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顾糖喜欢白色。她在冬天,时常将自己裹成一个白色的球,骑着一辆细脚伶仃的自行车,穿过这个过于寒冷的小镇。
在顾糖住的院子里,有一口古井,古老到没人说得上它的年份,只差没当作古迹给围起来保护。但在她12岁那年,邻居家冯阿姨唯一的女儿,跳了下去。
那一天,是寒冷的冬,顾糖愣愣地站在那里,看到冯阿姨哭到昏厥,看到许多穿着制服的人,站在那里,表情严肃地像一尘不变的高山冰雪,拦住所有看热闹的人群。
冯阿姨的女儿冯小贞,就这样死了。听妈妈说,她被几个坏人侮辱了,不堪重负,选择了自杀。
顾糖是听妈妈这么说的,她当时一直在沉默,许久道,妈妈,那些坏人,为什么没有人抓他们呢。妈妈,冯姐姐……话还没说完,妈妈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责怪道,你在胡说些什么呢。
顾糖沉默地吞下含在空中渐渐变得苦涩的米粒,往窗外望去。这是一个寒冷的冬天,心想白雪之中,再也不会有冯小贞婀娜的舞蹈了。她就像雪花一样,落到那古井里,然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顾糖突然觉得,好冷好冷。
4年过去了,那古井从最初骇人听闻到被人慢慢遗忘,冯阿姨疯了,时而发作,但大多数,都是沉默地在屋子里,日夜不出。
所有人,都渐渐淡忘了冯小贞,那个笑起来犹如九天仙女的冯小贞,消失在了所有人的记忆里。但是,顾糖没有。她的脖子上仍旧围着冯小贞在4年前给她织的那条白色的围巾,和她死的时候所戴的那条一模一样。那个有着温柔发尾甜糯嗓音,会在顾糖哭泣时给予安慰的冯小贞,顾糖,一刻也忘不了。
2007年12月30日 晴
明天,就是冯小贞死去四年的忌日。
白雪在日光的照射下,寒冷得刺眼。我走到古井边,突然,我仿佛看到了白雪中,走出的冯小贞,她的面色苍白,笑容勉强,柔弱得让人心疼。
4年过去了,我再也不是当初那个需要人保护的小女孩。何况,冯小贞死后,再也没有人保护我了。4年,我长成了16岁的顾糖,与当年冯小贞死时,一般的年纪。在一些不怀好意的目光里,我渐渐,懂得了冯小贞当初的无奈和内心苍凉。
我看到,她站在井边,仿佛措手可及,她轻轻开启苍白干燥的唇,她说,糖,替我报仇。
我一身冷汗,想问她,是谁害了你,可是目光一阵白雪反射的白亮,冯小贞不见了,反复是一场幻觉。
我渐渐蹲下身子,觉得无比寒冷。
4年前的那个案件,一直都成为一个迷团。开始,还有人想解开,但是,后来,就被人遗忘了。
就在这场似梦非梦的遭遇的第2天,顾糖又遇见了许茗。
就在小镇略微繁华的地段,许茗坐在一间花店的门口,对着立着的画板,左手做画,右手托着五彩的颜料盒。表情丰富,时而皱眉,时而露出舒心的微笑。
其实顾糖已经注意他很久了,自从他在这个小镇开花店的第一天,她就知道他了。只是,她一直没有勇气,走上前,神态自若云淡风情地说,你好。
但是这一天,她走到花店的门前,对着正在外面画着画的男子说道,我要买花。
话一出口,她竟然红了脸。
许茗落下最后一笔,对她露出笑容,要什么花呢?见顾糖半天没答,便又问道,是送给谁的呢?
