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
卫皇驾临陈国。
迎接仪式盛大隆重,鸿胪寺战战兢兢,那可是卫国天子,若出一丁点差错,都是天大的罪过。
好在没出错。
不过那位卫皇陛下,实在让人有点傻眼。
那不就是个小毛孩?
虽然,自家的陛下也很小,但不管怎么看,都是个威严赫赫的小天子。可那位卫皇陛下……
实在不敢恭维。
自从他下了辇,看见自家陛下开始,就只剩一脸傻乐,冲自家陛下傻乐。别说什么威严了,从头到尾就没合上嘴。
那个乐颠乐颠的模样,就像只被抛弃的小狗,终于又回到主人身边。
呸呸!
这个比喻是要掉脑袋的!
陈国大臣们看着卫天子,都在心中偷笑。对此,卫皇陛下一无所觉。宴会上歌舞曼妙,他却连看都没看。
他只看着旁边座上,那个不苟言笑的人。
“阿显,你好有天子的样子!”他由衷赞叹,眼都在发光。
这个蠢货!
楚显气得牙痒痒。
若非这是宴会,下面群臣在座,他真想冲过去,暴揍那蠢货一顿。
还说他有天子的样子?是他自己太没样子了吧!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场合,从头到尾絮絮叨叨,不觉得丢人么?!
真是够了!
大臣们坐在下面,眼神中有偷笑。
楚显不觉更生气。
笑什么笑?!呆子虽说蠢了点,但好歹也是一国之君!这样嘲笑一国之君,这是大臣该有的仪态?!
就算呆子再蠢,也不是他们能笑的。
这群失礼的东西!
他都记下是谁了,等这件事过去,就要他们好看。
楚显默默坐着。
宴会的歌舞,他无心欣赏。下面的大臣,旁边的呆子,两头都让他恼火。至于佚王……他不由又瞄过去。
佚王很悠闲,该吃吃,该喝喝,该看看歌舞看歌舞,只是每一次抬眼,目光都不着痕迹地游移,移向姑姑的方向。
楚显眯了眯眼。
“阿显,我今晚住哪?”旁边伸长脖子,小声地问,“是不是安排在宫外?我能不能不去?”
楚显不做声。
旁边以为他没听见,越发探过头,还加大声音:“阿显,我可以住宫内么?最好住在你旁边,就像以前在卫宫,你住我旁边一样。我有好多话想和你说,住太远了不方便。阿显,你让我住行不?”
楚显已快气死了。
旁边却锲而不舍:“阿显,行不?”
“行。”他从牙缝挤出个音。
“真的?!”
“你给我闭嘴!吃你的东西!”
“哦。”
宴会至晚方散。
依照原定安排,佚王下榻颐华馆。而那位卫天子,却与陛下一道,起驾回宫去了。
皇宫夜静。
“阿显,你的皇宫好美!”宇文休坐在辇上,兴奋地左顾右盼,“你的宫殿好大!楼台也好高!还有月光好清澈!月亮好像也更圆!”
圆个鬼!
今夜明明是月缺,他哪只眼看到圆了?
楚显终于忍不住:“你再多说一个字,就给我出宫住!住得远远的,不许再过来!”
宇文休立刻噤声。
阿显生气了。
都怪自己这个笨蛋!
这才刚一见面,就惹阿显生气。可是,自己真的没想怎样,只是太激动了,太兴奋了,太想和阿显说话了。
太想了。
自从阿显回陈,他们已分别三个月。他有好多好多的话,想要对阿显说,恨不能一口气全说出来。
不过现在看来,这样好像不行,阿显会讨厌。
宇文休抿紧嘴。
那也没关系,反正他又不忙走,时间有的是,他可以慢慢说。
辇停下。
楚显走下步辇,他的寝殿到了。
宇文休立刻也下来,跟在后面,小心翼翼道:“阿显……我能不能……进去跟你说会儿话?”
这句还没落,他忙又摇头:“我不说话!一定不说话!我只进去……看看……行不?”
楚显回过头。
呆子看着他,可怜巴巴的。
他皱了皱眉:“进来吧。”
殿内灯火辉煌。
阿显的寝殿也好漂亮!宇文休心中想着。可他不敢说出来,怕又惹阿显生气。
“你们下去吧。”阿显说。
“是。”
内侍们退下去,关上了殿门,整个漂亮的寝殿内,就只剩下他俩,好像在卫宫时一样。
阿显坐下了。
他急忙也过去,坐在阿显旁边。
烛火柔和明亮,照在阿显身上,整个人显得那么沉静,那么威严,这才是天子的样子。他就知道,阿显适合做天子。
宇文休笑了。
他果然不说话,只是傻傻笑着。
不说话没关系,只要看到阿显,他就很满足了。
烛光静。
“你觉得佚王好么?”阿显忽然问。
啊?
