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夜色尤其的好。一轮皓月当空,几颗稀疏的星子散在天边,天空中没有一丝云彩,那如水月光便就这么温柔的倾泻下来,朗照大地。
那酷肖傅容的少年宽了衣,吹熄了烛火,躺在床上阖上了双眼,不一时黑黢黢的房中便响起了均匀绵长的呼吸声。
月光透窗而过,照在床头,少年的脸掩在厚重的床帐后,看不真切面容。
喀——
这徐记客栈分作上下两层,下边是穷苦人住的通铺,上边才是有些银钱的人住的上房。此时,在这万籁俱寂的深夜里,一个细小的声音在二楼廊道上响起。
那声音虽然细小,但在身怀武艺的人听来简直和大白天在街上放鞭炮没什么区别,且这声音又是接连不断的响起,喀喀喀,要是有经验的江湖人连这样的动静都听不见,恐怕睡梦中脑袋都要掉好几回了。
黑暗中一双眼睛无声的睁了开来。
轻轻转头,那双掩在黑暗中的眼睛静静地盯着门窗,若是光线明亮,便能看到这双眸子并没有什么意外与惊奇,反而十分冷静,似乎早就预料到了外面那仿佛有人在踮着脚轻轻走动的声响。
那细小的声音在他的房门前停下了。
藏在被子下的手扣紧了三枚梅花镖,若是来者不善,他便能够在第一时间将手中的梅花镖甩出去制敌死命。
门外的人并没有什么动作,似乎是在踌躇,片刻过后,一根细长的竹片被从两扇房门间的缝隙伸了进来,跟着缓缓上提,门栓被轻轻挑起,被顶出槽道,然后,无声掉落。
这里是二楼,若是门栓掉落地上肯定会发出不小的声响,屋中人即便睡得像猪一样只怕也会被惊醒过来。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门栓掉落的那一刹那,房门猛然大开,一道身影迅疾如电掠了进来,一股劲风随之扑了进来,吹得厚重的床帐都微微掀了起来。那人是贴着地蹿进来的,眼疾手快在地上灵活的一抄,就将那眼看就要落地的门栓捞在了手上。
轻轻将门栓放下,那人看向了屋中唯一的挂着厚厚床帐的床。
啧!那人轻轻啧了一声,嘴里似乎咕哝了一句什么,而后踮着脚走了过来。
床帐里均匀绵长的呼吸声一直没有停止过,看上去床上的人并没有醒过来。
那人悄无声息来到床前,伸手撩开床帐,借着照进来的月光看到了床上少年光洁如玉的下巴。
站在床边的人无声的咧开了嘴,小子,敢骗老子,看老子这回不把你往死里整!
什么也不用说了,那人猛地朝床上扑去,一道带着迅猛劲风的黑影狠狠地朝那张隐在黑暗中的如玉面容砸去。
小子,老子上次能把你揍成一个猪头,这一次也能!
一团微光陡然在床帐里出现,一只手悄无声息的探出了被窝,拳头在离少年脸孔两寸处停住了,两根白皙如玉还泛着微光的手指挟住了来人的手腕,少年薄薄的唇角往上勾出一个冷笑。
就这点三脚猫的功夫也敢来偷袭他?敢是活得不耐烦了吧!
那一团突然出现的微光照出了来人吃惊的面容,正是以为少年是傅容而在深夜潜进来报复的纪争。
纪争没有想到对方竟然反应这么快,上次可没见傅容有这么快的反应啊,要不然怎么会被他揍得脑袋都大了一圈?
本以为自己有了武技傍身,此回前来报复对方应是易如反掌的事,不想这一拳头还没挨到人家脸上,对方已经反手将他制住了。
“你是什么人?”
少年似乎分毫不觉得被纪争压在身下有什么不对,眼睛紧紧盯着纪争,雌雄莫辩的声音在床帐里响起,也许是因为刚醒,还带着一丝慵懒的意味,莫名的勾人。
纪争却没有想那许多,反而因为一击不中心中生出些恼怒。他微微眯了眯眼,嘴角讥诮的扬起:“傅容,你敢说你不认识老子?”
