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先生:
我终于完成了这个剧本。
现实生活中的许多事件,与我剧本中的故事纠缠在一起,使我写作时,有时候分不清自己是在如实记录还是在虚构创新。我仅仅用了五天的时间就写完了它。我就像一个急于诉说的孩子,想把自己看到的和想到的告诉家长。五十多岁的人自比孩子,这很矫情,但确是真实感受。一个写作者,如果连这点矫情的勇气都没有,那就可以搁笔了。
这个剧本,应该是我姑姑故事的一个有机构成部分,剧本中的故事有的尽管没在现实生活中发生过,但在我的心里发生了。因此,我认为它是真实的。
先生,我原本以为,写作可以成为一种赎罪的方式,但剧本完成后,心中的罪感非但没有减弱,反而变得更加沉重。王仁美和她腹中孩子——当然也是我的孩子——之死,尽管我可以用种种理由为自己开脱,尽管我可以把责任推给姑姑、推给部队、推给袁腮,甚至推给王仁美自己——几十年来我也一直是这样做的——但现在,我却比任何时候都明白地意识到,我是唯一的罪魁祸首。是我为了那所谓的“前途”,把王仁美娘俩送进了地狱。我把陈眉所生的孩子想象为那个夭折婴儿的投胎转世,不过是自我安慰。这跟姑姑制作泥娃娃的想法是一样的。每个孩子都是唯一的,都是不可替代的。沾到手上的血,是不是永远也洗不净呢?被罪感纠缠的灵魂,是不是永远也得不到解脱呢?
先生,我期待着您的回答。
蝌蚪
二〇〇九年六月三日
《蛙》九幕话剧
人物表:
姑姑——退休妇科医生,七十余岁
蝌蚪——剧作家,姑姑的侄子,五十余岁
小狮子——曾是姑姑的助手,蝌蚪之妻,五十余岁
陈眉——代孕者,二十余岁。火灾幸存,严重毁容
陈鼻——陈眉之父,蝌蚪小学同学。街头流浪者,五十余岁
袁腮——蝌蚪小学同学,牛蛙公司老板,暗中经营“代孕公司”。五十余岁
小表弟——名金修,蝌蚪的表弟,袁腮的部下,四十余岁
李手——蝌蚪小学同学,饭馆老板。五十余岁
派出所长——警官,四十余岁
小魏——女警官,刚刚从警校毕业的学生,二十余岁
郝大手——民间泥塑大师。姑姑丈夫
秦河——民间泥塑大师,姑姑的追随者
刘贵芳——蝌蚪小学同学,县政府招待所所长
高梦九——中华民国时期的高密县长。
衙役数人。
医院保安两名。
黑衣蒙面人两名。
电视台摄影、女记者等数人。
*第一幕
中美合资家宝妇婴医院。大门富丽堂皇,看上去像政府机关。门口左侧的大理石贴面门垛子上,悬挂着医院的牌子。
大门右侧竖着一块巨大的广告牌,上面镶嵌着数百张姿态各异的婴儿照片。
一个身穿灰制服的保安,笔挺地立在大门左侧,对一辆辆开进开出医院的豪华轿车敬礼,注目。他的动作因过分夸张而显得滑稽可笑。
一轮巨大的月亮在天幕上熠熠生辉。幕后传来鞭炮声,不时有灿烂的礼花照亮天幕。
保安:(从衣兜里摸出手机查看短信,忍不住笑出了声)嘻……
保安领班从大门内侧悄悄溜出来。
领班:(悄悄地站在保安身后,低声厉喝)李甲台,你笑什么?!(感到有什么东西蹦到脚面上。)咦,什么季节了,怎么还有这么多小青蛙?!你笑什么?
保安:(突被惊吓,手忙脚乱,慌忙立正)报告班长,地球变暖,温室效应;没笑什么……
领班:没笑什么你笑什么?(抖着蹦到脚上的小青蛙)这是怎么回事?难道又要地震?我问你笑什么?
保安:(看看四周无人,笑着说)班长,这段子太好玩了……
领班:我跟你们说过,上班时间不许发短信!
保安:报告班长,我没发短信,我只是看了几条短信。
领班:那不一样吗?这要是被刘处长撞见,你的饭碗就砸了。
保安:砸了就砸了呗,反正我也不想干了,牛蛙养殖公司老板是我表姨夫,我娘已经跟我表姨说了,让我表姨跟我表姨夫说说,让我表姨夫把我弄到他那里去上班……
领班:(不耐烦地)好了好了,你表来表去,把我都表糊涂了。你有个表姨夫可投靠,自然不怕砸饭碗,但老子还要靠着这个饭碗吃饭呢!所以啊,上班期间,收发信息,接听电话,概不允许!
保安:(挺胸立正)是!班长!
领班:小心着点!
保安:(挺胸立正)是,班长!(忍不住又笑起来)嘻……
领班:你小子喝了母狗尿了,还是做梦娶了个小富婆?说,到底笑什么?!
保安:我没笑什么啊……
领班:(伸出右手)拿来!
保安:什么?
领班:你说什么?手机!
保安:班长,我保证不看了行么?
领班:少啰嗦!你拿不拿?不拿我立刻向刘处报告。
保安:班长,我正在恋爱,没有手机不行……
领班:你爹恋爱那会儿,连电话都没有不是照样把你娘弄到手了吗?——快点!
保安:(无奈地将手机递给领班)不是我要笑,是这条短信太好笑了。
领班:(操作手机)我倒要看看,到底是条什么消息让你笑成这样儿……为了培育优秀短跑运动员,国家体委下令让男子百米冠军钱豹和女子长跑冠军金鹿结婚。金鹿怀孕足月,到医院生孩子。钱豹问医生:我老婆生了个啥孩子?医生说:没看清,一生出来就跑没影了——就这老掉牙的段子也值得你笑?看我给你念几条。(领班摸出自己的手机,欲读,突然醒悟,将自己的手机连同保安的手机装进自己的口袋)今晚是中秋佳节,刘处说了,越是节日越要提高警惕!
保安:(伸手讨要)我的手机!
领班:暂时没收。下班后还你!
保安:(央求)班长,这大过节的,家家团圆,户户欢聚,吃月饼,放鞭炮,赏明月,谈恋爱,可我,像根棍子一样戳在这里,连给女朋友发发短信这点乐子也被你剥夺了。
领班:别哆嗦,好好值班。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将一切可疑分子阻止在大门之外……
保安:行喽,你别听那刘大头忽悠了,大过节的,谁到这里来?强盗、小偷也要过节啊!
领班:严肃点!你以为这是逗你玩吗?(压低声音,神秘地)春节之夜,就有一伙恐怖分子,冲进(声音含混)妇婴医院,抢走了八个婴儿,作为人质……
保安:(严肃起来)噢……
领班:(神秘地)你知道谁的“二奶”住在我们医院等待分娩吗?
保安:(侧耳细听)
领班:(低声,神秘地)……你现在明白了吗?记住,那辆黑色的“大奔”和那辆绿色的“宝马”,都是他的座驾,要立正敬礼,注目追送,一丝一毫都马虎不得!
保安:是,班长!(伸手)现在您可以把手机给我了吧?
领班:不行,绝对不行,今晚是好日子,不仅金老板的太太有可能生,宋书记儿媳妇的预产期也是今晚,黑色奥迪A6车号08858,你就给我把眼睛瞪起来吧!
保安:(不满地)这些小兔崽子,真会找时候出生!——我女朋友说,今晚的月亮,是五十年来最大最圆的(仰望月亮),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领班:(嘲讽地)别酸了!上学时好好背,还用得着当保安?(警惕地)那是什么?!