宇文休一愣。
这个问题太突然,也实在太意外,他一时没反应过来。
“很好啊。”他愣愣点头,“皇叔祖当然好。”
“那我呢?”阿显又问,“我好么?”
“当然!”他用力点头,“阿显你当然也好啊!”
阿显看着他:“那我和佚王比呢?”
“比?比什么?”他挠挠头,莫名其妙,“你们都很好啊,都一样好!不用比的。”
阿显不说话了,只是看着他。
他不由有点心虚。糟糕!自己是不是又说错话了?可是,阿显的问题好奇怪,他不知道怎么回答才是对的。
他不敢做声了。
阿显又看他片刻,忽然伸出手,拿过桌上的茶杯。
“杯子是玉的。”阿显说。
“嗯。”他点头。
“摔在地上会碎。”阿显又说。
“嗯。”他又点。
“玉碎如人死,碎了就没了。”阿显一字字说。
“……嗯。”他愣呵呵。
啪!
阿显拿起一只玉杯,放在他的面前:“这个是我。”
啪!
又一只放在面前。
“这个是佚王。”阿显抬起眼,定定看着他,“你选一个,只能选一个。剩下的那一个,摔碎。你选哪一个?”
宇文休呆住。
阿显这是……什么意思?
两只玉杯而已,怎么就成了阿显和皇叔祖?还要让他选一个,还要摔碎另一个,这是在玩游戏么?
他挠挠头:“两个都选!”
“不行!只能选一个!”阿显看着他,声音忽然冷硬,“我说的规矩,你没听见么?只能一个!另一个摔碎!”
他吓一跳。
阿显的样子好严肃,不,那已不能叫严肃,而是一种……他说不上来,只是忽然觉得有点怕。
“我……我不想选。”他说。
“必须选!”
“那……那我想都选。”他小声说。
“不行!”
“为什么不行?”
“不行就是不行!没有为什么!”阿显忽然站起来,紧紧盯着他,“玉碎如人死,留下一个,摔碎一个,你选哪一个?!”
“我……”他有点怕。
“快选!”
“我……”他要哭了,低头看着桌上。两只玉杯在烛光下,那么温柔润泽,像皇叔祖的笑,像阿显的好。
他伸出手。
小胖手摸摸这个,摸摸那个。要摔碎一个?他舍不得!
“我……都要……”他带了哭腔。
“不行!”
眼中泪在打转,玉杯模糊了,他忍了又忍,哇地一声哭了:“阿显……我不想选……我都想要……”
他越哭越凶。
脸上忽然一凉,一只手探过来,擦去他的泪。
阿显叹了口气,似很无奈:“你又哭。你就只会哭,以前是这样,现在还这样。一个选择而已,真的那么难?”
“嗯!”他抽泣。
阿显又一叹:“别哭了,逗你的。”
啊?
他抬起眼:“逗我的?”
“嗯。”
“我不用选了?”
“不用。”
“你不会生气?”
“不会。”
他顿时咧开嘴,笑了:“阿显你吓我,逗我也不说一声,真的吓坏我。”
“那你生气么?”阿显看着他,“我这样做,你生气么?”
“不生气!”他猛摇头。
“真的?”
“真的!”他又猛点头,“我绝对不会生阿显的气!以前不会,现在不会,以后也不会,永远都不会!”
阿显笑了:“因为你呆。”
他挠头嘿嘿。
阿显坐下来,看着他问:“你不是有很多话想和我说?”
“嗯!”
“那说吧。”
“现在?”
“嗯,我听着。”阿显说。
“好啊!”他开心极了,挪了挪椅子,靠近阿显身边,“阿显,我跟你说哦,自从你离开卫国……”
耳畔叨叨念念,楚显心不在焉。
呆子说,永远不生他的气,这真是呆话。如果他杀了佚王,呆子还会这样说么?
还会么?
楚显垂下眸。
殿内烛火煌煌,殿外却一片漆黑,夜色像浓稠的墨,紧紧包裹住皇宫,这个曾充满不幸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