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哪会有人没有烦恼呢?现在在笑着,庆祝着进决赛的男孩子们,可能回家就要皱着眉头听母亲的叨唠,或者女朋友因为他在纪念日的时候跑出去踢球而闹了别扭,或者,也要担心柴米油盐,家里可能还有重病的亲人,或者,其他。总之,幸福的理由是一样的,悲伤的理由却千千万万。
有人喝醉了,有人睡着了,宋铭森也微醺,乔乔却清醒着,她张了张嘴说,宋铭森,我有话想要跟你说。
宋铭森“嗯”一声,却趴在桌子上,也睡了过去。只留乔乔一个人,张着一双黑曜石一样的大眼睛,许久,流出了眼泪来。
有种感觉,叫越幸福越难过,越得到越害怕,你们懂吗?
那天是乔乔的生日,宋铭森在施华洛世奇专柜挑手链,意外碰到了久未谋面的纪一渺。
“给她买手链啊?”纪一渺问。
“嗯,帮我挑挑?”宋铭森说。
纪一渺大方地答应,其实有时候两个人的关系很奇怪,在一起的亲密时刻,反倒容易吵架,翻脸,任性,分开了,倒可以理性又礼貌,站在对方的角度着想了。
宋铭森相信纪一渺的眼光,将她挑好的那条手链交给服务员包装,向她道谢,女生大方地笑着说不用客气。
宋铭森忍不住说,对不起了。
其实没有什么好对不起的,感情的事,哪有谁欠谁呢?纪一渺笑着说。
宋铭森约好了乔乔,一家法式餐厅,订好了两个位子,怎料临时有兄弟打来电话喊救命,他只能跟乔乔说抱歉,请她先等一会。
等到他回来时,却在餐厅门口碰到了纪一渺,女生气势汹汹的样子,宋铭森叫她一句,她却就这么擦肩而过了。
宋铭森正诧异着,迈进餐厅,看到不远处仿佛一尊雕塑似的不动弹的乔乔,她穿着一件白色的裙子,胸前却一片污浊,应该是咖啡没错,她显然没有看到宋铭森,而他将她脸上茫然无助又忧伤的神色尽收眼底,上前三步,握住她的手说,怎么了?
她的手很凉,她的脸上明显经过了精心的修饰,轮廓精美,面上的表情却从秋天转到春天,仿佛刚才失神的不是她。
乔乔微笑着说,没有啊,你总算来了。我等得肚子好饿。
见他盯着自己胸前的咖啡渍出神,乔乔说,我不小心泼了咖啡在身上,这样显得白裙子更好看是不?
宋铭森叹口气,表示对她的撒谎抗议,刚才我看到一渺了,是她泼的?
乔乔见掩饰不了,于是大方耸耸肩说,你也不早说,我早知道我的情敌今天要来找我的话,我应该穿得更漂亮些,从气势上战胜她。
“她有没有为难你?”宋铭森问,问完又觉得这个问题是个废话,胸前的咖啡渍就可以说明一切了。
“没有。不是她泼的。我说了,是我不小心。她只是想来看看我。好了,位子在哪里,我要吃饭了,我饿坏了。”扭过头去,不让他看到自己快要掉下来的眼泪。
宋铭森不是真的笨蛋,他知道,纪一渺一定说了些难听的话,否则以乔乔的个性,不会这样手足无措,她会大大方方地回击她,那样,纪一渺估计就是哭着跑出去的了。可是,她说的会是什么呢?
温柔抓过她的手腕说,乖,我带你去楼上买件干净的衣服换上,今天可是你的生日呢。
餐厅的楼上便是名品城,各色女式衣服,光鲜有如钻石珠宝,价格更是不菲。宋铭森抓着乔乔的手说,喜欢哪家,我们进去看看,先把脏衣服换下再说。
左手边是一家名叫“XX”的女装店,风格清新自然,很是适合乔乔。商标有点眼熟,仿佛在哪里见过。宋铭森对服装本就一窍不通,只知道自己常穿的几种男式衣服,可是这商标……他正思忖,乔乔笑着拉他说,我比较喜欢对面街区里的衣服,可爱大方清新,我还年轻呢,多穿点学生装把握点青春嘛。
他当然知道乔乔是在替他省钱,宋铭森不喜欢显摆自己的阔气,也不愿在这种事情上与乔乔起争执,让她觉得不悦,于是任由着她挟带着他去了对面街区的潮流衣服店。
这里的衣服,需要淘,需要慧眼来搭配,可是乔乔看起来穿什么都好看,瘦,一张脸上的眼睛显得尤其大,披散着长发,胳膊小腿仿佛柔若无骨。连试了几件衣服,宋铭森都目不转睛地说好看,然后马上问价格,人家都羡慕乔乔男朋友如此大方,乔乔却摆摆手说,再看看,再看看。
后来,相中一件白色的连衣裙,与换下来的款式差不多。宋铭森尤为惊艳,觉得乔乔穿白色连衣裙,果真是宛若仙子。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她打扮得很潦草,落魄得像个街头流浪女,可一张脸却是疲惫和尘埃也遮不住的明艳。
就这件吧。乔乔说,然后对着店主使劲地砍价。乔乔砍价的样子和试衣服时判若两人,宋铭森站在后面,觉得他和他的钱包都被强大的乔乔给保护得很妥当。
第一次见她,她是个奸商,这次转换了下角色,她照例没有吃亏,回头对着宋铭森做出胜利的手势。
宋铭森埋了单,衣服的价格不过他两双袜子的钱,他有点愧疚,但是看到乔乔的开心劲儿,也忍不住笑了。
乔乔抿了下唇,笑着说,宋铭森,我特别想拥抱你。
语罢,就结结实实地来了个熊抱。
宋铭森的下巴被她的头顶着,细细的毛发接触着他的皮肤,有点儿痒,他露出由衷开心的表情,谁给你买衣服你就抱谁吗?
