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晚霞消失的时候
林远峰伸手去拿起那封信,眼睛慢慢地闭上,那封信便在他的手心被揉为一团。他转身把它扔进了旁边的垃圾篓里。就这么一个短暂的动作,却使他像是经历了人世间最炽烈的苦痛,浑身上下有一种浴火重生的透彻之感。
第二天,亦凡如愿以偿地搬出了家门,住进了酒店。这本不是她的初衷,但也算是和亦轩达成妥协的结果。安顿下来后,第一件事情,便是找工作。她买回来一大堆报纸杂志寻觅各种求职的消息。她心想:虽然哑巴受到诸多限制,但还是相信这世界必定有用得着自己的地方。于是,她集中搜索着那些需要打字、翻译、校对的工作,只要不需要语音的,不论薪水高低,一律寄出一份简历。这是她新生活的开始,每一分钟似乎都是为书淇度过的,充满了希望。
当亦凡在为找工作而绞尽脑汁时,桑柠正在宏建走马上任。宏建虽然没有长河集团那么大,但是事务相当繁杂。幸好那个胖胖的容貌平庸的女秘书,大约是出于对桑健雄的尊敬,对桑柠也是十分热心。汪钟伦似乎料到了桑柠会来,对她十分客气,把一些工作交接给她,桑柠遇到不懂的问他,也能够得到妥善的解答。
但桑柠对他怀着很重的戒心,尤其是带着这种戒心去看他时,他的言行不妥的地方似乎在眼前不停地暴露出来。召开董事会的时候,大家似乎都认定桑柠只是走个过场,并不热心,有几个上了年纪的人焦躁地不住询问桑健雄什么时候能够回来主持大局。他们在桑柠眼底,不但并不可恨,反而成为宏建的“忠臣”了。因为董事会里,想必有人是觉得桑健雄一直不能回来才好的。
在洗手间的时候,桑柠也听到了两个女员工关于自己的议论。在她们眼底,她到法国、到长河集团,似乎走的是衣食无忧的小姐们游戏人生的标准路线。
桑柠开始慨叹生活的艰难了。如果不是躺在医院的桑健雄的谆谆嘱托,她必定把这些恼人的文件和传言通通往身后一扔,然后拍拍手说走就走。但是她答应过她病危的父亲,便断不能让他失望。
她把宏建近几个月来所处理的事务、计划和收支报表全部找来堆在案前,一本一本仔细地翻阅。还好跟着亦轩时做过类似的事情,虽然长河集团和宏建的生意和经营模式都有很大差异,但是以她的才智至少不难看懂。她常常因此忘了吃饭,甚至一上午没有喝过一杯水。
那个胖胖的秘书恰巧也姓张,让桑柠情不自禁联想到长河集团的张秘书。她对张秘书向来没什么好感,但工作不久后她发现,这个张秘书温和得像普通的这个年纪的家庭妇女,但是工作能力又不容小觑,每天进进出出无数通电话是哪个公司什么事情,什么时候有什么会议哪些议题她都记得清清楚楚,并且总能很快安排好一天的工作。
每天下午桑柠走的时候张秘书都还在加班。桑柠倒是很愿意留在公司向她多请教些东西,但是下班后她要赶到医院去看望桑健雄,陪他吃晚饭,向他报告一天的工作。她和桑健雄谈论公司的事情时夏惜兰通常也在。离开工作太久,夏惜兰早已跟不上形势,因此听他们谈工作,她也是似懂非懂,觉得索然无味,因此便不时口头上劝桑健雄好生休养,工作的事情就放手让桑柠去做好了。另一方面,文昊到医院来的次数也越来越多。文昊正忙于毕业考试,每天放学后赶到医院来却是第一要事,他又不和桑健雄多说话,通常是寒暄两句便被夏惜兰安排在一旁做作业。桑柠看出他是夏惜兰强迫来的,大概是夏惜兰见他们父女近来走得太过亲近,生怕桑健雄就此忘了还有个儿子,在订立遗嘱时偏心的缘故吧。
见夏惜兰表面客气又把自己提防得紧,桑柠心里很不是滋味。
林远峰和许静如的话本来就很少,亦凡搬走后,林远峰便更加沉默了。许静如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也不敢问他。每次看他沉默的时候,她便会不由自主地回忆起他几十年前的样子。
小时候两家人住得很近,她和林远峰从来都是一起上学,一起放学。林远峰高了她一个年级,因此对她十分照顾,即使她脾气最坏、最任性的时候他也有办法让她立刻安静下来。林远峰音乐方面的天赋大约是与生俱来的,尽管她一直并不太懂音乐,但每当隔壁传来他弹奏钢琴的声音,她必定会放下手中所有重要的事情俯在窗台上倾听,那在她少女的情怀中便是世界上最动听的旋律。到后来上了高中,便不断有女生让她转交信给林远峰,那时她便开始将那些漂亮的或是聪明的女孩子的信留下来,交到林远峰手中的只是些平凡而笨拙的女生的,自然不会对她构成任何威胁。林远峰那时孤傲少言,除了她,便再没有走得亲近的女性朋友,因此那时她一直认为林远峰注定是她的,这是上天安排的姻缘,谁也无法将他们分开。