陈眉穿一黑袍,脸蒙黑纱,手里拿着一件红色的小毛衣上场。
陈眉:(身体摇摇晃晃,如同醉酒)我的孩子……我的孩子……你在哪里啊?娘来找你,你藏到哪里去了……
保安:又是她,神经病。
领班:去把她轰走!
保安:(立正站好)我不能擅离岗位!
领班:我命令你把她轰走!
保安:我在站岗!
领班:大门两侧五十米都是你警戒的范围!
保安:大门周围如发生可疑情况,值班门卫应坚守岗位,严防可疑分子冲进大门,并立即向领班报告。(从腰间摘下报话机)报告班长,大门右侧广告牌下发现一可疑分子,请火速增援!
领班:他妈的,你这小子!
灯光聚焦在广告牌前。
陈眉:(指点着广告牌上的婴儿照片)孩子,我的孩子,娘在叫你,你听到了吗?你在跟娘藏猫猫,躲着不见娘?小淘气,小宝贝,快出来,娘给你喂奶,你要不来,娘的奶就要被小狗抢去了……(指点着广告牌上的一个孩子)你要吃我的奶?不,不给你吃,你不是我的孩子。我的孩子是双眼皮,大眼睛,你是个小眯眼儿……你也想吃我的奶,可你也不是我的孩子啊,我的孩子脸蛋儿红扑扑的,像个苹果,可你是黄脸皮……你更不是了,我的孩子是个男的,大胖小子,可你分明是个小丫头儿,丫头片子不值钱……(清醒地)生男孩给五万,生女孩只给三万!你们这些杂种,重男轻女,封建主义,你们的娘不是女的?你们的奶奶不是女的?都生男孩,不生女孩,这世界不就完蛋了吗?你们这些高官,大知识分子,有学问的大明白人,怎么连这么点简单的道理都不明白呢?……怎么,你说你是我孩子?小兔崽子,你是闻到我的奶味儿,被馋坏了吧?(抽动鼻孔)你想骗我,小兔崽子,做梦吧!我告诉你吧,即便你们用黑布蒙上我的眼睛,即便你们把我的孩子和一千个孩子混在一起,我用鼻子,也能把我的孩子找出来。你娘难道没跟你说过?一个孩子有一个孩子的气味!你想吃奶找你娘去,对,你们这些富贵人家的孩子,不叫娘,叫妈妈,吃奶不叫吃奶,叫吃妈妈……什么?你妈妈没有奶?没有奶算什么妈妈?你们天天说进步,我看你们是退化,退化得生孩子不用阴道,退化得乳房不分泌奶水。你们把自己该干的活儿让牛去做,让羊去做。吃牛奶长大的孩子有牛腥味,吃羊奶长大的孩子有羊膻气,只有吃人奶长大的孩子才有人味儿。你们想花钱买我的奶?休想,你们搬来一座金山我也不卖,我的奶,要留给我的孩子吃。……孩子,你快来啊……你不来,娘的奶就要被这些小孩抢去了,你看看,他们多馋啊,嘴巴都张开了;他们都饿了,他们的妈妈都把奶卖了,卖了换成了化妆品涂到脸上,卖了换成香水洒到身上了,她们都不是好妈妈,只顾自己臭美,不管孩子的健康……好孩子,快来啊……
领班:(立正,敬礼)女士,这里是妇婴医院,产妇和婴儿都需要安静,因此,请你立即离开这里,不要在这里喧哗吵闹!
陈眉:你是谁?你在这里干什么?
领班:我是保安!
陈眉:保安是干什么的?
领班:维持社会秩序,保卫机关、学校、企事业单位、邮局、银行、商场、饭店、车站等等的安全!
陈眉:我认识你!(狂笑)我认识你,你是袁腮的保镖,人家都管你们叫看门狗!
领班:不许你侮辱我们的人格!如果没有我们,社会就要乱套!
陈眉:就是你,抢走了我的孩子!你脱了白大褂,摘了大口罩我也认识你!
领班:(惊恐地)女士,你说话要负责任,当心我告你诬陷罪!
陈眉:你以为换上这套衣服我就不认识你了?!你以为你穿上一套保安制服就成了好人?!你就是袁腮养的一条狗,万心,那个老妖婆,把我的孩子接下来,只让我看了一眼……(痛苦地)不……她一眼都没让我看……她们用白布蒙着我的脸,我想看看自己的孩子,只看一眼,可她们,一眼都不让我看就把我的孩子抢走了……但我听到了我孩子的哭声,他哭着要找我,他也想见我,天下哪有不想见母亲的孩子?可她们把他强行抱走了。我知道他饿了。他想吃奶,你们都知道,母亲的初乳对孩子是多么宝贵,你们以为我文化水平低,不懂这些事,但我懂,我什么都懂。我把全身最精华的东西都输送到乳房里,连骨头里的钙、骨髓里的油、血里的蛋白质、肉里的维生素都挤到乳房里,我的孩子吃了我的奶就能不感冒、不拉稀、不发烧,长得快,长得好,长得俊,但你们连一口奶都不让他吃就把我的孩子抱走了。(上前撕掳领班)
领班:(慌乱地)女士,你认错人啦,你一定是认错人了,什么袁(圆)腮,方脸的,我根本不认识……
陈眉:你当然不会说认识!你们这些贼,强盗,偷孩子、卖孩子的魔鬼。你们不认识我,可我认识你们。不是你们把我的孩子抢走之后,还给我服了两片安眠药让我睡觉吗?我醒了之后,你们不是骗我说我的孩子生下来就死了吗?不是你们,弄来一只剥了皮的死猫在我眼前晃了晃,说那就是我孩子的尸体吗?你们这些强盗,抢走了我的孩子,还要赖掉我的劳务费,你们说好生了男孩给我五万,可你们说我生了死胎,只给我一万,你们抱走我的孩子,还想来抢我的初乳!你们拿着碗和奶瓶来挤我的初乳,说一毫升十元钱!畜生,我的初乳是留给我的孩子的。十元钱?十万元也不卖!
领班:女士,我再一次请你离开这里,否则,我就报警了。
陈眉:报警?报警好啊!我正要找警察呢,人民警察爱人民,人民丢了孩子,警察管不管?
领班:一定会管,别说是丢了孩子,即便是丢了一条小狗,警察也会帮你找的。
陈眉:那好,我去找警察。
领班:对,赶快去。(指点方向,从这条街往前走,遇到红绿灯右拐)在那家歌舞厅旁边,就是滨河路公安派出所。
一辆轿车鸣着笛从医院里开出来。
陈眉:(愣怔片刻,突然惊醒似的)我的孩子,我们的孩子就是被他们抱到这辆车拉走了。(向轿车冲去)你们这些贼,还我的孩子……
领班试图阻拦,但陈眉突然爆发出巨大的力气。将领班撞了一个趔趄。
领班:(气急败坏地)拦住她!
站在门口的保安也扑上来,将拦住车辆的陈眉拖住。陈眉拚命挣扎。领班上来,二人合力欲制服陈眉。挣扎中,陈眉的蒙面黑纱脱落,显出一副烧伤病人的狰狞可怖的面孔。两位保安吓得连连倒退。
保安:我的妈呀——!
领班:(看着地上被车轮辗碎和人脚踩死的小青蛙)妈的,从哪里来了这么多鬼东西!