才不是呢!乔乔低声地嘀咕了几句。
宋铭森没听清,想再开口说,乔乔摸着肚子说,我快饿死了。
烛光晚餐,这家法式餐厅十分注重情调,花是蓝色妖姬,桌子是水晶桌,食物用水晶碟子装着,烛光熠熠下,映衬得人的脸有了柔和的弧度。
宋铭森有点儿后悔,他知道有些钱不该省,他也没必要省这个钱,早知道桌子上摆的是蓝色妖姬,他就应该买一大束蓝色妖姬给乔乔了。
乔乔对着法国菜,吃得像个孩子。嘴角沾上一大块,也没注意去擦。
宋铭森觉得,他就是喜欢她像个孩子一样,和她在一起,他很快乐。
大束的玫瑰应时出现时,乔乔刚将一勺食物塞进嘴里,一下子,吐也不是,咽也不是,只瞪着一双铜铃似大小的眼睛,惊喜被堵塞在嘴里,用力咀嚼后,接过花忽然就哭了起来,这一哭,让宋铭森手足无措了,只得说,别哭啊,收到玫瑰这么激动啊,早知道我就送你康乃馨了,多有纪念意义啊。呃,话说回来,你是第一次收到玫瑰吗?
乔乔摇着头,收到很多,但没有一次能与之匹配。宋铭森,你不是已经送了我礼物了吗?怎么还有啊。
宋铭森知道她指的是她身上这条廉价的裙子,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说,对不起啊,不过我得告诉你,生日礼物我还没有拿出来。
红酒,少女微醺的脸,玫瑰掩映下的爱情,乔乔问,宋铭森,无论我是怎么样的,你都喜欢我吗?
宋铭森纠正她,不,是爱你。
他说这话,不是轻浮,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宋铭森知道,他不仅仅是喜欢乔乔。他也固执地以为,无论乔乔是怎么样的,他都会爱她。
于是,哪一些点点滴滴幸福的幻觉,遗落在玫瑰花的微笑里。
宋铭森正要出门,被时常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老爸逮住,说是晚上有个酒会,要带他出席。宋铭森再过1、2年也毕业了,该带出去认识下生意上的朋友了。
宋铭森当然不喜欢这些形式的东西,年轻的时候,总不能感谢自己有多么好的机会,倒想着这个领先许多的起跑线,给他带来多少烦忧。宋铭森必然是如此,可是老爸的命令怎敢不听,权当去吃个饭吧。
他去学校踢球,半路上却碰到了纪一渺,他想起几日前的一幕,微微皱了眉头,却还是很挥了挥手,结果纪一渺却白了他一眼便要与他擦身而过。
宋铭森诧异极了,抓住纪一渺的手腕问她,一渺,你是否对乔乔有所误会。
纪一渺嗤之以鼻,宋铭森,我喜欢你,我就会光明正大地喜欢你,我起码不会欺骗你。
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纪一渺同情地看着他,宋铭森,你喜欢她,可是你了解她多少呢?如若她是一个好女孩,我必不会阻拦你们,也不会为难她。你知道吗,那天我碰到她与一个中年男子拉扯……男人开奔驰,年纪可以做她的爸爸。
——也许就是她的爸爸,也许她的家庭……她有什么隐衷。
纪一渺冷冷地笑了,你当然会为她编造一些牵强却强迫自己相信的童话故事,比如她是个灰姑娘,夹杂在父亲与继母之间,比如……这显然挑战了宋铭森的忍耐力,并非对纪一渺的生气,而是他对自己不能抵抗的想象力感到害怕和愤怒,大声呵斥说,不要说了!乔乔并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不是想象!是事实!纪一渺大声地说,宋铭森,你是不是觉得她真的是那个命苦的靠打工赚钱的小灰姑娘?你知道XX吧,那里的衣服样式简单朴素,但质量上乘,一件短袖动辄上千,而她那天穿的衣服,就是这个牌子。
让我想想,宋铭森跌跌撞撞地离开,在门口,抽了一根烟,然后拨通了乔乔的电话。乔乔的声音从话筒里传来,很温柔地问,怎么了,我在忙呢。
晚上出来见个面好吗?
