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大亮。
整个陈皇宫内很静,一切都结束了,这里又平静了。这一次是真正的平静。
楚卿已回到皇宫。
她在太庙待了一整夜,眼一下都没合过,眼中除了泪水,就只有阿曜的脸,那么苍白,那么安静。
这就是结局。
他的结局,她的结局。
这一切的开始对他俩来说,也许是一样的煎熬,谁都不好过。
可现在,阿曜已经解脱了,而她还要继续煎熬,一直煎熬下去。也许终其一生,都挣脱不出这种煎熬。
因为它来自内心。
从此以后,这再与旁人无关,只是她一个人的。
她忽然记起楚风的话。
或许,这就是她的下场,是上天给她的惩罚。
风静静吹。
吹过宫墙,吹过雕栏,吹过殿宇,带来一丝秋凉。
她在风中走入故居。
离开一年有余,若无他人入住这里,怕已该长草遍地,灰尘厚积了。
然而并没有。
宫院内一切如旧,还是那些花,还是那些树,还是那些草,没有减少一点,也没有增多一点,一如一年前的模样。
这里什么都没改变,仿佛回到一年前。
她怔了怔。
台阶上纤尘不染,殿门静静关闭。
她走上前,轻轻一推。
咿呀!
门缓缓打开,飘出一丝淡香。
檀香!
她整个人一震。
是阿曜!
在闻到檀香的一刹,她忽生出一种错觉,似乎阿曜就在殿内,正点起一支檀香,含笑看着她皱眉,等她开窗晾风。
阿曜来过!
这个感觉如此强烈,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强烈。
檀香犹在,阿曜曾来。
她忽然之间明白,他为何总喜欢这样。他在提醒她,他曾经来过。
眼前模糊了。
原本以为流干的泪,此刻又流出来。
殿内也一切如旧。
每一件东西都还在原处,半点不曾移动,时光像在这里停滞,停在一年之前,她离开的那天。
她慢慢走入。
檀香在身边缭绕,好像阿曜在微笑。
泪雾朦胧中,她看见了香灰。香灰遍布殿内,琴案上有,妆台上有,书架上有,床边上有……几乎随处都有。
过去阿曜点檀香,从不曾如此密集。
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也许他早已明白,以后再没有机会,这次的香气淡了散了,也就永远没了。
泪水忽然汹涌。
她俯身琴案旁,撮起一抹香灰,慢慢凑近鼻端。
檀香沁心。
可沁入她心底的,并非幽淡舒适,而是浓浓悲伤。
泪顺着面颊滑落,落在琴案上,落入香灰中,一滴、两滴、三滴……香灰被浸湿,再也散不开。
殿内很静。
她静静独立,身影纤细孤寂,仿佛凝在时光中。
静了许久。
殿门外响起脚步声,声音很轻,似乎怕打扰一切。
她没有抬头,也没出声。
那个脚步声走入,一直走到身边,才轻轻停住,然后传来一声叹息。
又静片刻。
“我很可笑吧?”她仍不抬头,凝视指尖香灰,声音苦涩喑哑,“分明是我做这一切,直至最终害死他。可如今,我却在这里落泪,好像自己很无辜,也是一个受害者。连我自己都觉得,我简直可笑又可恨。”
她悲伤自嘲。
宇文初不由一叹,轻抚上她肩头:“公主殿下,这怪不得你。”
她摇摇头:“你不必安慰我。”
“不是安慰,是事实。”他看着她,轻轻说,“你为父兄报仇,换谁都会这样。楚煜弑君杀兄,却不止为母报仇,而是为了权力。既然心生权欲,就该明白后果,所以他并不怪你,你也不必怪自己。”
她更黯然。
她当然知道,阿曜不怪她。
若非他不怪她,岂会甘心受死,还要救下她?可越是这样,她越怪自己。
“这一切只怪一个人。”宇文初忽然说。
她睫毛一颤。
一滴泪滴落,落在她手上。
肩头上一轻,那只手慢慢放下,她不由抬起眼,看向身边的人。
宇文初也在看她。
“怪我。”他看着她,慢慢地说,“这不怪你,也不怪楚煜。一切因我而起,一切全都怪我。”
他终于说出这句话。
楚卿心中一阵莫名的复杂。
当初在郢关之外,她一刀刺入他心口,问他可曾后悔。他虽没有回答,但在他的眼中,看不出任何悔意。
现在他仍没回答。
可他说出这句话,她看到他眼中的哀伤。
她曾向他发誓,必定报仇到底。
如今阿曜死了,她少了一个仇敌,心中好过一些么?没有!不但没好过,反而更难过。既然如此,她还要杀他么?
可她连阿曜都没饶恕,却应该饶恕他么?