——幕落
*第二幕
在绿色灯光照耀下,整个舞台像一个幽暗的水底世界。舞台深处,有一个周围生满细草的山洞。从山洞中。不时传出青蛙的叫声与婴儿的哭声。有十几个婴儿,从舞台上方垂挂下来。他们四肢抽动,哭声连成一片。
舞台前部,摆放着两个制作泥娃娃的案板,郝大手和秦河盘腿坐在案后,聚精会神地团弄着泥巴。
姑姑从洞里爬出来。她身穿一袭肥大的黑袍,头发蓬乱。
姑姑:(像背书一样)俺叫万心,今年七十三,当妇科医生,整整五十年。即便是退休之后,也日夜不得闲。经俺的手接出来的孩子,统共是九千八百八十三……(仰起脸,看着那些空中悬挂的孩子)孩子们,你们哭得真是好听啊!听到你们的哭声,姑姑心里就踏踏实实;听不到你们的哭声,姑姑心中就空空荡荡。你们的哭声,是世界上最好听的声音;你们的哭声,是姑姑的安魂曲。真可惜早年没有录音机,没能把你们出生时的哭声录下来。姑姑活着的时候,每天放你们的哭声;姑姑死后,在葬礼上,也放你们的哭声。九千八百八十三个孩子一齐哭,那该是多么动听的音乐……(无限神往地)让你们的哭声感天动地。让你们的哭声把姑姑送入天堂……
秦河:(阴沉沉地)当心他们的哭声把你拽进地狱!
姑姑:(在那些悬挂的孩子之间,用轻盈的步伐来回穿行着,宛如一条鱼在水中轻快地游动。她一边穿行,一边用巴掌拍打着那些婴儿的屁股)哭啊,宝贝们,哭啊!你们不哭,说明你们有毛病,你们哭,说明你们很健康……
郝大手:神经病!
秦河:你说谁呢?
郝大手:说我呢!
秦河:说你当然可以,说我那是不行的。(自负地)因为我是高密东北乡最著名的泥塑艺术家。尽管有些人不同意,但那是他们的事。在玩弄泥巴这个行当里,老子就是天下第一。人,必须学会自己抬举自己,如果自己都不把自己当成一个东西,那谁还会把你当成一个东西?俺捏出来的孩子,是真正的艺术品,一个值一百美金。
郝大手:都听到了吧?什么叫不要脸呢?我团弄泥巴那会儿,你还在地上爬着找鸡屎吃呢。老子是县长任命的民间工艺美术大师!你算什么?
秦河:同志们,朋友们,都听到了吧?郝大手,你不是不要脸,你是厚颜无耻,你是神经病,你是强迫症,你捏了一辈子泥孩子,至今还没捏出一个成品,你总是捏一个毁一个,总是以为下一个会比上一个好。你就是那个在玉米田里掰棒子的笨狗熊。同志们,朋友们,你们看看他那两只手,什么“郝大手”,那根本不是手,是青蛙的爪子,鸭子的脚,指头缝里生着蹼膜……
郝大手:(愤怒地将手中泥巴投向秦河)你放狗屁!你这个神经病,立刻从这里滚走!
秦河:你凭什么让我滚走?
郝大手:因为这是我的家。
秦河:谁能证明这里是你的家?(指着姑姑与那些悬挂着的孩子)她能证明吗?他们能证明吗?
郝大手:(指姑姑)她当然能够证明。
秦河:凭什么她就能证明?
郝大手:她是我的老婆!
秦河:你凭什么说她是你的老婆?
郝大手:因为我和她结过婚。
秦河:谁能证明你和她结过婚?
郝大手:因为我和她睡过觉!
秦河:(痛苦万端,抱着头)不——!你是个骗子!你骗了我,我为你耗费了青春,你答应过我,你说你不会和任何人结婚,一辈子也不结婚!
姑姑:(怒斥郝大手)你招惹他干什么?我跟你可是有约在先的。
郝大手:我忘了。
姑姑:你忘了?我提醒你,我当时跟你说,要我嫁给你可以,但你必须接受他,把他当我的弟弟,容他疯,容他傻,容他胡言乱语;管他吃,管他住,还要管他穿衣服。
郝大手:我还要容他与你睡觉是不是?
姑姑:神经病,你们都是神经病!
秦河:(怒指都大手)他才是神经病,我的神经很正常!
郝大手:叫嚣也没有用,恼羞成怒也没用。哪怕你把拳头举得比树还高,哪怕你眼睛里蹦出鲜红的樱桃,哪怕你头上生出羊角,哪怕你嘴巴里飞出小乌,哪怕你浑身长遍猪毛,也无法改变你是神经病!这个事实,用钢凿子,镌刻在石头上!
姑姑:(嘲讽地)这满嘴的歪词,是从蝌蚪的剧本上学来的吧?
郝大手:(指着秦河)你每隔两个月,就要到冯耳山精神病院住三个月。在那里,你穿紧身衣,吃镇静剂,实在不行还要坐电椅。你被他们折腾得皮包着骨头,眼珠子发直,好像一个非洲的孤儿。你的小脸上沾满了苍蝇屎,好似一块旧墙皮,你从那里逃出来,又有两个月了吧?明天,或者后天,你又该到那里去了吧?(逼真地模仿救护车的警笛声,秦河浑身颤栗,跪在地上)你这次进去,就不要出来了。你这样的狂躁型精神病,放出来就会给这个和谐的社会增添不和谐的因素!
姑姑:够了!
郝大手:如果我是医生,我就把你永远关在那里,我要用电棍击打你,让你口吐白沫,浑身抽搐,让你彻底休克,永远不要醒来。即便是醒来,也要让你彻底失去记忆。(秦河抱着头,在地上打滚儿,嘴巴里发出令人心悸的惨叫声。)
郝大手:你这叫毛驴打滚儿,雕虫小技。滚。继续滚;看,你的脸变长了;自己摸摸,你的耳朵变大了;你马上就会变成一头毛驴;毛驴拉磨,在磨道里转圈子。(秦河四肢着地,高高地翘着屁股,模仿毛驴拉磨)对,就这样,真是一头好驴!磨完这二升黑豆,再磨一斗高粱。好驴不用戴遮眼,好驴不会偷吃磨盘上的面。好好干,主人不会亏待你,我已经拌好草料,等你来享用。
姑姑上前欲拉起秦河,秦河咬了她的手。
姑姑:你这个不知好歹的。
郝大手:我说过,这里没有你的事,你就好好照顾那些孩子吧,别让他们冻着,也别让他们饿着。但也不能让他们吃得太饱,也不能让他们穿得太暖。就像你反复说过的:婴儿若要安,三分饥饿三分寒。(转对秦河)你怎么不拉啦?你这头懒驴。非要用鞭子抽着你才肯干活吗?
姑姑:你不要折磨他了!他是个病人!
郝大手:他是病人?我看你才是病人!
秦河口吐白沫昏倒在舞台上。
都大手:起来,不要装死!这样的把戏,你玩过不止一次了!这样的把戏,我已经见过许多遍了。这样的把戏,粪堆上的屎壳郎都会。你想用装死来吓唬我,呸!我根本就不怕!你死了才好呢!你马上死,一分钟也不要耽搁!
姑姑急忙上前,欲对秦河进行救治。郝大手起身拦住了她。
郝大手:(痛苦地)我的忍耐已经到了极点。我再也不允许,你用那种方式,去救治他……
姑姑往左移动,郝大手跟着往左移动;姑姑往右移动,郝大手跟着往右移动。
姑姑:他是病人!在我们医生的心目中,世界上只有两种人:一种是健康的人,一种是有病的人。哪怕他昨天打过我的父母,今天他突发了疾病,我也要忘记仇恨将他救治;哪怕他哥哥强奸我时突发癫痫,我也要将他推下去进行救治!
郝大手:(身体突然变得僵硬,痛苦地低语着)你到底承认了,你到底还是跟他们兄弟俩都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关系。
姑姑:这就是历史,这就是几千年的文明史,凡是承认历史的,就是历史的唯物主义者,凡是否认历史的,就是历史的唯心主义者!