送给一个逝者。顾糖极力克制住自己的悲伤,可是,还是颤抖了嗓音。
许茗微微一怔,指了指角落里安静又悲伤的白菊花,用这个吧,或者,用对方生前喜欢的花也可以。
百合。顾糖轻轻地说。是的,冯小贞喜欢百合,她是那样的纯洁,纯洁到不允许这世俗的玷污。
许茗诧异的神色一闪而过,继而露出微笑,可巧了,我的一位朋友,生前亦喜欢百合。
许茗一边包装,一边侧过脸对顾糖说,送花都是有涵义的呢。比如菊花代表清静,高洁,真爱,我爱。而其中红菊代表我爱你。而白色菊花,在中国表示哀挽之意,以白色、黄色菊花为主的花饰多用于追悼死者的场合。
顾糖接过许茗扎好的花,露出感激的笑容说,谢谢你,你真的很懂花噢。
见许茗微微一笑,彬彬有礼,谢谢夸奖。
走出许茗的花店,怀里捧着一大束的百合和白菊,回头看时,看到许茗重新坐到门口,认真地画起他的画来。
脑袋里混乱的,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是哪里见过他。
没错,顾糖第一眼看到许茗,就觉得,她曾见过他。否则,怎会有如此强烈的似曾相识的感觉呢。或许,是在某个街口擦肩而过,再或者,在某个店里,有过一面之缘吧,小镇这么小,你知道的。
顾糖如此安慰自己。
上完下午的课,顾糖急急地跨上单车,往墓地赶去。她不需要与谁结伴,她一直,都是个大胆的女孩子,只是大束的花朵,老是从车篮子里溢出来,大片花瓣一路追随着风飘远。
冯小贞,我来看你了。现在的顾糖,和你一般的岁数了,懂得忧伤,亦懂得,喜欢一个人的感觉了。我记得,你曾对我说,你喜欢的一个男孩子,你希冀坐在他的单车后坐上被风扬起发尾,你希冀跳最美的舞给他看。我突然明白了这个感觉。
我对一个男孩子,或者,他是一个男子了,我对他一见钟情了。
下了车,顾糖的手几乎冻僵了,她裹紧了围巾,对自己说,真抱歉,没有围那条冯小贞织给她的白色围巾。她拉在乡下的奶奶家了。不知道,冯小贞还能认出自己不。
16岁,似乎每天,都在变。
顾糖轻易地找到了冯小贞的墓。快到傍晚了,太阳已经下了山,墓地,人烟稀少,顾糖将百合放到了冯小贞的墓碑前,看到墓碑上,少女甜美却苍白的笑容永远定格,努力克制住哭泣的冲动,她坐下来,对冯小贞说着话。
那些话,更像是对这阵冷风说的。
小贞姐,冯阿姨的病渐渐好转了。你在那边,莫要担心她。
顾糖撒了第一个谎。其实冯阿姨,已经晕厥了好几次,四年了,她一直,没能痊愈,且更加恶化。
小贞姐,案子很快会破出来的。那些警察叔叔,一直没忘记你的案子。
第二个谎言,从顾糖嘴里跳出来。
小贞姐,我喜欢上一个人,我也不知道那究竟是不是喜欢。我总是想起你在你16岁那年跟我悄悄说的心情,我觉得,是一样的。他真的很好,虽然,我和他说的话没有超过10句,可是,我……没有你教我该怎么做,我该怎么做好呢。
这次她没有撒谎,只是说着说着,眼眶便红了起来。
冯小贞,你如何能就这样丢下我,走掉了呢?你是这样的纯洁,怎么能被世俗轻易地玷污呢?而为什么,那些玷污,却永远都没有人,为它付出代价呢?你不见了,就这样,消失在顾糖的12岁。
突然觉察到身后有脚步声,顾糖诧异地回转身,来不及抹去颊上的眼泪,竟然在迷离的泪光里看到了许茗。
捧着一大束纯白百合的许茗,正风尘仆仆地向她的方向走来,在看清楚是顾糖时,惊讶地没有合上嘴。许久,才道,好巧。
顾糖才觉自己失态,抹掉颊上的眼泪,破涕为笑,是啊,好巧。我来看我的姐姐呢,你来祭奠……许茗指了指在冯小贞墓碑旁边的一块墓碑,依稀可辨,那是个白发斑白的老人。不禁诧异道,是你的爷爷么,他也喜欢百合花?
许茗微笑起来,就像新月一般,眼睛则似寒星闪烁着。
顾糖回转身去,对着墓碑上的冯小贞说,小贞姐,你看,这个叫许茗。
是不是老天爷将他带到这里呢,让你知道,我喜欢的人,是什么样子呢。你看,就是这个样子的。温柔,文雅,英俊,礼貌。
这是你当初形容你喜欢的男孩子的,搬到许茗的身上,恰好。
在离开的时候,天突然飘起了雪,并越下越大,刹时漫天雪白,迷离间仿佛看到一个女子凄冷的舞蹈,莫名地心中一痛。
顾糖与许茗并排拖着车走着,许茗在白雪之中的微笑,格外闪烁。
他说,你叫顾糖,真是很甜蜜的名字。
顾糖便尴尬地笑笑。甜蜜的名字,却没有被给予甜蜜的过往。因为是单亲家庭,母亲总是自顾自地赚钱恋爱,对顾糖,就好比白雪般冷淡。过早的发育,让年少的女孩子嫉妒并且讥讽着,而男生,没有一个可以给16岁的顾糖以温暖,就连,12岁那年,给过她最多安慰和陪伴的冯小贞,也丢下她走到一片白雪中了。
幸好,遇到许茗。
顾糖不知该如何将这静默的对话继续下去,便没头没脑地找着稚拙的话题,你爷爷,是什么时候离开你的呢。
许茗顿了顿,呃,98年。
顾糖装作恍然大悟状,噢,9年了呢。
许茗突然朝过头,目光灼灼,那么,你可以告诉我,你姐姐的一些事么……作为交换。
那天晚上,顾糖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她梦见与冯小贞一起,为了逃过一阵会移动的黑烟,她们精疲力竭,冯小贞跌倒了,继而,那阵发了疯一般的黑烟,吞噬了她。
冯小贞大声地朝顾糖喊着,顾糖!快跑!顾糖!要替我报仇!
惊醒时,浑身是汗,偌大的屋子里空无一人,她突然觉得格外想哭。
早晨起来,套上围巾手套,顾糖出了门,胃里是空空的,她没有去学校,而是去了公安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