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世凯在八年之内,由捐纳的一个小小中书科中书爬到如此高位,速度之快,非一般人所能望其项背。他之所以能够如此,除了忠于职守,办事认真,手腕灵活,善于处理人际关系外,主要是遇到了一位很为赏识他的“伯乐”李鸿章,所以他对李鸿章的拔擢之恩感激涕零。就连他的三哥袁世廉也铭心刻骨,写信对家人言:“吾家世受国恩,傅相(指李鸿章)知遇之隆,虽肝脑图报,亦说不了。”
1892年8月,李鸿章又奏保袁世凯以海关道记名简放。次年5月,再奏补为浙江温处道员,仍留朝鲜。
袁世凯对朝鲜君臣厌恶自己的心情,对自己不能驾驭朝鲜局势,都是胸中有数的,所以他一方面为加官晋级而得意,一方面仍感到心劳力拙,头大如斗,无比苦恼,日夜思索如何摆脱困境。在一封致其二姊的信中,他忧郁地写道:“弟自思不能再久居外,自必极力设法脱此苦海,能早一日即早回一日。惟内外俱无替人,此间关系中国亚洲全局,大可闷耳。”然而,为了显示本领之大、才能之高,在李鸿章面前,他又极力往自己脸上贴金,极言朝鲜待他如何之好。1890年5月,他自吹自擂说:“某在此素得士民心”。1891年10月,他因母亲牛氏有病,请假回国。行前,电告李鸿章:“今午谒晤韩王及世子,均祝职母早愈,属凯速回,备极殷勤,婉若真情。妃亦遣闵泳骏谆属早回。”1893年2月,又向李鸿章吹嘘:“顷晤王及世子,情甚殷洽,属凯遇事指教,务期中东无稍芥蒂。现深知凯待韩甚厚,已往各事,请毋介意等语。近自贷款念万,韩君臣感悦,凯乘机联络开导,与权贵闵泳骏、泳达、郑秉夏等均善。骏等叠次谏王及妃诚事华、信待凯以自保,王、妃均渐感悟。倘能久定此见,东方事可望渐顺。”
仓皇逃归
朝鲜北与俄国毗邻,南与明治维新后逐渐崛起的日本仅有对马海峡一水之隔,俄国早就想蚕食朝鲜,日本则直欲鲸吞。日本的野心能否实现,直接关系到与朝鲜山水相连的清王朝的利害安危,也是对作为维护朝鲜属国地位和外交官员的袁世凯的严峻考验。
日本自1868年明治维新后便确定了霸占朝鲜、进而侵略中国的大陆政策。1875年9月,日本派军舰“云扬号”侵入朝鲜领海,制造事端,1876年2月,以武力强迫朝鲜政府签订《江华条约》(又名《朝日修好条规》),势力逐渐渗入朝鲜。袁世凯对此有一定的警惕。1884年11月,他就意识到朝鲜君臣被日本播弄的危险性,及时报告了李鸿章,并在当年12月率兵击败日军,粉碎了亲日派所发动的政变。此后,日本加紧扩军,准备侵略朝鲜和中国。但由于军事实力不足,朝鲜人民对日本的不满,同时为了阻止俄国势力在朝鲜扩张,日本不得不改变外交策略,表面上采取与中国合作的态度,而其大陆政策并未改变,唆使朝鲜背清依日的意图并未改变,不过暂时把强硬政策隐蔽下来,等待适当时机罢了。
袁世凯出任总理交涉通商大臣后,鉴于日本“专力于兴起商务,招集商民,盘根植固,倍蓰中国,其处心积虑,固不徒为今日计”,极力笼络朝鲜的亲清派,排斥打击亲日派,支持朝鲜派人到日本刺杀亲日派头子金玉均,挑唆朝鲜君臣对日本的恶感,防制日本甚力。