姑姑:(坐在秦河身边,将他揽进怀里,像怀抱一个婴儿一样,摇晃着,低声唱着一首含混不清的歌曲)想起你我心痛欲碎……想起你我欲哭无泪……想写信找不到你的地址,想唱歌记不住你的歌词……想亲吻找不到你的嘴巴,想拥抱找不到你的身体……
一个身穿绿色小兜肚(兜肚上绣着一只青蛙)、头皮光溜溜犹如一块西瓜皮的孩子,率领着一群坐着轮椅、拄着双拐、前肢上缠着绷带(由儿童扮演)的青蛙,从那个幽暗的洞里钻出来。绿孩子大声喊叫着:讨债!讨债!“青蛙”们发出嘎嘎咕咕的叫声。
姑姑一声惨叫,扔下秦河,在舞台上躲闪着那个绿孩子和那群青蛙。
郝大手和清醒过来的秦河抵挡着绿孩子与青蛙们的攻击,保护着姑姑下场。绿孩子与青蛙们追下。
——幕落
*第三幕
公安派出所来访接待室。室内只有一张长桌,桌上摆有一部电话。墙上挂着锦旗、奖状之类。
女警官小魏端坐在桌子后,指指桌前的一把椅子,示意陈眉就座。陈眉依然是那身装束:黑袍遮体,黑纱蒙面。
小魏:(一本正经,学生腔调)来访公民,请坐。
陈眉:(没头没尾地)大堂前为什么不设上两面大鼓?
小魏:什么大鼓?
陈眉:过去都是有大鼓的,你们为什么不设?不设大鼓老百姓怎么击鼓鸣冤?
小魏:你说的那是封建社会的衙门!现在是社会主义,那些玩意儿早就废除了。
陈眉:开封府就没有废除……
小魏:你是从电视连续剧里看到的吧?包龙图打坐在开封府——
陈眉:我要见包龙图。
小魏:公民,这里是滨河路公安派出所群众来访接待室,我是值班民警魏英,你有什么问题请向我反映,我会将你反映的问题记录在案,并向我的领导汇报。
陈眉:我的问题太大了,只有包龙图才能解决。
小魏:公民,包龙图今天不在,你先把问题告诉我,我负责将你的问题向包龙图汇报,你看如何?
陈眉:你保证?
小魏:我保证!(指指对面的椅子)您请坐。
陈眉:民女不敢坐。
小魏:我让你坐你就坐。
陈眉:民女谢座!
小魏:要不要喝水?
陈眉:民女不喝水。
小魏:我说女公民,咱们不演电视剧了吧?你叫什么名字?
陈眉:民女原名陈眉,但陈眉死了,或者说陈眉一半死了,一半还活着,所以,民女也不知道自己的名字了。
小魏:女公民。你是逗我玩呢?还是想让我逗你玩?这里是公安局派出所,是个严肃的地方。
陈眉:原先我有两条高密东北乡最关的眉毛,所以我叫陈眉。现在,我的眉毛没了……不但眉毛没了(尖厉地)连睫毛也没了,连头发也没了!所以,我已经没有资格叫陈眉了!
小魏:(省悟)女公民,如果不介意的话,您能不能摘下面纱?
陈眉:不能!
小魏:如果我没有猜错,您是东丽玩具厂火灾的受害者?
陈眉:你真聪明。
小魏:我当时还在警校学习,从电视上看过这次火灾的报道,那些资本家的心真是黑透了,我发自内心地同情您的遭遇,如果您要反映火灾后的赔偿问题,最好还是去法院,或者,去找市委和市政府,或者去找新闻媒体。
陈眉:你不是认识包青天吗?我的事只有他能做主。
小魏:(无奈地)那好,你说吧,我愿尽我的力量,把你的问题往上反映。
陈眉:我要告他们,他们抢走了我的孩子。
小魏:谁抢走了你的孩子?您慢慢说,不要看急。我看您还是先喝杯水,润润喉咙,您的喉咙都嘶哑了。(倒一杯水递给陈眉)
陈眉:我不喝。我知道你是想借我喝水时看到我的脸。我讨厌自己的脸,也讨厌别人看到我的脸。
小魏:非常抱歉,我没有那个意思。
陈眉:自从受伤之后,我只照过一次镜子,从此之后我便恨镜子,恨所有能照出人影的东西。我本来想还完欠我爹的债就自杀,但现在我不想自杀了,我自杀了,我的孩子就要饿死了。我自杀了,我的孩子就成孤儿了。我听到我的孩子的哭声了,你听……他的喉咙哭哑了,我要给他喝奶,我的乳房胀得像气球一样,马上就要爆炸了。可是他们把我的孩子藏起来了……
小魏:他们是谁?
陈眉:(警觉地往门口看)他们是牛蛙,像锅盖那么大的牛蛙,叫起来哞哞的,凶恶的牛蛙,吃小孩子的牛蛙……
小魏:(起身去关好门)大姐,你放心,这墙壁都是隔音的。
陈眉:他们手眼通天,和官府里的人有勾结。
小魏:包青天不怕他们。
陈眉:(离座跪倒)包大人,民女之冤深如海洋,请大人为民女做主。
小魏:讲来。
陈眉:大人容禀,民女陈眉,原高密东北乡人氏。民女之父陈鼻,重男轻女思想严重,当年为生儿子,令民女之母超计划怀孕,不幸事情败露,先是东躲西藏,后来在大河之上被官府追捕。民女之母在木筏上生出民女后不幸身亡。民女之父见又生一女,大失所望,先是将民女弃之不顾,后又将民女接回。因民女是超生,父亲被罚款五千八百元。父亲从此日日酗酒,醉后即打骂民女姐妹。后来,民女随姐姐陈耳南下广东打工,一是想挣钱还父债,二是想寻一个光明前程。民女与姐姐陈耳是公认的美女,如果学坏,金钱就会滚滚而来,但民女与姐姐坚守贞操,要学荷花出淤泥而不染,不承想一场大火,夺去了姐姐生命,也毁了民女面容……
小魏用面巾纸沾泪。
陈眉:我姐姐是为了救我才烧死的……姐姐……你救我干什么?与其这样不人不鬼地活着,还不如死了好……
小魏:这些可恶的资本家!应该把他们抓起来,通通枪毙!
陈眉:他们还不错,赔了我姐姐两万元,付了我住院期间全部的医疗费,又赔了我一万五千元。这些钱,我全部给了父亲,我对他说,爹,你超生我时罚的款,加上二十年的利息,我用这笔钱全部还上了,从今之后,我一点都不欠你的了!
小魏:你爹也不是个好东西。
陈眉:再坏他也是我爹,你没有资格骂他。
小魏:他用这笔钱做了什么?
陈眉:他能做什么?吃,喝,抽,全部糟光了!
小魏:这个堕落的男人,真是猪狗不如。
陈眉:我说过了,不许你骂我爹。
小魏:(自嘲地)我也是瞎起劲。后来呢?
陈眉:后来,我到牛蛙公司去打工。
小魏:我知道这家公司,很有名的。听说他们正在从牛蛙皮肤里提炼一种高级护肤品。一旦成功。可报世界专利。
陈眉:我告的就是他们。
小魏:讲来。
陈眉:他们养牛蛙只是个幌子,他们真正干的事是生娃娃。
小魏:生什么娃娃?
陈眉:他们雇了一群女孩子,给需要孩子的富贵人生娃娃。
小魏:竟有这等事?
陈眉:他们公司里有二十间密室,雇了二十个女人,有结过婚的,有未结过婚的;有丑的,有俊的;有有性怀孕的,有无性怀孕的……
小魏:什么什么?什么叫有性怀孕?什么叫无性怀孕?
陈眉:你装什么清纯?这种事还不知道?你是处女吗?
小魏:我真不明白……
陈眉:有性怀孕,就是陪着那男人睡觉,像两口子一样,住在一起,直到怀孕为止。无性怀孕,就是把那男人的精子,用试管,注到女人子宫里!你是处女吗?
