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瑜方毕竟年长纪争许多,为人行事也稳重许多,凡事也都会尽可能的顾虑周全,若他不明白自己的心意还好,一旦确认了自己的心思,他便想的多了些,千百个念头转瞬划过脑际,然后他突然想起来一件事情,一腔几近沸腾的热血被陡然兜头而来的一盆冰水给浇透了,脑子也随之清醒过来。
贺瑜方并不是风/流的性子,长到如今还没有过女人,但他也并非不解人/事,对于断袖也有一些了解。?
他早已察觉自己对纪争的种种不同寻常的心思与举动,只是下意识不愿意深想,毕竟断袖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虽然此等事情每朝每代都有,甚而前朝一位风/流帝王还亲自册封了一位男妃,但本朝男风并不兴盛,若是身为断袖叫人知晓了,虽不至于当面讥嘲,背后的指点却是少不了的,且家族亲长也会以为此举有辱家风门楣,免不了亲自过问干涉,严厉些的就是打断手脚关起来也是有的。
若是在富贵人家,当事人又是文采风/流之辈,或者这还会成为一段风/流逸事,但这样的情形却绝不会出现在贺瑜方同纪争身上。
设若贺瑜方同纪争一般孑然一身,无有师父亲长,便是忍受世俗人的讥嘲白眼也无关紧要,问题的关键在于他并不是。
因为天赋出众的缘故,贺瑜方在师门中向来极受长辈关注,师父秦鹤待他更如亲子一般,倘若得知他是个断袖,也许出于对他的照顾爱护并不会将他怎么样,顶多也就是将他关在师门中专意练剑,但是对于在他们眼里将他带上歧途的纪争,恐怕他们就不会那么好说话了。
再则纪争的年纪还小,或者对于他的不同寻常的感觉也只不过是因为一时的迷恋与误入歧途,毕竟对方并没有怎么接触过女人,并不清楚男人和女人之间的那些事。亦或者少年对他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感觉,只是因为对他的亲近才会发生这样的误会,也许会有这样的误会也是因为他的心思与态度。
贺瑜方越往深处想心就越冷,想到最后一颗心都冷得透透的,一丝热气也没有了,身下蠢蠢欲动的某处也平息了下来。
不,这只是他的一厢情愿,是他生出了不该有的心思,他不能将还对此懵懂无知的少年牵扯进来。
贺瑜方睁着眼睛望着黑黢黢的岩壁,眼神微有些茫然。
究竟是什么时候,他对这少年有了不一样的情感?这样禁忌的,不能言说的,只能独自吞咽痛苦的情感。
他甚至因此而惶惑起来。
明明一直是将对方视作亲弟弟,明明一直只是想要保护照顾他而已,明明两人之间从来没有过逾矩的行为,为什么竟然会出现这样的情形?
贺瑜方想不通。
难道是因为已经习惯了保护与照顾这个人,于是就自然而然出现了这样的情感?
这样说倒也能说得通,可是在师门中时,他与师兄弟们也是朝夕相处,为什么就没有对他们产生不一样的情感?
贺瑜方百思不得其解。似乎在他发觉之前,有什么不一样的东西已经产生了,而到他发觉之时,那份不一样的情感已然在心中深种。
贺瑜方无声的叹了口气。
就这样吧。
不管是什么原因,不管是因何而起,就这样吧。
趁着还没有深陷,趁着少年还没有被自己带上歧途,趁着一切都还来得及挽回,就这样吧,什么都不要做,什么都不要想,就作为兄长守在他身边吧。
只是还未得到便已失去,这心中又如何甘心。
无形的焦灼炙烤着内心,还未真切放下,心中已然焦躁难安,不甘在噬咬着每一寸心房。理智告诉他,他应该放手,但此时的他却下意识收紧了手臂。
罢了罢了,就当做是最后的放纵吧,就这一次,最后一次。
纪争察觉到他的异常,还以为是刚刚的事让他觉得困扰了,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道:“大哥……你怎么了?是不是因为我刚刚、刚刚……”他顿了一下,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黑暗中一张脸涨得通红,有些手足无措。
贺瑜方无声的收紧了手臂,过了好一会儿,纪争都以为他是不是没有听到自己说的话时,他才沉沉开口:“……无事,你……不要多想。”他顿了一下,道:“这是每个男子都会经历的事,你不必难为情——莫不是你在大哥跟前还会觉得不好意思?”