少年明显一顿,盯着纪争的眼睛里多了几分不明意味,语气却十分肯定:“你见过傅容。”
他就那么躺着,一只手挟着纪争的手腕,另一只手将那团微光举起来,凑近了纪争。纪争偏头,瞧见脸庞边上那一团微光是一颗大如鸽卵的珠子,幽幽的发着光,竟是一颗夜明珠。
少年放下夜明珠,伸手将趴在他身上的纪争掀在一边,撩开被子起身下床。
这少年不是傅容。
纵然身形体态声音酷似,但傅容和眼前的少年却绝不是同一个人。
眼前这少年身上有一股纪争说不上来的气势,无论有什么样的举动都是无比自然,仿佛突兀出现在房中的纪争对他来说就像是服侍惯了的下人,或者干脆就是一件随处可见的物品,对着他时天生就得矮下一头。
傅容身上却没有这股气势。
纪争恍然明白过来自己找错了人,一时有些尴尬,讪讪的从床上爬下来,挠了挠后脑勺,嚅嚅开口:“那个,我……”
那边少年似乎没有察觉他的尴尬,自顾将火折引燃,点亮了烛火,房中一时亮了起来。少年提起桌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茶,轻轻浅浅的啜了一口,似乎自己啜饮的不是客栈的冷茶,而是刚刚沏好的上好香茗。
而后他坐了下来,抬起半边眼皮看向纪争,漫不经心道:“你认错人了,我不是傅容。”然后他的下一句话就把纪争惊得差点跳了起来,他说:“我是他姐姐,傅越。”
纪争的眼睛瞪得老大,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他上上下下反反复复打量了自称傅越的少女足有一盏茶工夫,愣是没看出来眼前这人身上有哪一点是称得上是女人的。
“你,你说你是……”他伸手指着傅越,只觉得万分难以置信。
“不要拿手指着我,否则我会将它拗断。”傅越撩起眼皮看了纪争一眼,淡淡道。
纪争讪讪收回手,忍不住摸了摸鼻子,这女人看起来好凶,比傅容可怕多了。
“你练了阴阳倒逆经,是傅容教你的?”傅越拿茶盖撇了撇茶盏中不存在的浮沫,看似随意问了一句。
一提到阴阳倒逆经纪争就猛地从傅越的气势中警醒过来,汗毛几乎都炸了起来,整个人如同面临强敌的刺猬,所有的刺都根根直竖,只差把自己整个团起来只露出锋锐的刺面对敌人。
这实在是因为这阴阳倒逆经给他的经历太过惨痛,惨痛得他现在只要回想起那段一动也不能动的日子就觉得浑身上下无一处不在疼痛。
“你怎么知道的?!”他低喝出声,身子往下压了压,脊背弓了起来,眼中露出怀疑戒惧的目光。
“练过阴阳倒逆经的人脉象都会有些奇特,你难道以为我看不出来?”傅越看也不看他一眼,呷了口茶,轻飘飘道:“既然我那亲爱的弟弟没有将这件事告知于你,那么想必你也不知道自己不久于人世之事了?”
不久于……人世?
纪争的脑子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少女话里的意思,有些茫然的张嘴:“你、你说什么?”
什么叫做不久于人世,为什么他会不久于人世?
“要不然,你以为我阴阳岛的绝学是那么好学的么?”傅越嗤笑一声,将茶盏搁下,斜眼看着纪争,口气依然漫不经心:“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你没有在真气逆行的时候便死于非命,反而还能活蹦乱跳的来找我的麻烦,但是我可以明白的告诉你,你的死期不远了,至多不过半年,你就该为自己准备后事了。”
“你说……”纪争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砸懵了,过了好一会儿才算找回自己的声音,艰难道:“我活不过半年了,就因为……练了那个什么阴阳倒逆经?”
傅越微微一笑:“你说的没错。”她微微偏着头,一手放在桌面上撑着下巴,借着昏暗的光线欣赏着纪争变幻不定的面容,看上去十分随意。然后她道:“你跟傅容有仇?”
虽然是问句,但是她的语气却很肯定。
纪争的心神还扎在先前那个消息中,一时有些茫然。
这就……快死了?
他还没有练成武功高手,还没有找到九幽门给姐姐报仇,还没有完成答应季云的承诺,将辜家绝学传承下去,他还什么都没来得及做,甚至生命才只走过了短短的十四年,这就要……死了?
像老骗子和连英儿那样,死了?再也醒不过来了?
他听到了傅越的听话,但只是听到了声音而已,那声音说了什么话却不知道。他茫然的看向对方在灯下越显清俊的面容,张了张嘴,却什么声音也没有发出来。
见他如此模样,傅越薄薄的嘴唇勾出一个嘲讽的笑,这就受不住了,看来也是不中用得很呢。
这个念头还没转过去,陡地,她猛地转头看向窗户,眼神一厉,喝了一声:“什么人?!”不知何时扣在手中的梅花镖激射而出,透窗而过,那薄薄的窗纸连一丝阻碍都做不到,只徒留下几个黑黢黢的洞,夜晚的凉风灌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