然而他又往往表现出对日本的轻蔑。1887年,日本制定了五年准备,抓住时机进攻中国的计划。到1890年,已完成军备改革,并着手进行发动侵略战争的宣传煽动。袁世凯对此懵无所知,断言“倭人方亟亟自谋,断不至败坏和局”,完全是一种盲目乐观、麻痹轻敌的思想。这种思想愈往后表现得愈明显。1893年1、2月,他几次向李鸿章报告:“揣倭时势,决不敢与华生衅,特知华志传和局,故为跳梁,冀售诡谋。倘华牢持定见,不稍假借,倭自必改图。”“顷闻日本新驻使大石谓,自可联合各国,扶韩自主,永不受华凌侮,……附倭群小顿增声势,恐自主议一将复炽。然前年韦贝、德尼等谋韩自主,迄无寸功。倭强不如俄,大石阴狡不如韦等,各国亦未必听其联合,庸人徒扰,似无能为。”“前得大石著韩论,颇訾韩人。曾录示韩君臣,并遇事挑唆。近闻韩王殊憎大石,附倭群小均屏息,不敢言倭事,渠自主邪说必无能为。”其产生妄自尊大、麻痹轻敌思想,主要由于主观臆断,对日本国势做出了错误的估计,迷信自己的挑拨手腕,把朝鲜政府的表面应付误认为亲华的表现,同时为日本制造的假象所迷惑。事实上,日本已经在寻找发动侵略战争的机会了。
1894年3月,朝鲜的东学党请愿遭到失败后,遍发排外传单,情势顿然紧张。此时日本发动战争的准备工作全部告竣,决心对中国开战。李鸿章闻日本有调兵赴朝之说,命袁世凯调查。袁世凯以主观臆测代替客观实际,复电说:“应不至遽有兵端,调兵来韩说或未必确。”次日派译员往探日本驻朝公使大鸟圭介后,又报告说,“毫无生事端倪”。
由于政治黑暗腐败,民不聊生,1894年4月26日,东学党率领农民在全罗道起义,提出“济世安民”、“逐灭夷倭”、“尽灭权贵”的口号。对这次起义,袁世凯始终主张坚决剿灭。
早在1893年3、4月起义酝酿时期,袁世凯就迭劝朝鲜政府“择诛其魁,毋怯懦”,“严缉惩”,电请清政府派水师入朝,“以尽弹压责”。5月,当朝鲜政府得知起义军将攻取汉城,请求清政府出兵时,袁世凯又毛遂自荐,表示愿亲自统军前往剿除,对朝鲜官员说:“邪教乌合,料必自散,倘突聚乱,不及调兵,王(指李熙)可选付凯(袁世凯自称)韩兵千名,以凯处华捕差丁分领,由凯亲率截剿,足可殄灭。”
1894年4月起义正式爆发后,朝鲜政府命洪启薰率兵讨平。袁世凯担心朝鲜政府无力平定,一旦义军逼进京城,引起外国人干涉,自己多年苦心维护的中国在朝鲜的地位发生动摇。为迅速扑灭起义烈火,迫不及待地为朝鲜统治者出谋划策,调平远舰代为运兵,派徐邦杰等随朝鲜军队侦察,且跃跃欲试,自告奋勇,向朝鲜大臣提出愿为代戡。5月26日,他对闵泳骏说:“方今东学跳梁,招讨重任而使孺子之洪启勋〔薰〕任之,国家不误而何?余近遣使至战地侦察,将无严威,军无纪律,官校终日不为一事,兵卒出入闾里,偷财贪色,为害居民。贼军在前,则远阵于数十里外,待其退却,然后追讨,是岂讨贼之本意?余谓朝鲜无人物以此。若使余划策,期以十日,必不难讨灭之。”
朝鲜政府尝够了袁世凯的苦头,害怕中国出兵平乱后,其气焰更加嚣张,无法忍受,又顾虑日本出兵,故未立即请求中国出兵。5月31日,起义军攻克全州,人数激增,声势浩大。朝鲜政府感到再不求援,危亡立至,始于6月1日派人向袁世凯乞求出兵助剿。