她也不知道了。
楚卿垂下眼,黯然不语。
宇文初始终看着她,在她垂眸的刹那,他似乎也黯然了一下。不过很快的,他又微微一笑。
“公主殿下,皇长孙快回来了。你该先暂收悲伤,准备新主登基。”他岔开话。
显儿……
阿曜离开了,显儿回来了,这个皇宫仍有主人。
“嗯。”她点点头,抬眼看他,“佚王殿下,你也该回去了。”
他一笑摇头。
“怎么?”她问。
“新主登基在即,我若仓促离去,似乎礼数不周。”他微笑说。
她却摇头。
“佚王殿下,此次复国成功,多承有你相助。你给予的助力,便是最大回礼。至于后面的事,不过繁文缛节,没有必要在乎。”她认真看着他,很认真地说,“你必须尽快赴南疆求药,这才是最当紧的大事。”
他不做声,却只看她。
“你有顾虑?”她问。
“南姑前辈曾说,灼华是南疆圣物,想来十分难求。”他看着她说。
“南姑可有指点?”
“没有。”
她沉吟了下:“如果南姑也能同去……”
“不可能。”他不由苦笑,“南姑前辈已明确告知,她绝不会前去。公主殿下,你也不必让她为难。”
她抿抿嘴。
如果南姑这样说过,那她绝不会开口。她已欠南姑太多,不能再有非分之求。
宇文初仍看着她。
可她垂眸沉思,竟不回应他的注视。
他终于忍不住,轻轻开口问:“公主殿下,你不陪我去么?”
她抬起眼。
清亮的眸光对上他的视线,才刚一接触,她就又垂下眼:“我还有事,脱不开身。”
“等皇长孙登基?”他笑了笑,十分理解,“这是应该的。其实我也想等,可以陪你一起等。”
她仍垂眸,抿抿嘴说:“但是在这之后,我还有别的事。”
他一愣:“什么事?”
“去郢国。”她说。
忽然很静。
他看着她,她垂着眼。二人静静对面,谁也不出声。
檀香在二人身边萦绕。
他忽然一笑,轻轻叹道:“公主一向重承诺。”
“嗯。”
“平王既已守约,公主也不能食言。”他又说。
“嗯。”
“所以,公主一定会入郢。”这是一句肯定的话,他却说得像在问。
“会。”她回答了,仍不看他,“所以,殿下还是尽速回去,带上得力随从,赴南疆求药要紧。”
她始终不看他。
他苦笑一下,点点头说:“我知道了。”
“殿下中毒已深,多拖一日便多一分危险。此去南疆路远,药也未必易求。殿下宜早不宜迟,尽快动身才是。”她竟似在临别叮咛。
他看着她:“好。”
又静片刻。
他一直目不转睛,终于长长一叹:“公主殿下,我告辞了。”
“保重。”
“你也一样。”
宇文初又看她一眼,转身离去。
殿内寂寂。
她默然独立,这才抬起眼。目光望出殿门,望向离去的背影,眼神中若有所思。
这次入郢是她必须之行。
在这个初秋时节,陈土战乱平息,一场皇室内部的权争,终于落下帷幕。群臣咸归附,等待新天子到来。
五日后。
皇长孙楚显回宫。
新主即位,颁诏令,赦天下。端阳大长公主功在社稷,封护国大长公主。
仪式顺利结束。
楚卿刚一回到宁和殿,就看见姜檀在对她笑。
“公主殿下,如今诸事了结,可以走了么?”他笑吟吟说,忽然一拍额,“啊!我说错了。如今不是公主殿下,是大长公主殿下。”
楚卿瞥了他一眼。
他比想象中来得还早,已在此等了三天。
显儿都还没到,他就已经到了,耐着性子等到登基大典,立刻想拉她走。
她微微一笑,不慌不忙坐下:“郢主陛下可安好?”
“皇兄很好。”
“三殿下已告诉郢主,我要入郢探望?”她问。
“当然。”
“郢主陛下如何说?”她又问。
“皇兄很开心。”姜檀笑眯眯,似也很开心,“皇兄对大长公主印象颇深,得知大长公主竟肯屈尊,心中十分感动。”
楚卿又一笑。
“郢主是位仁君。”她淡淡微笑,从容道,“听三殿下话意,郢主对我此行还算期待?”
“十分期待。”姜檀笑着说。
“是么?”她眨眨眼,话锋一转,“如果我不能去,想必郢主会失望。”
姜檀不笑了。
“大长公主不是想食言吧?”他挑眉问。
“这要看怎么说。”楚卿看着他,慢条斯理道,“三殿下,你最初留下来时,说是为助我以表诚意。可你答应借兵之时,似乎并没诚意,还是在我威胁之下,才勉强为之。所以说,三殿下口中的诚意,我至今还没见到。”
姜檀摸摸下巴。
“古有知音者,闻弦而知雅意。”他也看她,似笑非笑,“我虽不是知音,但大长公主之意,我也略略明白。”
楚卿不接话。
姜檀叹口气,一脸无奈:“果然近墨者黑。与佚王那种人在一起久了,圣贤都会学坏。就连大长公主这样的人,也学会得寸进尺了。”
他撇撇嘴,干脆挑明:“你还想让我做什么,不妨直接说了吧。”
楚卿笑了。
“三殿下难得这么爽快。”她忽然收了笑,正色说,“我想请三殿下帮忙,从鬼方氏手中取一样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