小魏:你呢?
陈眉:我当然是。
小魏:可你刚才还说你生过孩子。
陈眉:我是生过孩子,但我是处女。他们,让那个胖护士,把一管子精液注入我子宫,所以我尽管怀了孕,生了孩子,但我没跟男人睡觉,我是纯洁的,我是处女!
小魏:你说的他们到底是谁?
陈眉:这个我不能说,我说了他们会杀了我的孩子……
小魏:是牛蛙公司那个胖子吗?叫什么……对“圆腮”的?
陈眉:袁腮在哪里?我正要找他!你这个畜生,你骗我,你们合伙骗我!你们说我的孩子生下来就死了,你们用一只剥了皮的死猫冒充我的孩子。你们上演了一场现代版“狸猫换太子”。你们用这种方式赖了我的钱,你们想用这种方式断绝我寻找孩子的念头,钱,我不要了,本小姐不爱钱,本小姐要是爱钱,当年在广东时,一个台湾老板要出一百万包我三年。但本小姐要孩子,本小姐的孩子是世界上最优秀的孩子,包大人,您一定要为民女做主啊……
小魏:他们让你代孕时,跟你签过什么合同吗?
陈眉:签过啊,签过合同后支付代孕费三分之一,等生完孩子、顺利交接后再支付全额。
小魏:这可能是有点麻烦,不过,没关系,包大人会把案子断明白的,你接着往下说。
陈眉:他们对我说,那管精子,是一个大人物的。那个大人物基因优良,是个天才。他们说那个大人物为了生一个健康的宝宝,戒了烟、酒,每天吃一只鲍鱼,两只海参,保养了整整半年。
小魏:(嘲讽地)真够下本钱的。
陈眉:培育优良后代,是百年大计,当然不惜血本。他们说大人物看过我毁容前的照片,认为我是混血美女。
小魏:你既然不爱钱,为什么要为人代孕?
陈眉:我说过我不爱钱了吗?
小魏:你刚才亲口说的。
陈眉:(回忆)我想起来了,是因为我父亲出车祸住进了医院,我为人代孕是为了偿还父亲的住院费。
小魏:你真是个孝女,这样的父亲,死了也罢。
陈眉:我也这样想过,但他毕竟是我父亲。
小魏:所以我说你是个孝女。
陈眉:我知道我的孩子没死,因为我听到过他出生时的哭声……你听,他又哭了……我的孩子,从生下来就没吃娘一口奶……我的可怜的孩子……
派出所长推门进来。
所长:哭哭闹闹的。有话好好说嘛!
陈眉:(跪下)包大人,您要为民女做主啊……
所长:这是什么呀?乱七八糟的。
小魏:(悄声)所长,这很可能是一桩惊天大案!(将笔录递给所长,所长随便翻看着)很可能涉及到组织妇女卖淫罪与拐卖儿童罪!
陈眉:包大人,救救我的孩子吧……
所长:好了,民女陈眉,你的状子本官接了,本官一定会报告给包大人知道,你现在回去等候消息吧。
陈眉下。
小魏:所长!
所长:你刚来,不了解情况。这个女人,是东丽玩具厂火灾的受害者,神志不清,许多年了。值得同情,但我们爱莫能助。
小魏:所长,我看到了……
所长:你看到什么了?
小魏:(为难地)她的乳房在分泌乳汁!
所长;那是汗水吧?!小魏,你刚刚上岗,干我们这一行的,既要保持警惕,又不能神经过敏!
——幕落
*第四幕
场上设置同第二幕。
郝大手与秦河在各自案前捏着娃娃。
一个身穿一件皱皱巴巴的灰色西装、脖子上扎着一条红领带、口袋里插着钢笔、腋下夹着一个公文包的中年人悄悄上场。
郝大手:(并不抬头地)蝌蚪,你怎么又来了?!
蝌蚪:(恭维地)郝大叔真是神人,仅凭耳朵就知道是我。
郝大手:我不是用耳朵,我是用鼻子。
秦河:狗的嗅觉比人的嗅觉灵敏一万倍。
都大手:你敢骂我?!
秦河:我骂你了吗?我只是说,狗的嗅觉比人的嗅觉灵敏一万倍!
郝大手:你还骂?!(用手中的泥巴,迅速地捏出秦河的脸部形象,举起来让蝌蚪和秦河看后,猛地摔在地上)我摔扁你这不要脸的东西!
秦河:(毫不示弱地捏出了郝大手模样,举给蝌蚪看后,猛地摔在地上)我摔扁你这条老狗!
蝌蚪:郝大叔息怒,秦二叔息怒,二位大师息怒,你们方才捏出的,都堪称艺术精品,摔扁了,实在是太可惜了!
郝大手:你少多嘴,当心我捏个你然后摔扁你!
蝌蚪:我求您捏个我,但别摔扁我。我的剧本出书后,我用它做封面照片。
郝大手:我早对你说过,你姑姑宁愿去看蚂蚁上树,也不会看你的破剧本。
秦河:你不好好种地,写什么剧本?如果你能写出剧本,我就把这团泥巴吃了。
蝌蚪:(谦卑地)都大叔,秦二叔,姑姑上了年纪,眼力不好。不敢让她老人家亲自看,我朗读给姑姑听,同时也朗读给你们听。你们一定知道曹禺先生,老舍先生,他们都要到剧院去,给演员和导演们朗读剧本。
郝大手:可你不是曹禺,你也不是老舍。
秦河:我们也不是演员,更不是导演。
蝌蚪:但你们是我剧本中的角色啊!我用了很多笔墨来美化你们,你们如果不听,那就亏大了。如果听了,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我还可以修改;如果不听,将来搬上舞台,出了书,那你们后悔就来不及了。(突然悲壮地)为了写这个剧本,我耗费了十年经历,花光了所有家财,连房顶上那几根木头椽子,都被我抽下来卖了。(捂着胸口,痛苦地咳嗽几声)为了写这剧本,我抽着苦辣的旱烟叶子——没有烟叶子就抽槐树叶子——熬过了无数个不眠之夜,损害了健康,透支了生命,我为了什么?为了名吗?为了利吗?(尖厉地)都不是!是为了对姑姑的爱,是为了为我们高密东北乡的圣母树碑立传!今天,你们如果不听我朗诵,我就死在你们面前!
都大手:吓唬谁呢?你想怎么死?是上吊还是喝毒药?
秦河:听起来颇为感人,我倒有点儿想听啦。
郝大手:你要朗读可以,但不能在我家里朗读。
蝌蚪:这里首先是姑姑的家,然后才有可能是你的家。
姑姑从洞口爬出来。
姑姑:(懒洋洋地)谁在说我呢?
蝌蚪:姑姑,是我。
姑姑:我知道是你。你来干什么?