直到林远峰上了大学。当她到林远峰的大学找他时,发现他的身边竟然多了一个女孩子。那个女孩身材曼妙,气质如兰,说话声音娓娓动听,还有一个美丽的名字--叶晓风。随后的几年,他们的感情与日俱增,这中间再无她的容身之地。到了后来,她答应了父亲的要求接管生意,唯一的交换条件便是要父亲暗中设立一笔奖学金资助林远峰到维也纳留学--那是他从小的梦想,也是分开他们的唯一办法。就在林远峰要离开时,叶晓风的母亲得了重病,林远峰知道后必定要放弃到手的机会为她留下,但是巧的是让她那天遇到了叶晓风,叶晓风也恰好听从了她的建议以远峰的前途为重。林远峰如她所想顺利出国了,走了不久叶晓风便去了南方再无音讯。林远峰回国后曾经有一段长长的消沉的日子,她便日日夜夜守护着他。当她提出要嫁给他时,她很清楚他心里并没有忘记叶晓风,但是想着时间长了必定一切成为过去,于是便提出说如果将来找到叶晓风,便放他离开。那时她只以为叶晓风再也不会出现在自己的生命里,便再也不会有人从她身边夺走他,谁知天意弄人,三十多年后叶晓风竟然突然出现,以另外一个名字。
如今既然林远峰和叶琬亭已经见过面了,即使他马上提出离婚,自己也是无话可说。可是她深深地害怕那一刻来临。
桑健雄的病情日益严重。尽管住进了最好的病房,又请了两个特别看护,但是他的健康状况仍旧一天天恶化,原本方正的脸孔瘦削得厉害,眉骨也突显了出来。每天傍晚去看他一次,桑柠便忍不住难过一次。春天本是她最爱的季节,但如今每天走过医院那片花园,她竟然如此恐惧见到那一丛丛鲜艳的花朵盛开,这盛放与凋零,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她桑健雄剩下的时间也越来越少。
半个月已经过去了。桑健雄开始变得不耐烦,对给他打针的护士小姐总是颇有微词,他变得特别依赖桑柠,每天桑柠到医院来看他的时候,便是他最快乐的时候。眼见着父亲变得和孩子一样脆弱,桑柠终日被痛心的感觉包围着。每当此时,夏惜兰总是用一种很慌乱的眼光看着桑柠陪伴桑健雄讲笑话谈天,说小时候的事情。她的心情可想而知,偏偏文昊又很不争气,男孩子淘气,见桑健雄老沉着脸,便总以为是对他不满,因此与他并不亲近。
公司里的事务桑柠总算理出了眉目。桑健雄离开的这段日子,公司几乎没有赢利。原来的计划执行得越好,便赔得越惨。她叫来汪钟伦询问,他的回话十分含糊,大股东们也各自心怀鬼胎,张秘书告诉她前段日子汪钟伦和几个很有分量的股东走得很近。桑柠再一细探,发现宏建有好几个项目竟然是和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公司合作的,而这个公司的负责人,恰是汪钟伦的女友。
但清算汪钟伦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非但没有证据,他也已经和不少人结盟。
桑健雄现在手上握有的股票占百分之三十九,仍旧在董事会上占有相对的优势。此时要撼动他的地位,稍微聪明一点的人便知道相当困难。但是等他过世,情况便会大不相同。
独当一面真的很难。怪不得以前许静如一不做事,亦轩便忙得晕头转向。想起亦轩,她突然感觉他距离自己已经十分遥远。这段时间她的所有精力已经被公司的运营、书淇的案子和桑健雄的病情拉扯得支离破碎,她和亦轩已经很久未曾互通消息,仿佛他已经从自己的世界里消失了。
桑健雄已经病入膏肓,好几次桑柠给他讲笑话、念报纸的时候他都体力不支地睡了过去。睡的姿态很安详,却让桑柠心惊胆战,害怕他这样睡去便不再醒来。越到后来,夏惜兰几乎是寸步不离地守着,一闲下来便坐在床头掉眼泪。见的次数多了,桑柠的心里也不免烦躁,但通常她已经累得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
虽然瑷蓁的计划没有真正执行,长河集团却像沾染上了晦气一样,一路走下坡路。危机公关也未带来太多好转。另一方面,虽然银涛和敏希在的时候,许静如一直对他们有所防备,但他们一旦离开,平日那些并不惹眼的工作便像小山一样堆积起来。
“把凌瑷蓁找来!”许静如大声命令张秘书,“她得给我解释清楚,要不然,我不会放过她的,一定不会!”
