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月后,我终于尝到了她带给我的砖头的滋味。
那个女生将我截住的时候,是在商店的门口,她说好要给我买条裙子,我不愿意跟她进商店,便坐在门口闲着看人,眼瞅着那女生带几个人飞奔过来,但还没有反应过来,额头便被人拍了一砖,血当即便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她听到我的惨叫便跑出来,但那个女生早就带着她的随从一溜烟跑了,她的那一声叫骂估计她们连听都没有听见。她疯狂地站到马路上拦了车,带我去医院。一路上她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用手绢为我轻轻地擦拭着额头的血迹,又不断地催促着司机快点再快点。我第一次与她如此近距离地接触,她紧紧地将我揽在怀里,似乎怕一不小心,她就会失去我。我还看见她的眼睛里有泪水在闪,但当着我的面,却始终没有流出来。
包扎完快要到家的时候,她突然蹲下身来,整整她给我买的新裙子,犹豫不决地说,小宝,如果爸爸问起,就说自己碰的,好么?我看着她脸上一抹陌生的哀求,没有摇头,但也没有点头说好。
这个秘密,终于还是没有保住,父亲几经追问,我便将事情抖露出来,结果当然是父亲与她大吵一通,并愈发地对她冷漠下去。
那件滴上了血的裙子,我再也没有穿过,我似乎愧疚似的,将它藏在床底下的一个盛放书本的箱子里,并撒谎说弄丢了,不肯对任何人提及。
那件绯闻的余波还没有平息,父亲便很坚决地要与她离婚。她哭闹过一阵,也哀求过许多次,甚至抹下面子去求周围的人说情,但都于事无补。甚至有一天的晚上,迷迷糊糊中睁开眼睛,我看见她正坐在我的床边,小声地哭泣,我猜想她一定是走投无路,于是想来求我,试图让我挽留住父亲的心,可我却自私地假装睡着了,任她一个人哭泣,再也没有将眼睛睁开。
她终于还是跟父亲离了婚,并在父亲再婚之前,赌气似的嫁了一个邻城的有钱中年男人,成了一个小工厂的老板娘。那时我已经凭借着优异的成绩,考入了市里最好的高中,她时常地会坐着中年男人的车去学校看我,提着一大堆好吃的东西,那个男人远远地在车里等着,她从来不允许他靠近,似乎,我与她的相见,与他毫无关系,尽管,她给我的所有东西,都是用那个男人的钱买来的。
父亲那时上班的单位倒闭,他天天喝酒解愁,没有闲心过问我的学习,甚至没有积蓄供我继续读书。每到交学费的时候,没有等我开口去要,她便给我送到学校,我们之间,照例是没有多少的话,她只轻轻嘱咐,说缺钱了就告诉她,只要我能考入大学,交多少钱,她都会给我。
我很少想过那些钱,她从中年男人那里要的时候,有没有为难;她每个星期都去市里看我,会不会被那男人责备;或者她为什么没有给那个据说求子心切的男人,生一个孩子。我只知道只有努力学习,才能远离这个小城,远离像额头的疤痕一样难堪的生活。包括远离她刻意的讨好。
我的梦想,很快地便成为现实。我记得我去北京上大学的那天,她将我接到最好的饭店,为我祝贺,我听从父亲的建议,为了每年一万多元的花费,去赴她的宴会。席间她不断地给我夹菜,脸上的喜悦掩都掩不住,全然不顾受了冷落的丈夫的不悦。是后来我去洗手间,回来隔着房间的门,听见她与那个男人的争吵,似乎是关于钱的问题,断断续续,只有一句话听清楚了,她说,小宝大学毕业之前,我什么都不会跟你介意的。
很长时间之后,我才知道,她不介意的事情,原来是那个男人的变心。是她为了我,一直不肯为那个男人再生一个孩子,那男人便渐渐地将她冷落,并最终把她丢弃,喜欢上别的女人。但她却为了我的学费,像当年不肯跟父亲离婚一样,用尽了各种办法,不肯跟男人分手,直到那个男人答应给她一笔足可以供我读完大学的费用,她这才放手,任他飞快离去。
我真正了解她的时候,已经大学毕业,她在艰难的生活里,早已失去了当年的风韵,我去看她,为她买了漂亮的裙子,和一把昂贵的梳子,我们在庭院里坐着,谈一些琐碎的家常,我坐在她的身后,帮她梳头,阳光照在我和她的身上,就像当年她给我买大白兔奶糖时的温暖。只是,当年我是笑着的,而今,却是哭了。
笑与哭之间,我听见岁月的车轮,温情地缓慢划过,载上她,还有中途才想起上车的我。
爱离
蓝惜在离婚处的候客室里,等了两个多小时,终于看到丁泽推开厚重的玻璃门,从走廊的尽头朝自己走过来。