袁世凯闻之大喜,让写个正式呈文,以便转呈核准。同日,日本驻朝使馆翻译郑永邦面见袁世凯,说起义大损商务,朝鲜政府无力镇压,怂恿中国出兵,且云日本政府“必无他意”。袁世凯当即电告李鸿章:“韩归华保护,其内乱不能自了,求华代戡,自为上国体面,未便固却。”“如不允,他国人必有乐为之者,将置华于何地!自为必不可却之举。”请李鸿章答应出兵。日本的动向如何呢?他认为1885年的中日《天津条约》,并无中国出兵、日本也出兵的明文规定,而且起义军距汉城较远,加上朝鲜和各国的反对,日本肯定不会出兵,说:“倭如多事,似不过借保护使馆为名,调兵百馀名来汉。”在此之前,李鸿章担心中国出兵会引起日本出兵,主张持慎重态度;接袁世凯此电,他的疑虑解除了,决定待朝鲜请兵呈文到后,即派兵赴朝。
6月2日,日本内阁决定迅速做好出兵准备。3日,已经建议其政府出兵的日本驻朝代理公使杉村浚会晤袁世凯,询问中国是否出兵,力加敦劝。杉村此举,主要是刺探军事情报,催促、诱使中国早日出兵,尽快实现日本的侵略野心。袁世凯没有察觉,把即将出兵的计划告知对方,泄露了军机,致使日本在军事部署上抢先一步。他电告李鸿章“杉与凯旧好,察其语意,重在商民,似无他意”,更属荒谬。次日,李鸿章命水师提督丁汝昌派军舰两艘,直隶提督叶志超、太原镇总兵聂士成抽选淮军一千五百名,向朝鲜进发。
然而,事情远不如袁世凯想象的那样简单。6月5日,日本设立战时大本营,驻朝公使大鸟圭介以保护使馆为名率海军陆战队四百馀名回任。朝鲜政府闻大鸟带兵回任,非常害怕,立告袁世凯。袁世凯回答:大鸟不喜多事,带巡捕二十名(日使馆只通知他带巡捕),自无打仗的意思。6日,中国通知日本出兵。7日,日本答复,不承认朝鲜为中国属邦,并告知日军也开赴朝鲜。李熙闻知,惊惧万分,派人见袁世凯,要求清军到后不要登岸,更不要继续增加。袁世凯却回答说:日本出兵,朝鲜理应力加阻止;如不能阻止,中国也要调兵蹑防。至于中国进兵与否,“惟视全匪存亡,不能因倭调兵遽停进”。直到此时,他还一心想着镇压东学党起义,无视日本出兵的严酷现实,对形势的危机缺乏起码的认识。
8日,日本大批军队开进朝鲜。9日,朝鲜官员迎阻大鸟圭介带兵进入汉城,遭到拒绝。袁世凯开始感到问题的严重了,马上致电李鸿章说:“倭来甚锐,似非有得,不肯遽去。”为掩饰自己的无能,让日军退出朝鲜,他一面欺骗朝鲜政府,说日本出兵意在“与华争体面,兵来非战,且勿惊极”;一面仍认为“欲速退倭兵,惟有速图剿匪”,要叶志超和朝鲜政府加紧剿灭起义军。
此时东学党起义军已经退出全州,而日军陆续开进不止。6月12日,日本政府告知清政府:日军派多少,是否进入朝鲜内地,中国无权干涉。清政府为避免发生冲突,建议中日军队同时撤离朝鲜。日本置之不理。为阻止日军继进,袁世凯又敦促朝鲜政府与日本交涉,请各国公使出面干预,并准备直接与大鸟圭介进行谈判。大鸟在各国公使的质问下,不得不坐到谈判桌前。12日,双方约定不再增兵。大鸟佯为同意,实未执行。袁世凯则信之不疑,急电李鸿章。李鸿章本打算增派军队,接到袁世凯此电,当即停止;并命叶志超部勿再前进,整理归装,等待内渡。如此一来,日军在数量上便大大超过了清军,占有绝对优势。
东学党起义最后溃散。清政府以“乱事”已平,要求中日同时撤兵。日本不予理会,处心积虑挑起战争。袁世凯所做的努力完全失败,18日连电李鸿章请求增兵,谓:“倭势甚凶悍,各国员(指各国公使)殆亦无可如伺。再,华嘱毋多派兵,而竟派至五千;嘱不入内地,而反请会剿。凯迭与(大鸟圭介)商,均反复,极可恨,恐非口舌所能争”。“似应先调南北水师迅来严备,续备陆兵。”他对事态的严重性有了进一步认识。但他请兵的目的并非为了战胜日军,而是为了显示声威,吓唬一下对方。他在致叶志超电中说:“我如一振,日必自衰”,“麾下不妨先播进汉(城)声势,而不必遽进,看其如何变态。”就是这一思想的反映。李鸿章期待外国调和,坚主不再增兵。