张秘书走到她身边,说:“董事长,凌小姐已经辞职了。”
“那你把亦轩叫来!”许静如的脸色暗青,“他要是再庇护那个可怕的女人,就别认我这个妈了!”
亦轩进来后,许静如愤怒地把书桌上的文件扔了一地,“亦轩,你太让我失望了,你怎么那么糊涂?你怎么认识了这样可怕的女人!”
亦轩并不说话。
“她以为我拿她没有办法了吗?想凭借她的力量就让韩书淇逃脱法律的制裁,未免也太天真了!要做到这点,我必须联合别人的力量才可以吗?这样的话她也敢对我说,她也太自信太放肆了!这次不管怎样,长河集团付出了多大代价,他们一定要双倍奉还!”说罢,她举起文件又要扔。
亦轩一个箭步握住了她的手,声音低沉而悲伤,“够了,该适可而止了!”
“适可而止?”许静如不相信地看着他,“你以为你在跟谁说话?为什么适可而止的该是我?”
“如果长河集团步入难关让你如此难以忍受,甚至愿意付出一切代价让加害者双倍奉还,这不正是在表示,凌瑷蓁所做的一切都情有可原吗?我叫您一声妈妈,就是希望您不要再这样下去了。您还没有醒悟吗?这次的案子还没有开局,就已经看到了结果,输的不是别人,是您啊!您看到您对付的是什么人了吗?银涛是您唯一的亲兄弟的唯一的儿子;韩书淇,是您唯一的女儿最爱的人。现在这个局面,您还没有感到一种曲终人散的凄凉吗?您非要弄到家破人亡吗?那样的结果纵使您仍旧高高在上掌控一切,又有什么意义?”
许静如看着他,听着他的长篇大论,仿佛看着另外一个人那么陌生,一个她完全不认识的人。她的儿子亦轩是懂事的,是恭顺的,是从来不会这样大声地教训她的!
“难道我做错了什么吗?我辛苦把银涛养大给他最好的教育和尊贵的地位,又让他在长河集团担任显赫的职位,他竟然出卖公司的利益,这难道是我的错吗?我对亦凡简直是百般迁就,知道她喜欢韩书淇甚至赔着笑脸看韩书淇的冷脸,到头来她受到了伤害,这难道也是我错了?”
“是的,您错了。您错在试图用您的才智、您的金钱、您的权威来安排、来左右每一个进入您的视野的人的命运。您忽视了一个问题,这世界上并不是所有的事都是可以用智慧、计谋、金钱达到目的的!
“您当年用优越的生活条件和良好的教育来吸引银涛,条件竟然是让他背叛自己的母亲,这对一个只有十几岁,从来在白眼和拮据中生活的孩子来说是多么巨大的诱惑,又是多么大的侮辱!您让他在您的手下过着锦衣玉食逍遥快活人人羡慕的生活,却时时提醒他这一切都是拜您所赐,您随时可以从他那里抽离,这让他作为一个男人又是尊严何在!
“您发现亦凡爱上书淇后,千方百计想帮她得到爱情而忽视她应该自己去做的努力,您这样做不是在帮她,而是让她更加自卑,是在伤害她啊!在书淇出事之后您立刻毫不客气地全盘否定他,您知不知道在辱没他之前首先受到辱没的是亦凡的自尊心!亦凡搬出去的行为固然鲁莽,但您没有想过为她追求独立追求自由追求爱情的勇气鼓掌,而想到的只是她想借此要挟您放过书淇,把她放到了您的对立面!您要知道,把所有人都当成敌人,这所有人最后必定都会变成您的敌人!”
亦轩心中长期以来的情绪突然像开闸的水全部倾泻出来,把许静如的端庄和威严冲击得七零八落。她的脸色变得铁青,整个人已经哆嗦起来。她颤抖着问:“你说够了没有?”
她的声音让亦轩醒了。他做事向来有个习惯便是留有余地,何况对方是他的母亲。然而即使这样许静如也已经忍无可忍了,她伸手指着门外,大喊道:“你给我出去!”