不行啊,晚上有事呢。
那好,那明天。
嗯,好。
那日的酒会,宋铭森穿着蓝色的西服,领带是温莎结,忽然他仿佛不再是球场上厮杀的青春少年,而是长成一个沉稳的成年男子,英姿,伟岸,可以撑起一片蓝天。
他有些郁郁寡欢,纪一渺的话,还是像粗细刚刚好的鱼刺卡在他喉咙里,吞不下去,吐不出来,隐隐的痛。
跟在父亲后面,接受各式各样的目光,宋铭森感觉不大自在。桌上摆着的菜肴样式丰富精美,有乔乔喜欢吃的红酒烧牛肉和海鲜牛油果,水晶桌子上的高脚杯里装着伏特加、金酒,还有就红的葡萄酒,新鲜水果放着钻石一样的光。空气里有各式香水的混合味道,有点醉人。
这就是高级社会的诱人之处,会让你眼迷茫,心神往,身软弱,脚步滞。
然后宋铭森就看到了乔乔,她的脸上化着精致的妆,容颜艳丽,神色却是清冷的,着一件月白色的丝绒旗袍,恰到好处地突出她的纤细的腰肢和细细的手臂,头发高高地挽成髻,手腕上戴着色泽鲜亮的玉镯子,富贵,妖娆,艳丽,又清冷高贵。
那不是他的乔乔,他的乔乔是天真的,任性的,又善解人意的,穿着简单朴素,面容单纯害羞,叉着腰又能变身成小悍妇,他的乔乔应当与他携着手出现在天桥底下,听流浪的音乐人弹着吉他唱忧伤的歌,轻轻地将钱币放到他们的面前,虔诚地好似膜拜。
而不是现在,挽着一个中年富态的男子的手。
乔乔看到了宋铭森,脸上的神情证实了宋铭森的猜疑,这让他感到绝望和愤怒。
于是杯盏间,悠扬音乐声中,水果和酒杯大放光彩,听得一声巨响,在拳头招呼下,一中年男子应声倒地,撞翻了桌子上的酒杯,一声清脆的碎裂声,是真相被撕破的声音。
乔乔轻轻阖上米色的窗帘,阳光透进来,有点过于温柔而显得残忍,她吞下一粒安眠药。
窗外站台上,有个焦急眺望的少年,他一直在发短信,几次撞到迎面而离开的送别人。
“乔乔,我说过,无论你什么样子,我都喜欢你。先前我以为我不能原谅,但是,我真的真的原谅你了。”
只是有些短信就像没有地址的邮件,收信人永远也收不到了。
乔乔闭上眼睛,晶莹泪滴落在她洁净的脸庞。
三年前,因为家境贫寒,乔乔认识了她的第一个男子,一个中年的有家室的富商,她出卖了自己的青春。有些事情,其实乔乔比谁都懂,这就是下错一步的棋局,无论后来的假象是如何的柳暗花明,她与她想爱的那刻卒子,终究将两两相忘。
那天本是她与男人最后一次出席酒会,她决定,那天跟他摊牌,男人待她不错,如果告诉他她有了爱的人,对方会祝福着撒手的吧。她不是没有想过,如果宋铭森一直不知道,她是不是就能顺理成章地获得这来之不易的幸福呢?可是,那样对他公平吗?
如果时光能倒退几年,她一定会做那个天真又苦命的女子,苦苦等着她的爱情,用希望喂饱自己。可是现在她能做的就是拖着她的行李箱,面容疲惫地坐在这列南下的火车上。
火车开往南,将离开这个她生活了多年的城市。这个城市,有她的恨,也有她的爱。
后来呢?几年后,他们是不是有再遇到,那时他们之间还有爱情吗?还在各自缅怀过去,还是已经结婚生子有了另外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毕竟这段爱,算不得惊天动地,刻骨镂心。只是它定会永远在他们的生命中,发出一丝微光,光线越族,温暖越强烈,它越显得微不足道,可是当黑夜来临,寒冷来袭,世界安静了的时候,它就会化作一张闪着熠熠光芒的船票。不过,票已过期,渡不了时间的河,再也找不到那个人在的岸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