦轩的脸上有几分疑惑。书淇紧紧地盯着他,露出胜利的微笑。
汽车走远了。桑柠和书淇并肩站在楼下。
桑柠瞪着他,“你明明开着车去的,怎么又要坐他们的车?”
书淇哈哈大笑,“是林亦轩提出邀请,我怎么能拒绝他的好意?”
桑柠注视着他,“你似乎对他怀着敌意。”
“没有!我只是……”书淇铿锵有力地否认,但突然又停住了。他的目光落回刚才停车的地方说:“他们并不相爱,不是吗?”
“你为什么总这么认为?”
“你难道没有注意到,刚才凌瑷蓁摔倒的时候,在空中她最终扑向了那辆车子?她似乎丝毫没有意识到身边有个人会给她提供一只臂膀--她更加信任自己。相爱的人不应该是这样的,不是吗?”
书淇的话说出了桑柠一直以来的疑惑,“你看起来真像个心理学家。谢谢你的劝告,不过我不会那样去做的。每年的平安夜,我都会许下三个愿望,其中的两个,就是希望瑷蓁和亦轩都能够幸福。爱或不爱,都是他们的选择。”
“那却未必。”书淇欣赏地看着她,却不同意她,“并非所有人都和你一样,那么清楚自己真正想要的,又那么坦然面对自己无法得到的。凌瑷蓁是这样,林亦轩也是这样,而我……或许,也和他们一样。”他低头看了看手表,“时间不早了,你上去休息。我去取车。”
“谢谢你,还有你的礼物。”桑柠惭愧地说,“可惜我还是没有想好送你什么礼物。”
“没有关系。”书淇笑,“你就是我最好的礼物。”
回到家中,桑柠的心还是没有平静。书桌上那幅彩笔画进入了眼帘。这幅画她已经画了整整一个星期,是她的一份不会送出的圣诞礼物。画中的亦轩微笑着站在一棵柠檬树下。她凝视了许久,然后捧在手里说:“祝你圣诞快乐。”
说完,她托着下巴,呆呆地看着,眼前渐渐朦胧一片,那片笑容越来越清晰,逐渐在画纸上鲜活起来,四周仿佛响起了天籁般的琴声。直到波儿摇着尾巴,汪汪叫着闯进她的房间里。
“波儿,今天是一个很特别的节日。”她把它抱在怀中,“我很开心,又很悲伤,很清醒,又很迷乱。不过不管怎么说,今天是他陪我度过的,我应该好好谢谢他。”
她托着下巴,微笑着画下雪地里的书淇,把他贴在柠檬绿色的墙上,“韩书淇,谢谢你,欢迎你走进Neverland,我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