亦轩头也不回地大步出去了。
半个月来,桑柠终日奔波于医院和公司之间。张秘书为人老到,不久也看出来这位桑小姐虽然性格比较温和,但是并不是心无城府的单纯,她言谈都讲究分寸,行事也都有自己的主张,且还暗含着一股朝着一个目标努力的拼劲儿。不出半个月,桑柠已经对公司的各项业务熟悉起来,尤其令张秘书惊叹的是,她竟然特别注意公司里各部门的员工的性情喜好和过去的业绩及特长,然后总能从人员的配置上看出父亲的经营风格和公司运行的优劣势来。
桑柠对业务一熟悉,阻力就渐渐大起来。先前大家以为她折腾一段时间自然知难而退,对她放任着不管,但随着她在董事会上否定和上海一个服装制造公司的合作计划,后来又力主在西安投资建厂,两次都出其不意地讲出了很具有说服力的理由,且拟定了十分周详的操作方案的时候,一时间舆论哗然,紧接着前来的自然就是障碍了。
桑健雄的病情更加严重了。四月初的几天,他的精神突然好转了些,时常问桑柠公司的事情,傍晚的时候还会要求桑柠推着他去花园里转转,见到花木扶疏春意盎然,他的心情也很愉快。但有天晚上逛花园回来他突然头痛,第二天就已经躺在床上不能下来了,从那以后精神状况便更加恶化,再没有过问公司的事情。
这天,桑柠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中时,已是晚上十点,她的提包里还装着几份关于宏建名下的品牌店在武汉和重庆开设分店的策划书。
下了车,桑柠便往楼上走。四月晚上的空气也是带着暖意的,从小区门口到楼下这段路上,桑柠总有一种幻觉,似乎周围不时有清风吹来,还有漫天的桐花花瓣在纷纷下落。引起她幻觉的是墙上的一片摇曳的树影,她朝着树影向草地望去,那儿长着几株葱翠的碧桃,再一留意,树下竟然站着一个人。
是亦轩。
这已经是他第三天来到这里了。几天前他听说桑柠在宏建做事,有空的时候他就在楼下等着,直到看到她安全回家方才离开。这几天她几乎是一天比一天晚,一天比一天疲惫。他也便几乎一天不落地等在这里。
桑柠走到他跟前,说:“你怎么站在那里,差点都没有认出来。不知道的人经过,必定要被你吓一大跳。”
亦轩说:“这路边人来人往的,不时有汽车进来,让了几次就烦了,索性到这里站着就好。”
桑柠便抿着嘴笑。
“你开车来的?”她问。
亦轩微微笑着摇摇头,“没有。”他解释道:“有一个聚会就在附近,完了就散步过来看看你。”
他望着她,她清瘦的脸庞在路灯下清晰可见,那双明澈的眼睛仿佛会说话似的,也正笑吟吟地看着他。他所不知道的是,这种笑,已经很久未曾在这双眼睛里出现过了。
“你父亲还好吧?”亦轩问道。
桑柠惨淡一笑,却不想让自己表现得太难过,只答道:“情况不太好,真是病来如山倒。”
“那你一切还顺利吗?”
桑柠又笑,“不是有句话叫做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吗?不过我是相信车到山前必有路的,再繁杂的事情,都总会有一个结局。”
“是啊。”亦轩说,“某人曾经说过自己是自养型生物的。”
桑柠扑哧笑了,“我当时只是胡说,自己都早忘了。”亦轩看着她,他的眼神不经意间透着无限的温柔,就像这四月的晚风,清凉中带着温暖。
桑柠被他这样看着,第一次感到如此从容。
“回来后还要工作吗?”亦轩看着她鼓鼓的手提包,问道。
桑柠点了点头。
亦轩心里叹息了一声,说:“你把能分配下去的事情尽量分配下去,别自己揽下一大堆。”
“你原来就是这么把事情分配给我,然后顾着自己轻松的吗?”桑柠笑得那么真切,像山泉一样一伸手就可以掬起来。
这时,她迎面的大楼又有几盏灯灭了,亦轩背对着大楼,因此并没有看见。桑柠知道时间可能已经很晚了--这样的谈话时间总是过得很快。
亦轩似乎也意识到了这点儿,说:“时间不早了,你早点回去休息。”
桑柠也点点头,“那你路上小心。”说罢,她向他轻轻地摇了摇手,便向里面走去。亦轩也便转过身去向外走。
一路上他总感到桑柠的眼睛正在楼梯口望着他,因此总忍不住想回头,但终于没有回头。
林远峰和叶琬亭约定再次见面的时间到了。
叶琬亭这天穿了一件浅紫色的碎花旗袍。这还是多年前她上大学的时候她的母亲送她的,令人惊诧的是,这么多年过去,穿以前的衣服竟然还是十分合身,仿佛这件衣服压在箱子底下不是三十多年,而是三个月,甚至三天。记得当时林远峰最喜欢她这身衣服,她平时不舍得穿,只在和林远峰一起去参加舞会时才会拿出来。那时每当她穿上这身衣服,林远峰不会直接夸她,而是用那种温柔的眼光望着她。今天,她又穿着它去和他相见,但是却早已不是当年少女那含羞的心情,而是带着一种决绝的心态。对于他提起的事情,她的心底已经有了答案,她断不能拆散一个好端端的家庭,也不能葬送了林远峰积累半生的声望和名誉。当年既然为了他的前程她选择了放弃,如今又有什么理由要去毁灭这一切呢?