熟悉的低笑声在耳边响起,甚至能够感觉到对方因为发笑而震动的胸腔,纪争莫名就松了一口气。
“睡一会吧,或者闭着眼睛练功也不要紧,那金刚猱才回来,总要好几个时辰才会出去觅食,咱们要到明天才能出去了。”贺瑜方道。
纪争低低应了一声。
入定之后时间流逝的速度也快了不少,一夜时间似乎眨眼就过去了。
察觉到怀里的动静,贺瑜方低声问了句:“醒了?”他有些艰难地动了动压得发麻的手臂,微微侧头冀图能够通过透进来的几缕微光分辨出时辰。
“天刚亮不久,此时大约是卯时末了,再有两个时辰咱们就能出去了。”贺瑜方道。
两个时辰后,两人挣扎着从石缝里挤出来,略等了等,山谷中果然没有见到金刚猱的身影。
两人俱是松了口气,对视一眼,照原路返回。下崖壁时,贺瑜方因为手臂被纪争压得酸麻,一时没有抓紧昨天掏出来的石窝,差点就掉了下去,亏得在腰间绑了绳索才没有跌下去。
他倒是没有觉得什么,倒把纪争惊出来一身冷汗,险些也跟着跳了下去,直到安全下到谷底了,依然心有余悸,紧紧拉着贺瑜方的衣袖不松手,满脸紧张的盯着他看。
贺瑜方笑着在他脑袋上揉了一把:“这不是没事么,还在担心些什么。”
纪争瞪着他,嘴唇抿得紧紧的,脸色还有些发白。
“我会跳下来。”他瞪着贺瑜方,强调似的重复了一遍:“如果你掉了下来,那我就跳下来。”
你死了,我也不会苟活。说好的会一起死的。
贺瑜方意识到少年并不是在开玩笑,唇边笑意微敛。
沉默一会儿,他将手放在少年头顶上摸了摸,道:“别说傻话。”
纪争刚要开口,他紧接着又道:“好了好了,咱们还是赶紧回去吧,想必傅兄弟也等的着急了。”说着不待纪争说话,当先一步踏入了阴翳的丛林。
傅容确实已经等得十分心焦了。
昨日好容易躲过金刚猱的搜寻,他又在担忧焦躁中直等了一夜,若不是心中还抱存着万一的希望,他就要忍不住冒险进山谷了。
“若是万一我们没有回来,你不必冒险进谷去寻,也不必一直等下去。”贺瑜方在进去之前曾经这么对他说过。
“为什么?”他记得听到对方这么说时心中蓦然生出愤愤之意,质问道:“莫非在贺大哥你的眼里,我傅容就是一个贪生怕死之徒么?”
“话不是这样说。”贺瑜方笑了一下,看上去依然爽朗,只是傅容心里却突然明白了这爽朗温和笑容背后的疏离,如此清晰分明。
他默然,而后听见对方又道:“傅兄弟,你能同我们一道来寻找紫芝果已然表明了你并非是贪生怕死之辈,非但如此,你还是一个有着满腔热血的好男儿,这一点就是任何人都不能否认。只是此事毕竟与你无关,且又十分危险,若是因为此事让你平白送了性命却不好了,我们心里也过意不去。”
傅容终究还是不甘心,追问道:“这是你的意思,还是他……也这么想?”
贺瑜方笑了笑:“我的意思就是他的意思。”
傅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不知道怎么说,总觉得贺瑜方这句话带了些其他的意味。
最终他还是妥协了。
不妥协也没有办法,贺瑜方已经摆明了态度要将他隔绝在此事之外,而且对方说的话并非没有道理,山谷外留一人把风确实有必要。
但是贺瑜方在他应了之后却又说了一句话,这让傅容心中的违和之感越发强烈。
贺瑜方说:“既然你已经应下此事,小争那里就不用特意去说了,待会我自会告诉他。”
傅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生出错觉,总觉得贺瑜方说这话颇有些欲盖弥彰的意味。
……
虽然答应了贺瑜方不冒险进入山谷,但此时傅容并不打算遵守这一约定。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他这么想。不管他们是怎么看待自己的,终归是一道来的,万万没有扔下他们自己走了的道理。
一俟巳时前后,亲眼看着那金刚猱的身影消失在山谷中,傅容便迫不及待地进了山谷,循着昨日贺瑜方两人行走过的痕迹,一直深入到了山谷。
所幸这山谷十分狭窄,就算一时找不到行走的痕迹倒也不虞会走错,是以傅容很顺利地找到了狼狈不堪的两人。
贺瑜方看到他时明显愣了一下,脱口而出:“傅兄弟,你怎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