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长钦一愕,停下来。
“博雅,你说什么?”长钦看着他,有些莫名。
他也停下,认真说:“陛下是天子,再不是庆王。所以,陛下其实变了,再不似从前。”
郑长钦不由失笑。
“这个我明白。”长钦笑着,拍拍他,“看你那么认真,还当要说什么。这个君臣之分,我当然明白。”
不是这个!
长钦不以为然,他心中暗急。
“陛下为君,你我为臣。所以,应该保持距离。”他看着长钦,正色说,“长钦,你离陛下太近了。”
不料,长钦却大笑。
“博雅,如果我不知你,还当你在嫉妒。”长钦哈哈大笑,打趣道,“其实,你才不用嫉妒。你我一起伴读,同为陛下所用。而且,陛下对你更好,我嫉妒你才对。”
这是什么话!
长钦越不在乎,他越发心急。
“长钦!你听我说!”他一把扯住,脱口道,“伴君如伴虎!大意不得!否则,今日平安无事,明日身首异处!”
这话说重了。
郑长钦的脸色一变。
“博雅,你失言了!这是什么地方?你是什么身份?竟出如此妄言,你疯了么?!”长钦在瞪他,辞色俱厉,“别人排挤你,陛下从不听,依旧重用你,照护你!这个你也明白,往日还很感恩,今日是怎么了?!”
“我……”
他很想解释,又不能解释,手足无措干杵着,心中急死了。
“博雅,你刚才的话,我全当没听见,但再无下次!”长钦忿忿说完,拂袖而去。
张博雅不由黯然。
他独立空庭,看着长钦走远。
就这样了?对长钦的挽救,已告失败了?他唯一的朋友,却不听良言。他能怎么办?唉……也许,这就是命。
他无奈长叹。
入夜。
文翰殿内仍有光。
楚煜独坐灯下,正在看书。看了一会儿,他忽然抬头,望向殿门外,笑道:“你来了。”
殿门口很黑。
黑暗中,一个人走出来,是郑长钦。
“陛下,臣打扰了。”郑长钦微笑,直入殿内。陛下并没宣召,可他居然来了,擅自深夜入见,而且神色自如。
楚煜也不生气,笑问:“有什么事?”
“张博雅不对劲。”郑长钦说。他说得十分平静,而且漠然,就像正在说外人,而非自己的朋友。
楚煜一挑眉:“怎么不对劲?”
“今日他忽劝我,让我远离陛下。他虽然力劝,但欲言又止,不肯多说什么。我怀疑,他已经知道。”郑长钦看着楚煜,正色说,“也许他已得知,陛下弑君篡位。”
郑长钦知道?!
对这位陛下的事,他竟是知情人!
楚煜沉下脸:“张博雅?他几时得知?又怎会得知?”
“依我看,他才知道不久。”郑长钦沉吟,分析说,“我之前见他,他还没这样,今日忽然转变,想必刚刚得知。至于如何得知……”
他不继续说了。
“我皇姐。”楚煜说。
“这是唯一可能。”郑长钦点头,叹道,“这事如此隐秘,知道的人本少。陛下没说,我也没说。会对他说的人,只有那一个。”
“但这不合理。皇姐若已回来,不会去找博雅。”楚煜摇头。
“为什么?”
“博雅一个书呆子,无权无势,他有什么用?”
“用他的身份。”郑长钦想了想,说,“他是翰林学士,可以出入禁中,这是他的用处。也许端阳找他,正是为了这个。”
这倒说得过去。
“如为这个用处,皇姐意在传讯。想要通过博雅,联络宫中暗部。”
“想必如此。”
“但是没有动静。”楚煜蹙眉,沉吟道,“宫中所有暗部,已分散编入禁卫。他们的一举一动,都有禁卫监视。如有什么情况,禁卫自会禀报。”
“没有禀报?”
“没有。”
这倒不好办了。
如果有动静,说明端阳来了。如今没动静,她到底来没来?若说来了,全无痕迹可循。若说没来,博雅怎会这样?
“也许……博雅才见端阳,还没机会行动。”郑长钦说。
“有可能。”
“陛下有何打算?”
楚煜沉默了。
拿下博雅?不行!如果皇姐真来了,真已联络博雅,这一拿,等于打草惊蛇,绝对不可以。只能先观察,静待其变。
他还在思考。
郑长钦已谏言:“陛下,端阳联络博雅,必在其外出之时。博雅是个书呆,去处极少。只要派出人手,埋伏于博雅的去处,定可拿住端阳。”
“不行。”
“为什么?”