蓝惜自从做下了要与丁泽离婚的决定,便犹如褪掉了一副沉重的枷锁,心里先自轻松下来,知道此后不必再受犹豫不决所带来的折磨。她对于丁泽,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没有了爱的呢,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很多人都以为她是为了央厝,这个从高原上来的男人,用他特有的属于高原的爱的风暴,迅速席卷了她的身体与灵魂。她一度也这样认为,离婚是为了可以和央厝呆在一起,与他像凡夫俗子一样,买一栋房子,生一大堆孩子,用做平面广告绘画挣来的钱,过此生平凡的生活。
可是当她一次次被丁泽追逐着,像一只虚弱的兔子被疯狂的猎人追赶厮杀,她终于明白,拿到那一张薄薄的离婚证,原是为了自己的飞翔。至于央厝会不会在身后跟着,那并不是很重要吧。
蓝惜在被丁泽追求的初始,便不是多么地想爱。那时她是大学社团里的活跃分子,常常在各类的大型晚会上,借助吸引眼球的另类动漫,而遭来女生们的羡慕嫉妒,还有男生们的肆意谈论。
蓝惜知道男生们卧谈会上的谈论,带着浓浓的无法得到的醋意。蓝惜几乎对于那些献媚的男生,没有好感。而且她也记不住他们的名字和面孔;似乎,这些排队献花的人,不过是超市门口排队领取免费购物券的赋闲人员,她路过了,看都不看一眼,便因为厌烦嘈杂的人群,而快步走开去。
但丁泽的狂轰滥炸似的求爱方式,还是让她力不从心,有了想要投降给他的想法。彼时丁泽是校内一位教授的公子,有良好的家教,看上去彬彬有礼,又不事张扬。听说校内许多漂亮的女生,看重于他的家世,想要攀附,借此留校任教,但丁泽一概不理,从来都是冰冷淡漠,便也渐渐击退那些俗世女生,而保留了一个清高的名号。
后来有一天,大约是平安夜,蓝惜一个人在学生会的资料室里画画,不知是喝了凉水,还是例假的原因,突然间就疼痛难忍,额头冒出豆大的汗珠。而锲而不舍的丁泽,恰好来此送花给她,于是将她搀扶到校医院,挂了吊瓶。
蓝惜依然记得校医院小小的医护室里,飘散着的苏打水的味道,一股冷而凉的孤独寂寞的气息,绕着墙壁,无声无息地潜入她的心底。她看着将一杯热水递过来的丁泽,终于心软,伸出手去,将杯子,连同他的手,一起握住。
四年的大学结束之后,蓝惜的平面设计与绘画,已经足够可以让她养活自己,而无需按部就班地工作。而丁泽,则因为父亲的关系,顺理成章地留校做了一名老师,并同时继续读研。
蓝惜很满意这样的生活,她并没有奢求过多,有喜欢的事情,并且可以有人爱着,就足够了。如果她还有任何的希望,那么,至多,也就是能够时时地出去旅行,并在这样的行走之中,舔舐掉生命最初时,那些暗红色的伤痕吧。
这样的伤痕,蓝惜很少对丁泽提起,他出生于书香世家,并不知道来自小镇的蓝惜,有过怎样的经历。而且,丁泽对于她的过去,也很少问及。他只是喜欢有才华的蓝惜,至于蓝惜的才华之下,隐藏着怎样的疼痛,于他,那不过是一个无关紧要的结扣,不管是纠缠而起,还是时间的足迹,都不必关注。只要,蓝惜的现在,是属于他的就好。
蓝惜的父亲,在她十岁那年,就生病去世。蓝惜懵懂之中,便跟随母亲,来到另外一个城市,并与一个40岁的中年男人,以继父的名义,自此生活下来。蓝惜对于生父的记忆,是童年里最美好的那抹橘黄,闪着温暖的光泽,犹如一支诱人的棒棒糖,或者一粒隐在贝壳里的珍珠。而继父的到来,则让这一切,变成蓝惜整个生命中,最后一点的温情。
继父暴力的脾气,使得他与蓝惜母亲的争吵,成了家常便饭。蓝惜自此对于家的概念,变得模糊。除了那些童话一样藏在记忆之中的父爱,便只能在绘画中得到舒缓。读书时对于男生甜蜜情书的淡然,曾经让她自己也是吃惊。是丁泽的到来,让她的生命与绘画,才慢慢有了鲜亮洁净的色彩。
可是,丁泽并没有大度到让蓝惜可以自由地出行。事实上,一直以来,他都斤斤计较于蓝惜的独立与寂寞。当他看到蓝惜一个人反锁了书房,在里面不停歇地画到天色暗黑,他便嫉妒她这样的寂寞。甚至,因为嫉妒,而违背蓝惜曾经给他做过的协议,砰砰砰地敲门,打断蓝惜。而门开之后,他常常冷眼注视着蓝惜,连一丝微笑,也没有。
终于有一天,蓝惜与丁泽之间,爆发了最大的一次战争。
这次战争之后,蓝惜与丁泽便再也没有过平静的生活。蓝惜突然意识到,昔日好脾气的丁泽,原来只是伪装,而真正的那个自私的男人,则幻化成苔藓,附着在丁泽的体内,随时等待阴暗潮湿的雨天,无声无息地一路蔓延,一直到占领整个的阵地。