日本并不因此停止进军,反而指令大鸟圭介制造开战口实。6月26日,大鸟向朝鲜政府提出改革内政要求。28日,又质问朝鲜是否中国属邦,加剧中日冲突。朝鲜政府不知所措,急找袁世凯商量。袁世凯马上电禀李鸿章请示。在日军压力下,朝鲜政府承认为独立国家。袁世凯对此除了背后骂一句“是无上国”外,再无其他能耐了。
袁世凯挽回颓势的一切努力均告失败。看到形势险恶,且听说大鸟圭介要派兵押送他出境,昔日在朝鲜君臣面前骄横至极的他,一下子变成了胆小如鼠的懦夫,急欲溜回国内。29日,给李鸿章连拍二电,其一云:“密。闻韩决意不认属,是无上国。凯华员,须诘劝韩,转告大鸟。闻鸟拟照公法作梗例,兵押凯出。果尔,辱甚。只可照万国使例,送文知照韩,回国禀商,请兵伐韩。”其二云:“闻倭兵八百今驻赴牙路,意叵测,倭、韩相结,我兵可危。又俄、法署使来称,韩廷犒赏倭兵米肉甚多,韩喜倭,殊不可解。华人在此甚辱,凯在此甚难见人,应下旗回,拟留唐守(唐绍仪)看馆探事。”李鸿章于7月1日电复袁世凯:朝鲜尚未承认不是中国属邦,应留下密劝朝鲜坚持;俄使已答应出面调处,必有收场。“倭允不先与华开衅,岂能拘送使臣?要坚贞,勿怯退!”。
7月2日,袁世凯又向李鸿章告急,并提出解决问题的办法,说:“倭兵万人,分守汉城四路各要害及我陆兵路,均置炮埋雷。……观其举动,不但无撤兵息事意,似将有大兵续至。倭蓄谋已久,志甚奢,倘俄、英以力勒令,或可听;如只调处,恐无益,徒误我戎机。……叶君(指叶志超)居牙,难接济,倭再加兵,显露无忌。应迅派兵商船全载往鸭绿或平壤下,以待大举。韩既报匪平,我先撤亦无损;且津约倭已违,我应自行。若以牙军与倭续来兵相持,衅端一成,即无归路。”
7月3日,大鸟圭介向朝鲜政府提出改革内政方案五条,包括制度、财政、法律、兵备、教育,妄图把朝鲜置于日本控制之下。
4日,清政府电告李鸿章:“袁道遽欲下旗回国,转似与国失和办法,殊觉匆遽失体。希速电止,万勿轻动。”李鸿章遂指示袁世凯依然留在朝鲜。
形势一天紧似一天,袁世凯越发恐惧,急于脱离险境,请求速回国内,说什么“某以一身报国,无所恇畏,惟惧辱使命、损国威。”“凯为使系一国体,坐视胁凌,具何面目?如大举,应调凯回,询情形,妥筹办;暂不举,亦应调回,派末员仅坐探,徐议后举,庶全国体。”
这样做了,他觉得还不一定被批准,又于5日连发两电,死皮赖脸继续请求。内称:“前以未认非属,故仍在差。惟倭胁韩欺华,韩情日变,消息常阻,凯坐视无益。韩、倭情形,惟凯深知,拟请调赴津、京,商和战各情,冀可速了,迟则枝节愈多,更难着手”。“倭昨又催韩派员议革政,限今午复,似非派不止,韩何能终持?且恐激生变。今又添兵至仁川千五百,决无和意。我欲和,应速以韩现情与倭商,冀可挽;欲战,应妥密筹。凯在此无办法,徒困辱,拟赴津面禀详悉,佐筹和战。”好像决定中日和战,万万不能离开他袁某“佐筹”。
李鸿章鉴于以唐绍仪代理与下旗回国有异,即请示清政府可否允袁世凯所请。清政府复以如留之无益,即可调回;旋又命暂勿调回,以便留下常通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