蝌蚪:(急忙打开公文包,掏出一叠稿子,匆匆念道)姑姑,是我,我是两县屯的蝌蚪,(秦河与郝大手纳闷地交流着目光)余培生是我的爹,孙伏霞是我的娘。我是那批“地瓜小孩”中的一个,也是您这辈子接生的第一个孩子。我的妻子谭鱼儿,也是您接生的孩子,她的爹是谭进海,她的娘是黄月玲……
姑姑:别念了!当了剧作家就连姓也敌了?出生年月也改了?爹娘也改了?村庄也改了?老婆也改了?(姑姑在舞台上悬挂着的那十几个孩子之间穿行着。她时而低头沉思,时而顿足捶胸,后来,她在一个婴孩的屁股上猛击了一掌,那婴孩哭啼起来。姑姑轮番击打着那些婴孩的屁股,所有的婴孩都哭起来。在婴儿哭声中,姑姑开始滔滔不绝地诉说,婴儿哭声渐弱)你们这些“地瓜小孩”,好生给我听着,是我亲手把你们掏出来的!小子们,你们哪一个也没让我省力气。姑姑干这行干了五十多年,直到现在也没闲着。五十年来,姑姑没吃过凡顿热乎饭,没睡过几个圆圈觉,两手血,一头汗,半身屎,半身尿,你们以为当个乡村妇科医生容易吗?高密东北乡十八处村庄,五千多户人家,谁家的门槛我没踩过?你们的娘、你们的老婆那些灰肚皮,哪个我没见过?你们那些混蛋爹,都是我给他们结的扎!你们现在有的当官了,有的发财了,你们可以在县长面前撒野,在市长面前犯狂,但你们在我面前,都得给我老老实实地待着。想当年,依着姑姑的想法,也该把你们这拔小公狗统统地劁了,省了你们的老婆受罪。你们不要嬉皮笑脸,严肃点!计划生育关系到国计民生,是头等大事。龇牙咧嘴,龇牙咧嘴也没用,该流就得流,该劁就得劁。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这话是谁说的?你们不知道?你们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尽管不是好东西,但离开你们也不行。开天辟地时上帝就是这样安排的,老虎野兔,鹞鹰麻雀,苍蝇蚊子……少一种不成世界。听说非洲原始森林中有一个部落,人都生活在大树上。大树上垒了许多窝,女人在窝里下蛋。下了蛋,女人蹲在树杈上吃野果子,男人披着大树叶子,趴在窝里孵蛋,孵七七四十九天。那些小孩子就顶破蛋壳,跳出来,一出来就会爬树。你们信不信?你们不信,我信!姑姑我亲手接生过一个蛋,像足球那么大,放在炕头上孵了半个月,蹦出来一个胖娃娃,又白又胖,名叫蛋生。可惜这孩子生脑炎死了,要是活着,也有四十岁了。蛋生活着,肯定是个大文学家,他抓周时,第一把就将一枝毛笔捞在手里。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蛋生死了,才轮得到你舞文弄墨……
蝌蚪:(无限钦佩地)姑姑,您真是出口成章,您不但是杰出的妇科专家,您还是一个杰出的剧作家!您这些随口而出的话,都是精彩的台词!
姑姑:什么叫“随口而出的话”?姑姑嘴里的话都是深思熟虑过的。(指着蝌蚪手中那摞稿纸)这就是你写的剧本?
蝌蚪:(谦恭地)是。
姑姑:叫什么题目来着?
蝌蚪:《蛙》。
姑姑:是娃娃的“娃”,还是青蛙的“蛙”?
蝌蚪:暂名青蛙的“蛙”,当然也可以改成娃娃的“娃”,当然还可以改成女娲的“娲”,女娲造人,蛙是多子的象征,蛙是咱们高密东北乡的图腾,我们的泥塑、年画里,都有蛙崇拜的实例。
姑姑:你难道不知道姑姑害怕青蛙吗?
蝌蚪:我这部剧本,就是要分析姑姑害怕青蛙的原因。姑姑读完我的剧本,心里的情结解开,也许就再也不怕青蛙了。
姑姑:(伸出手)那么,就把你那剧本拿过来吧。
蝌蚪恭敬地将剧本递给姑姑。
姑姑:(对秦河和郝大手)你们两个,谁去把这些胡言乱语烧掉?
蝌蚪:姑姑,这是我十年的J心血啊!
姑姑:(扬手一甩,稿纸散落满台)我根本不用看,用鼻子嗅一嗅,就知道你放了些什么屁!就凭你这点学问,还想分析出姑姑害怕青蛙的原因?
蝌蚪、秦河、郝大手三人满台争抢稿纸。
姑姑:(痴迷地追忆往事)你出生的那天上午。姑姑在河边洗手,看到成群结队的蝌蚪,在水中拥挤着。那年大旱,蝌蚪比水还多。这景象让姑姑联想到,这么多蝌蚪,最终能成为青蛙的,不过万分之一,大部分蝌蚪将成为淤泥。这与男人的精子多么相似,成群结队的精子,能与卵子结合成为婴儿的,恐怕只有千万分之一。当时姑姑就想到,蝌蚪与人类的生育之间,有一种神秘的联系。当你娘让我给你起名字时,我脱口而出:蝌蚪!你娘说:好名字,好名字!蝌蚪,贱名的孩子好养活。蝌蚪,你的名字主贵!
蝌蚪、秦河、郝大手每人捏着几张稿纸静听着。
蝌蚪:谢谢姑姑!
姑姑:后来,《人民日报》介绍了“蝌蚪避孕法”,让排卵期女人,在房事前,喝十四只活蝌蚪,即可避孕。但结果没有避孕,那些女人,都生出了青蛙!
郝大手:别说了,再说又要犯病了。
姑姑:你说谁犯病?我没病,有病的是他们,那些吃过青蛙的人。他们让一群女人,在河边,用剪刀,剪下青蛙的头,然后,像脱裤子一样,把它们的皮褪下来。它们的大腿,跟女人的大腿一样。我就是从那时才开始害怕青蛙的。它们的大腿……像女人的大腿一样……
秦河:那些吃青蛙的人,最后都得了报应,青蛙体内有一种寄生虫,钻到他们脑子里,使他们成了白痴,最后,脸上的表情都与青蛙一样。
蝌蚪:这是个重要的情节,那些吃过青蛙的人,最后都变成了青蛙。而姑姑,是保护青蛙的英雄。
姑姑:(痛苦地)不,姑姑手上,沾过青蛙的鲜血。姑姑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他们蒙骗,吃过青蛙肉剁成的丸子,就像你大爷爷跟我讲过的,周文王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吃了自己的儿子的肉剁成的丸子。后来周文王逃出朝歌,一低头,吐出了几个丸子,那些丸子落地后就变成了兔子,兔子就是“吐子”啊!姑姑那天回来,感到肚子里上下翻腾,似乎还有嘎嘎咕咕的声音,那个难受,那个恶心,到了河边,姑姑一低头,呕出了一些绿色的小东西,那些东西一落到水里就变成了青蛙……
那个身穿绿兜肚的小孩子,率领着那群残疾青蛙从那山洞里爬出来。小孩子高喊着:讨债!讨债!青蛙们发出“嘎嘎咕咕”的愤怒叫声。
姑姑惊叫一声晕了过去。
郝大手揽住姑姑,掐她的“人中”。
秦河驱赶着小孩子和他率领的青蛙队伍。
蝌蚪将稿纸一张张捡起来。
蝌蚪:(从怀里掏出一张大红请帖)姑姑,其实,我知道您害怕青蛙的根本原因。我还知道,这些年来,您用多种方式来弥补您自认为的“罪过”,其实。您并没有错;那些破碎的青蛙,其实是您心造的幻影。姑姑,在您的帮助下,我的儿子降生了。为此我摆了盛大的宴席,请姑姑,(转向郝、秦)也请二位大驾光临!
——幕落
*第五幕
夜晚,灯光斜照,满台金辉。
娘娘庙一角,粗大廊柱下,蜷缩着陈鼻和他的狗。狗可以由人扮演。他的面前摆着一个破铁碗,铁碗里有几张钞票和几枚硬币。两支木拐放在身侧。
陈眉身着黑袍,面蒙黑纱,幽灵般上场。
两个身穿黑衣、面蒙黑纱的男人尾随她上场。
陈眉:(哀嚎着)孩子……我的孩子……你在哪里……我的孩子……你在哪里……
两个黑衣人向陈眉逼近。
陈眉:你们是谁?你们为什么也穿着黑衣,蒙着面孔?哦,我明白了,你们也是那场火灾的受害者……
黑衣人甲:对,我们也是受害者。
陈眉:(清醒地)不对,那次火灾受害者都是女工,可你们分明是男的。
黑衣人乙:我们是另一场火灾的受害者。
陈眉:那你们很可怜……
黑衣人甲:是的,我们很可怜。
陈眉:你们很痛苦……
黑衣人乙:是的,我们很痛苦……
陈眉:你们植过皮吗?