假若是以前,蓝惜一定是一走了之,不再与他纠缠,可是,那时的蓝惜,却是被丁泽给束缚住了。他所用的手段,不过是一纸薄薄的证书。蓝惜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如何被丁泽给说动了,稀里糊涂地花几十元钱,在一个有大风的春天下午,去领了喜庆红的结婚证。
蓝惜只记得他们为了这一纸证书,打车来回跑了三次,要么错拿了户籍,要么提供的证件不全,要么正巧赶上办事的人员不在。蓝惜坐在吵嚷的候客室里,等丁泽去取证件的时候,无意中瞥见走廊尽头离婚处,有一对中年的男女一前一后地走出来。男人在前,推门的时候,并没有记得手扶一下,以便防止门借助惯性,碰在女人的身上。蓝惜看着这一男一女,像是陌生人,面无表情地啪嗒啪嗒下了楼,鞋子踩在楼上,如雨天里行路,拖泥带水,有湿漉漉的粘潮的感觉。就是那一刻,蓝惜对自己的这份情感,突然有些温凉的失落,似乎,这证拿与不拿,都无关重要。
结婚证领到的当天晚上,蓝惜便与丁泽吵了架,起因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杯子,被蓝惜不小心给摔了,丁泽当即便说蓝惜将来不知要给他添多少的麻烦,家务不管,工作也不找,让他一个人来养家,怎么可以。蓝惜的心,瞬间碎掉,犹如满地闪着凉光的玻璃渣子。
蓝惜也就是在那时,认识了央厝。是在蓝惜为其设计的广告公司里,她去送广告的清样,两人在走廊里,走了对头,互相让路,却是蓝惜向左,他也向左,蓝惜移右,她也移右,最后是央厝朗声大笑起来,说,怎么,堵住去路,要赖我不成。蓝惜当时也笑了,回他,谁赖谁还说不定呢。
结果是蓝惜“赖”掉了央厝一下午的时间,在公司楼下的咖啡馆里,聊到路灯亮起,公交载着疲沓的人群,开往回家的路。而蓝惜则与央厝,在柳树遮掩住的灯光里,走了一程又一程,直到蓝惜在自家的门口,不安地停住,说,到此为止吧。
央厝对蓝惜的追求,是高原飓风似的,席卷而来。蓝惜向来很强的定力,在这股风里,几乎失去了作用。摇摇晃晃中,便偏离了航向。
丁泽在与蓝惜领证后的一年里,对爱鲜明地懒怠下来。而这时央厝的猛烈攻击,则让蓝惜失落中,很快将心离开丁泽,在另一块看似肥沃的土地上,试探着,降落下去。
有一天,丁泽又与蓝惜因为琐事争吵,抱怨她不出去工作,哪一天不能画画了,还要靠他辛苦挣钱养活。吵闹之中,他还摔坏了蓝惜的画架,又将颜色甩到白色的墙壁上。蓝惜看着墙上那幅犹如抽象派的七彩图画,没有发火,反而笑笑,说,你也可以做画家了。
蓝惜当天便去找了央厝,在他小小的工作室里,与他疯狂地拥吻,一直到她喘不过气来,咳出了大颗的眼泪。
蓝惜在央厝的怀里,问他,你会娶我吗?央厝有一瞬间的停顿,随即回她,等我再闯荡上几年,好么?蓝惜当即抬头笑着捏捏他的鼻子,说,这么严肃干什么,好像我要赖你似的,逗你玩罢了,我这样的人,像安分守己为人妇的样子么?
央厝大笑。蓝惜也笑。笑到蓝惜推开窗户,呼吸着这个城市又一个春天,喊道:央厝,我想要给自己画一双翅膀,用力飞翔!
几天后,蓝惜便当面给丁泽摊牌,说,我们离婚吧。丁泽起初的反应,是大闹一场,但蓝惜做了聋子,对丁泽的大骂一声不响,只在心里列好计划,自由后要去的城市,与想做的事情。
丁泽威胁恐吓,用尽了所有高贵的与低贱的方式,终究还是没有能让蓝惜妥协。
蓝惜心里其实也有恐惧,怕丁泽真的穷追不舍,蛇一样将她死死缠住,一直到她无法摆脱窒息而亡。但当她坐在离婚处的长椅上,看见丁泽推开门,一脸灰绿地朝她走过来,她在心里,便知道,这样的自由,她是要定了的。
丁泽照例又是一通死缠烂打般的苦苦哀求,但蓝惜气定神闲,等他哭诉完毕,便走至办事人员的面前,将所有材料推到台上,说,麻烦您给我们办理离婚手续吧。
不过是静默的十几分钟,填完各类表格,工作人员习惯性问一句,想好了没,离婚证上,便嘶嘶地印上了一本正经的两人简历。依然是喜庆的红色小本。蓝惜低头看着,唇角上翘,溢出一抹轻松的微笑。
蓝惜拿了证,先自推门出去,但她还是习惯性地,在门口停上片刻,扶住门,以防会撞到后面的丁泽。但也只有这片刻的惯性,蓝惜随即出了门打车,快速地离开丁泽。
蓝惜在后视镜里,看到丁泽在车水马龙之中,愈来愈小,到最后,终于消失不见。连同,她与他的这一段纠缠不休的过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