当叶琬亭和林远峰在咖啡馆面对面坐下来时,看着彼此的脸,都显得格外平静,似乎三十多年的时光并没有减少他们彼此的默契。林远峰看到琬亭的衣服吃了一惊,那梦幻一样的浅紫色似乎把他瞬间带到了那个遥远的时代。
这个场景在这三十多年间曾经无数次在叶琬亭的梦中出现,年轻的时候很多次都是带着泪水醒来的。但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她的心早已变得近乎麻木的平静,此刻当它变成现实,她便有种演戏的感觉,多年的愿望在入戏的瞬间就已完成,就像一个垂涎一块芝士蛋糕的孩子,当愿望太长时间不能实现时,期待的便不再是它的美味,得到它便已让人有了大功告成的欣慰。
走出咖啡馆时,太阳已经西沉。两个人并肩站在门口望着西边的天空。爱情,对年过半百的他们而言,就像那片绚烂的霞光,无论曾经怎样辉煌壮丽,都会在黄昏时分隐没在西山之下。
许静如这天提前回家,发现了林远峰留下的信。他之前一直不知该何时把它交给许静如,因此把它收藏了起来。不料许静如一直心神不宁,见到林远峰又不在家,便突然想到去翻看他们多年前的照片,一找,竟然找出了这封信来。摊开信纸一看,她崩溃地倒在书房的椅子上。
亦轩的话在她的耳边回响:“现在这个局面,您还没有感到一种曲终人散的凄凉吗?您非要弄到家破人亡吗?那样的结果纵使您仍旧高高在上掌控一切,又有什么意义?”
亦轩向她发泄了胸中的不满,银涛在监狱里等待审判,亦凡搬离了这个住了二十年的家,现在,她爱了一辈子的丈夫,又要决绝而去了。难道,这竟然就是曲终人散,家破人亡吗?
“您要知道,把所有人都当成敌人,这所有人最后必定都会变成您的敌人!”
亦轩的话在她耳边化成一股巨大的声响,她的整个意志都因之瓦解。不,她的心底有个声音在悲恸地呼喊:我没有把所有人都当成敌人,我是爱你们的啊!
林远峰推开门时,许静如正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凝视着手里的一张照片。林远峰走到她身后,方才看清楚那照片是三十多年前,也就是他从维也纳学成回来第二年,第一次成功举办音乐会后许静如给他拍的。那时他心情很差,而她却很兴奋,拿着相机给他拍了两个胶卷的照片,后来只选择了这么一张珍藏起来,她固执地认为这张是最好的,因为这张他笑得最没有负担。他的目光向旁边移动,便落到书桌上那封信上,那信纸的下面已经被她的眼泪打湿了一片。
听到林远峰的声音,许静如正要转过身来,林远峰却伸出一双手臂,轻轻绕过椅子,环抱住了她。这让她一震,她一转身,便紧紧握住他的手。他那双宽大的,可以弹出美妙乐章的手徐徐传递着一股热量,使她那双冰冷的手逐渐温暖起来。她的泪水顿时又流了下来,整个人孩子似的倒在他的怀中。他像小时候哄她那样,轻拍着她的背,她便放声大哭起来,由委屈转为悲戚,仿佛她堆积了一生的眼泪都在这一刻开闸,一发不可收拾。
林远峰伸手去拿起那封信,眼睛慢慢地闭上,那封信便在他的手心被揉为一团。他转身把它扔进了旁边的垃圾篓里。就这么一个短暂的动作,却使他像是经历了人世间最炽烈的苦痛,浑身上下有一种浴火重生的透彻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