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赌服输,眼看就到了晌午,傅容便去前舱,帮着船家娘子打下手,船头由是只剩了贺瑜方同纪争两人。
纪争走过去,站到贺瑜方旁边,微微侧头看他一眼:“怎么了,从鬼谷出来你就一直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是有什么事么?”
贺瑜方也不瞒他,点了点头:“你知道血噬经是什么功夫么?”
“邪功。”纪争道,又问了一句:“你担心的与此事有关?”
贺瑜方转头看着他,慢慢道:“血噬经乃是上古邪功,修习者能够通过吸食他人鲜血增长功力,被视为天下第一邪功。师门典籍上记载,倘有修习血噬经的魔头出世,必然会搅得整个江湖血雨腥风,万人伏尸。”
纪争顿了一下,转头看着他:“你说……魔头?”修习了血噬经的,都是魔头吗?那么他呢,在不知道的情形下练了这等邪功的他呢,在对方的眼里,也是魔头吗?
贺瑜方面色凝重:“你小时候就被掳去了,可见魔头那时已然开始作恶,这么多年过去,想必那魔头更加厉害,我虽然将这个消息传回去了,只是心中还有些不安,总觉得这魔头不好对付。”
纪争听他如此说不由松了口气。原来说的不是他。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方才有些莫名其妙,怎么就突然生出了他憎恶嫌弃自己的念头,若是他真的觉得自己是个魔头,又哪里会这么不辞辛苦千里迢迢去给自己寻医找药?可真是想糊涂了。
大约是许久没有人对他这么好过了,乍一想到贺瑜方憎恶嫌弃自己,纪争便觉得心里像是塞满了石头,闷闷的,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如今也只盼正道依旧昌盛,不给那邪魔外道以可乘之机吧。”贺瑜方叹了口气,旋即转念想起了什么,又笑了起来,道:“不过这倒有个好处,你当初不是在那邪恶门派附近遇上那血蛇花的么?只要找到了那门派所在之处,就不愁找不到鬼医要的血蛇花了,幸而我后来想起来将那门派的大致方位传回了师门,否则不仅耽误了大事,也耽误了给你医治的时间,那可真是罪过大了。”
纪争闻言也笑了起来,瞅着贺瑜方笑道:“耽误我倒没什么,耽误了你师门大事那就了不得了。当初还在辜家庄时,我听说你师父对你可是严格得很,若是知道了你耽误事情,等你回去怕不是要扒了你的皮?”
贺瑜方哈哈大笑,伸手过来揉了一把纪争的脑袋:“就你知道。”
扒不扒皮不知道,但秦鹤想把那小兔崽子抓过来骂个狗血淋头倒是真的。
这么重要的事情不一口气全说完,非得分两次才把消息传回来,他都已经朝着卜阳跑了一天了好么!秦鹤恨得直牙痒,却也无可奈何,谁叫那小子不在跟前呢?也只能掉头,往辜家庄而去。
……
贺瑜方摊开手中的图纸,仔仔细细地跟眼前的山谷比对,片刻之后,眼中爆出一团精芒:“就是这里了!”
与此同时。
试剑堂分堂中,秦鹤亲手放飞了一只信鸽。他脸色阴沉,望着化作天际一个小黑点的信鸽,久久不语。
血魔现世,这武林,又要流血成河了。
一座建于高山之巅的屋舍中,一名老者接到一封飞书,那昏花的老眼在看清楚信笺上的字迹时蓦地瞪大,惊怒交集,声如雷霆在屋中滚过:“血魔现世?!”
血魔现世!
数百年前的劫难又要再一次来临!
老者长身而起,脸色阴沉似水:“传令,门中高手俱出。”他深吸了口气,吐气开声:“随我,共诛邪魔!”
共诛邪魔!
同样的声音在殿宇中,在寺庙道观中,在茅草屋前,在高门大户里,在所有接到试剑堂飞书的门派中纷纷响起。
这不是一家兴亡,这是整个正道武林的盛衰,这不是一家大敌,这是整个江湖的公敌。共诛邪魔!
入冬时节,草木凋零,失去了当家人的南庄更显得凋敝冷寂。
“大嫂,我也要去!”一道因为激动而略显尖利的女声在空荡荡的宅院中响起来。
一身素服的女子扎裹停当,取下成亲后已经许久没用过的峨眉刺挂在腰间,冷静道:“你不能去,爹如今卧病在床需要人照看,大郎二郎也要有人好好抚养长大。”
她说着已经跨出了屋子,身后传来女子的尖声嘶喊:“你放开我,我要去给夫君报仇!何家的血仇不是只有你一个能报的,你放开我!”