黑衣人甲:(不解地)植什么皮?
陈眉:就是从你的屁股上,大腿上,从你没被烧伤的地方,把好皮剥下来,贴到被烧伤的地方,你们难道没植过?
黑衣人乙:植过,植过,我们屁股上的皮,都被医生剥下来贴到了脸上……
陈眉:他们给你们植过眉毛吗?
黑衣人甲:植过,植过。
陈眉:他们用的是你们的头发还是你们的阴毛?
黑衣人乙:什么呀?阴毛也能变成眉毛?
陈眉:如果头皮全部烧坏了,那就只有用阴毛,阴毛也比没毛好啊,如果连阴毛也没有了,那就只好光溜溜,像青蛙一样了。
黑衣人甲:对对对,我们什么毛都没有了,我们光溜溜的像青蛙一样。
陈眉:你们照过镜子吗?
黑衣人乙:我们从来不照镜子。
陈眉:我们烧伤病人最怕的就是镜子,最恨的也是镜子。
黑表人甲:对,我们见镜子就砸。
陈眉:那没有用的,砸了镜子,但你砸不了商店的橱窗,砸不了大理石的地面,砸不了能照出人影的水,更砸不了那些看我们的眼睛,他们看到我们就会惊叫,就会逃跑,小孩子甚至会被吓哭,他们骂我们是鬼,是妖,他们的眼睛都是我们的镜子,因此,镜子是砸不完的。最好的办法,就是把自己的脸藏起来。
黑衣人乙:对对对,所以我们用黑纱把脸蒙起来。
陈眉:你们想过自杀吗?
黑衣人乙:我们……
陈眉:据我所知,我们那些受伤的姐妹们,已经有五个人自杀了。照过镜子后自杀了……
黑衣人甲:都是镜子害的!
黑衣人乙:所以我们见镜子就砸。
陈眉:我原本想自杀,但后来我不想了……
黑衣人甲:活着好,好死不如赖活着嘛!
陈眉:自从我怀孕之后,自从我感觉到那个小生命在我肚子里跳动之后我就不想死了。我感到自己是一个丑陋的茧,有一个美丽的生命在里边孕育,等他破茧而出,我就成了空壳。
黑衣人乙:说得真好。
陈眉:等我把孩子生下来后,我并没有成为一张空壳自己死去,我发现我活得更欢实了,我不但没干巴,没抽抽,反而更水灵了,我脸上紧绷的皮似乎滋润了,我的乳房里全是奶……生育给了我新的生命……可是,他们把我的孩子抢走了……
黑衣人甲:你跟我们走吧,我们知道你的孩子在哪里。
陈眉:你们知道我的孩子在哪里?
黑衣人乙:我们来找你就是帮你去见你的孩子的。
陈眉:(兴奋地)谢天谢地,你们快带我走,快带我去见我的孩子……
黑衣人架着陈眉欲下。
陈鼻身边的狗如离弦之箭扑上去,咬住了黑衣人甲的左腿。
陈鼻也跳起来,驾着双拐,蹦上前来,用单拐支撑着身体,用另一支拐,捣向黑衣人乙。
黑衣人摆脱了狗和陈鼻,退到舞台一侧,手中亮出匕首之类的凶器。陈鼻和狗站在一起。陈眉站在前台,与他们形成一个三角。
陈鼻:(咆哮着)放开我的女儿!
黑衣人甲:你这老不死的,老酒鬼,老无赖,老叫花子,竟敢来冒认女儿。
黑表人乙:你说她是你的女儿,你叫她一声,看她答应不?
陈鼻:眉子……我可怜的女儿……
陈眉:(冷冷地)你认错人了吧?你一定认错人啦。
陈鼻:(沉痛地)眉子,我知道你恨爹,爹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姐姐,对不起你们的娘,爹害了你们,爹是罪人,爹是废人,爹是一半死了一半活着的死活人……
黑表人甲:这就叫忏悔吧?附近有没有教堂?
黑衣人乙:沿河往东走二十里,有一座刚刚修复的天主教堂。
陈鼻:眉子,爹知道你上了他们的当,骗你的人是爹的老朋友,爹要帮你讨回公道!
黑衣人甲:老东西,到一边待着去。
黑衣人乙:姑娘,跟我们走吧,我们保证让你见到你的孩子。
陈眉向黑衣人走去,陈鼻与狗上前阻拦。
陈眉:(愤怒地)你是谁?你凭什么拦我?我要去找我的孩子你知不知道?我的孩子从生下来就没吃过一口奶。再不喂他就要饿死了你知不知道?
陈鼻:眉子,你恨我,我理解;你不认我,我同意。但你不能跟他们走,他们把你的孩子卖了,你如果跟他们走,他们就会把你推到河里淹死,然后伪造一个你跳河自杀的现场,这样的事,他们干过不止一次-了……
黑衣人甲:老东西,我看你真是活够了,有这样污人清白的吗?
黑表人乙:你胡说什么?我们这样的社会里。哪有你说的这些凶杀、暗杀的丑恶现象?
黑衣人甲:一定是去路边店里看录像看多了。
黑衣人乙:脑子里出现了幻觉。
黑衣人甲:把社会主义当成了资本主义。
黑衣人乙:把好人当成了坏人。
黑衣人甲:把好心当成了驴肝肺。
陈鼻:你们本来就是驴肝肺,牛杂碎,是猫、狗吣出来的脏东西,是社会渣滓下三滥……
黑衣人乙:他竟然还骂我们是社会渣滓下三滥?你这头从垃圾堆里找食吃的猪,知道我们是干什么的吗?
陈鼻:我当然知道你们是干什么的。我不但知道你们是干什么的还知道你们干过一些什么。
黑衣人甲:我看,该把你请到河里去洗个冷水澡了。
黑衣人乙:明天早晨,前来烧香拴娃娃的人就会发现,那个在庙门口乞讨的老叫花子失踪了,连他的那条瘸腿狗也失踪了。
黑表人甲:没有人会关心这事。
黑衣人甲、乙与陈鼻和他的狗搏斗,狗被打死,陈鼻被打倒。两个黑衣人正欲刺死陈鼻时,陈眉撕开面纱,显出狰狞恐怖的面孔,发出鬼一样的尖叫声,将两个黑衣人吓得扔下陈鼻逃走。
——幕落
*第六幕
一张巨大的圆桌,摆放在一农家庭院当中。桌上杯盘罗列。舞台背景上有“金娃满月盛宴”字样。
蝌蚪穿着绣有“福”“寿”的明晃晃的绸缎唐装,站在台口,欢迎前来贺喜的人。
蝌蚪的小学同学李手、袁腮以及小表弟等人依次上场,说着差不多的客套话与恭喜话。
姑姑身穿一袭酱红色的长袍,在郝大手与秦河的护卫下隆重登场。
蝌蚪:(欢欣地)姑姑,您总算来了。
姑姑:万氏门中添贵子,我能不来吗?
蝌蚪:金娃落草万氏门中,姑姑是第一功臣!
姑姑:不敢当不敢当。(环顾众人,笑道)无一例外。(众不解。姑姑指点郝大手与秦河)除了他们俩,你们这些货色,都是我亲手接生出来的。你们的娘肚皮上有几个痦子我都知道。(众笑)怎么还不招呼大家入座?
蝌蚪:您不来,谁敢坐?