楚煜不由笑了:“长钦,你太想当然。我皇姐是什么人?她两次落入我手,一次中毒,一次受缚,已处绝境之中,仍可全身而退。何况如今?你那样做法,只会打草惊蛇。”
郑长钦哑然。
楚煜收了笑,正色说:“但可以暗中监视。”
“监视博雅?”
“还有他去过的地方。”楚煜眯起眼,冷冷道,“宫内,监视暗部与博雅。宫外,监视他常去之处。掌控了这三者,定可侦知皇姐。”
“陛下英明。”
“长钦,这次多亏你。”
“陛下言重了,这是人臣的分内,更是近臣的职责。”郑长钦微笑。
楚煜也笑了。
天子总有近臣。因为,天子总有心事。其中有些心事,无疑十分麻烦。而麻烦的事,总得有人去办。
天子需要这种人。
这种人不好找,要具备很多条件,很少有人合适。
郑长钦合适。
楚煜看着他,笑得越亲切:“长钦,你果然可当大事。”
“陛下过誉了。臣当鞠躬尽瘁,不负陛下信任。”郑长钦说。他的姿态谦卑,可他的眼在发光。
那是野心的光。
正午。
纸坊街上人来人往。
这里向来人多,而在这些人当中,更多的是一些看客。他们只会转,不会买,甚至连转几个月,也不买一件货。
外行凑热闹,正是说他们。
在纸坊街这种地方,这种人太常见。对于这种人,卖家从不理睬,更不会注意。可是,敦子注意了。
敦子坐在店门口。
他正晒太阳。阳光温暖柔和,照得人舒服。
他伸个懒腰,半眯了眼,活像一只懒猫。但在眯起的眼中,隐有一丝精光,很敏锐,很机警,倒像只猎豹。
他在观察。
今天情况不太对,有人监视这里。
门口人来人往,似乎没什么特别,但有四个人,总从门口经过。他们分散出现,先经过一次,片刻又经过一次。
他们也像看客。
但是,他们的行为不同。
他们经过时,总驻足旁边的店,而且每次经过,都驻足不同的店。绝不依次看完,而是空下几家,留待下次经过。
普通的看客不会如此。
普通人会一家挨一家看,这样才叫正常。
他们是探子!
敦子心中暗计,外面这四个,只是他看到的,在他看不到的地方,也许还有别人。想到这里,他忽然哼起歌。
“三月桃花开,阿妹快来采……”他哼哼唧唧,一副惫懒样儿。
屋里头,掌柜听见了。
“小王八蛋!死懒骨头!”掌柜奔出来,连打带骂,“老子养着你,为让你享福?!偷懒耍滑,想当祖宗?!”
“哎哟!”
敦子吃了打,抱头窜进去,一直进入后院,停在一扇门前。
叩叩!
他小心敲门。
“进来。”里面有人说话。
他推门进去。房内有两个人,正对坐下棋。门一开,两个人都抬头。
“怎么了?”楚卿问。
“主上,外面有探子。”敦子说。
“几个?”
“明里有四个,暗里不清楚。”
楚卿不由皱起眉。在她的对面,宇文初却笑了。
“你笑什么?”她问。
“没什么,只觉世事弄人。”他眨眨眼,笑道,“公主对人一向严格,难得有个例外,犯错还被安抚。不料,这个错犯大了。这样严重的后果,对不住公主的温柔。”
这个小人!
她瞪他一眼。是不是有生之年,他都忘不了这茬?!
“我说得不对?”他问。
他说得对。
这必与博雅有关。毫无疑问,探子是楚煜的人。但楚煜怎会生疑?想必博雅有破绽!
什么有了破绽?
行踪?举止?言谈?不管是什么,楚煜还未查实。她已交代冯玮,暗中照护博雅。如今冯玮没消息,说明博雅仍安全。
楚煜仅是怀疑。
在这个时候,他不会轻动。只要探不到什么,他会继续谨慎,不敢轻举妄动。于是,博雅才会继续安全。
刹那间,她心思飞转。
“主上,我们如何行动?”敦子问。
“金蝉脱壳。”她说。
外面的几个探子,只要见不到她,绝对不会妄动,只会继续监视。不妨让他们监视,有此处吸引视线,别处反更好行动。
敦子出去了。
在掌柜的大骂下,他跑到几条街外,买了一些杂货。几个探子中,有个在跟他。可是,一无所获。
他只是个伙计。
古意斋与别家一样,看不出异状。
客人来了又走了。
有的客人外行,只在柜上看几眼。有的客人内行,进入内堂看珍藏。整整一天,客人来来去去,没成一个买卖。
直到打烊,探子什么也没发现。
他们全想不到,一来一去间,已经有了改变。在离去的客人中,正有他们要找的人,两个重要的人。
两人已大模大样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