女子仿若未闻,大步跨出了院子,利落地翻身上马,清丽的面容上一片冷肃:“走!”说着一鞭狠狠抽在马身上,当先一骑驰出,身后蹄声如雷,紧紧跟随,只留下深宅大院中被死死绑缚在床上的年轻妇人。
梵音阵阵,普济寺门前乌压压的立着一大群人。
“师父!”年轻的面容上泪光隐现,却又生生按捺下去。
“玄义,此次寺中高手尽出,门派传承与安危,就尽托于你手了。”老和尚双手合十,念了一声佛,转身便走,一群数十人紧紧跟着。
“师父!”刚刚才担上掌门重责的年轻人忍不住叫了一声,眼眶中生生逼回去的热泪倏然落下,砸在地面上。
这是去送死啊,这是去送死啊!门中典籍记载的清清楚楚,昔年血魔肆虐时,江湖门派也是高手倾巢而出,结果在血魔身死后正道高手十不存一!
十不存一!
多么惨烈恐怖!
如今劫难再起,这些二话不说便踏上诛杀血魔的人,最后又能回来几个?!
但是,明知是必死之局,依然没有人回头。
年轻的僧人低下头,双手合十,低声诵着佛号:“阿弥陀佛。”
佛曰: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为了苍生正道,便是身死道消又如何。
……
“血魔现世?”形容雌雄莫辩的少女负手而立。
她面前的男子恭谨道:“是,试剑堂掌门亲自发下英雄令,召集武林正道高手在青阳山共商诛杀血魔之事。”
少女皱了皱眉,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偌大的中原灵州,莫非杀个人也要召集这许多高手助阵?真是可笑!
尤其让她烦躁的是,本来都已经打听到傅容的踪迹了,被这事一闹,整个江湖都在说血魔现世之事,害她一点消息都打听不到了,真是可恨。
一念及此,傅越的脸色越加阴沉,周身气势凌人。
男子感受到了那无形压迫的气势,身子更下弯了几分,姿态愈加恭谨:“公子有所不知,这血魔数百年前曾经出现过,血魔现世便有大劫难发生,说是血流漂杵也不为过,当时也如此时一般,正道高手尽出,费尽了力气才将那血魔诛杀,便是如此,回来的人也没有几个,好几家门派就此断了传承,正道一时衰败凋敝,过了百十年才渐渐缓过来。”
傅越冷哼一声:“自古邪不胜正,连个魔头都胜不了,中原武林还好意思自称地大物博人才辈出?真是可笑之极!”
男子笑了笑,看他姿态恭谨,却并不赞同傅越的话:“中原灵州确然人才辈出,公子此言,是偏狭之见了。”
傅越闻言冷笑一声,只听男子又道:“唇亡齿寒,血魔现世非是一家一派之事,倘若中原武林不存,便是我阴阳岛处于海外恐怕也难免遭池鱼之殃,属下以为,公子莫不如尽快传书岛主,与中原武林共商诛魔大事。”
傅越嗤笑一声,眯着眼瞧着面前这个形容恭谨的男人,慢慢道:“顾一,你果真,是我阴阳岛的人?”
顾一抬眼对上傅越不善的目光,沉默一会儿:“阴阳岛虽地处海外,却仍然是武林正道,属下是为正道中人,不敢视而不见。”
傅越盯了他一会儿,哼了一声,转身离去。
……
高山峻岭中藏着世外桃源。
年迈的老妇坐了有一会儿了,也沉默了好一会儿了。手边一盏茶只剩余温,茶盏边有一张只有寻常信纸的一半大小的纸张,纸上寥寥数语,却让老妇人久坐沉默不语。
“师父。”俏丽的女子未曾叩门就走了进来,莲步轻移,来到老妇人跟前。
看到徒儿,老妇人耷拉着的嘴角微微放缓。
“你来的正好。”苍老的声音响了起来,语气没有丝毫波动,“从今以后,你就是我九幽门的门主了。”
女子正要执壶倒茶,闻言一惊,猛地抬头看着老妇人:“师父,您——”一语未竟,她的目光瞥到了那一张纸上写着的话,猛然将剩下的话噎了回去,一脸震惊,“这是——”
身为九幽门的圣女,她自然熟知门中典籍,便是数百年前的旧闻故事也能信手拈来,看到那两个字时哪里还能不明白师父为什么要传位于她。
“师父!”她叫了起来,“您不能去!世人谁人不知我九幽门避世而居,多少年不曾现身江湖了!那血魔再厉害又如何,总不能无缘无故得寻上门来大开杀戒!此事与我们无干,您不能去!”
“痴儿,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老妇人语气淡淡,全然看不出当日挥手间将辜家庄灭门的凌厉狠辣。
单看她能收到这封飞书就知道,避入深山峻岭中也不能将所有江湖事都置之度外。
一入江湖,终生江湖。
不外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