姑姑:你爹呢?让他出来坐首席。
蝌蚪:我爹这两天有点感冒,到我姐姐家躲清闲了,他说让您坐首席。
姑姑:那我就当仁不让了。
众人:应该,应该。
姑姑:蝌蚪,你跟小狮子年过半百,竟然生了个大胖小子,虽不能去申请——是吉尼斯吧——吉尼斯世界纪录,但在我五十多年的妇科生涯中,还是第一次碰到,因此应该算是大喜!
众人随声附和,有说“大喜”的,有说“奇迹”的。
蝌蚪:全凭着姑姑的灵丹妙药!
姑姑:(感慨地)姑姑年轻时,是个彻底的唯物主义者,但到了晚年,却越来越唯心了。
李手:哲学史上应该有唯心主义的地盘。
姑姑:听听,念过书的跟没念过书的就是不一样。
袁腮:我们都是粗人,不管什么唯心唯物的。
姑姑:这世界上,鬼神不一定有,但报应还是有的。蝌蚪与小狮子五十多岁还能生出贵子,这说明老万家前世积了大德。
小表弟:姑姑的药也发挥了作用。
姑姑:心诚则灵!(对蝌蚪)你娘过日子一向抠门,到了你们这一辈,日子过好了,钱多了,又碰上这样的大喜事,应该改改门风,慷慨一些!
蝌蚪:姑姑放心。虽无驼蹄熊掌,但鸡鸭鱼肉应有尽有。
姑姑:(看看桌上的菜肴)七个盘八个碗的,还像那么回事。酒呢?喝什么酒?
蝌蚪:(从桌底箱子里提出两瓶茅台)茅台。
姑姑:真的假的?
蝌蚪:从市府招待所所长刘贵芳那里弄的,她说保证是真的。
李手:她是我们的老同学。
袁腮:骗的就是老同学。
姑姑:她呀,刘家庄刘保福的二女儿,也是我接下来的孩子。
蝌蚪:我特意对她说到了这一层关系,她郑重其事地从保险柜里拿出来的酒。
姑姑:就是,谅她也不好意思拿假酒给我喝。
蝌蚪开酒,请姑姑品尝鉴定。
姑姑:好酒,真酒百分百。大家都斟上,都斟上。
蝌蚪为众人斟酒。
姑姑:既然我坐首席,那我就行令吧——这第一杯酒,感谢咱们共产党领导得好,让大家脱了贫,致了富,解放了思想,过上了好日子,没有这一条,就没有后边的好事。大家评评,我说得对不对?
众人齐声附和。
姑姑:那就干了这一杯!
众干杯。
姑姑:这第二杯酒呢,要感谢我们老万家祖宗在天之灵,是他们一辈辈地积累起美德,然后才能使后代儿孙得到福报。
众干杯。
姑姑:这第三杯酒进入正题,祝蝌蚪和小狮子这对恩爱夫妻老年得子,大吉大利。
众举杯响应,喧哗。
刘贵芳率两服务员搬着几个纸箱子上,其后跟随着电视台女记者、摄影一干人。
刘贵芳:贺喜!贺喜!
蝌蚪:老同学,您怎么来了?
刘贵芳:来讨杯喜酒喝啊!不欢迎?(转圈与桌上人握手、寒暄,跟姑姑握手)姑姑,您返老还童了。
姑姑:还成个老妖精!
蝌蚪:请还请不来呢!来就来吧,还带这么多东西,让你破费!
刘责芳:我就是个做饭的,破费什么?(指箱子)这是我亲手炸的黄花鱼,亲手做的肉皮冻。亲手蒸的大馒头,让各住品评一下我的手艺。姑姑,我给您带来一瓶五十年茅台,专门孝敬您的。
姑姑:这五十年的茅台,还真是不一样,去年春节,平南市一个领导让他儿媳妇带给我一瓶,一开塞子,香气满室哪!
蝌蚪:(小心地)老同学,这些人是怎么回事?
刘贵芳:(拉过女记者)小高,我还忘了给大家介绍了,市电视台记者,“社会万象”栏目主持人、制片人。小高,这就是蝌蚪伯伯,剧作家,老年得贵子,真是了不起。这位(将女记者拉到姑姑面前)就是咱高密乡圣母级的人物,姑姑,不分辈分了,老的小的都叫“姑姑”,我们这些人,包括下一辈又下一辈的,都是姑姑接到人间的。
姑姑:(拉着女记者的手)真是个俊俏孩子,看到你的模样,我就能想象到你爹娘的模样。过去给儿女找对象,主要是看门第,现在,我提倡:首先看基因,然后看门第。基因好,才能生出健康聪明的后代;基因不好,一切白搭。
女记者:(示意摄影机跟拍)姑姑真是与时俱进。
姑姑:说不上与时俱进,只不过是接触各行各业的人。听来一些时髦名词……
蝌蚪:(悄声问刘贵芳)老同学,这事儿,不好张扬吧?
刘贵芳:(悄声)小高是咱家即将过门的媳妇,电视台竞争激烈,抢信息,抢素材,抢构思,咱得帮她。
女记者:姑姑,您认为,蝌蚪老师和他的夫人之所以能够老年得子,是与他们优良的基因有关系吗?
姑姑:那当然了,他们的基因都很好。
女记者:那您认为,是蝌蚪老师基因好一些呢,还是蝌蚪老师的夫人基因更好一些?
姑姑:你要先弄明白了什么是基因,然后再来问我。
女记者:那您能用简洁的语言向我们的观众讲解一下基因吗?
姑姑:基因是什么?基因就是命!就是命运!
女记者:命运?
姑姑:苍蝇不叮没缝的鸡蛋,你明白不明白?
女记者:明白。
姑姑:基因不好的人,就等于一颗有缝的鸡蛋,生下来就带缝的鸡蛋。明白了吧?
刘贵芳:小高,先让姑姑喝杯酒,歇口气,你先采访蝌蚪伯伯,这是袁腮伯伯,这是李手叔叔,他们都是我的同学,都精通基因问题,你可以逐个采访。(给姑姑斟酒)祝姑姑健康长寿,永远守护着我们东北乡的孩子们!
女记者:蝌蚪伯伯,我知道您生于一九五三年,今年已经五十五岁,这个年纪,在我们乡下,已经是抱孙子的年龄了,而您刚刚生了儿子,请您谈谈老年得子的心情。
蝌蚪:上个月,齐东大学七十八岁的栗教授抱着他刚刚满月的儿子,去医院看望他一百〇三岁的父亲栗老教授的消息你没有看到过?
女记者:看到过。
蝌蚪:对男人来说,五十多岁正当盛牟。关键是女方。
女记者:我们可以采访您的夫人吗?
蝌蚪:她正在休息,待会儿会出来给大家敬酒。
女记者:(将话筒转向袁腮)袁总,您看到蝌蚪老师得了儿子,是不是也跃跃欲试呢?
袁腮:听听这词儿!跃跃欲试!我虽然跃跃,但已经不想试了。我的基因大概不咋样,生了两个儿子,一个比一个讨债;再生一个,估计也好不到哪里去。再说,我那老伴儿,土壤严重板结,栽上一棵小树,三天就变成一根拐棍儿。
李手:可以让“二奶”帮你生嘛!
袁腮:师弟,你也老大不小了,怎么能说这种话呢?咱们都是品德高尚的正派人,怎么能干那种丑事呢?
李手:这是丑事吗?这是时髦,是新潮,是改良基因,是扶贫济弱,是拉动内需促发展。
袁腮:别说了,这要播出去,还不把你抓起来?
李手:你问问她们敢播出去吗?
女记者:(笑而不答,转问姑姑)姑姑,听说您配制了一种回春丹,能让绝经的妇女恢复青春?
姑姑:好多人还说吃了我的药,肚子里的婴儿能改变性别。这你们也相信?
女记者: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吧。
姑姑:信神有神在,不信是泥胎。人们都是这种心理。
蝌蚪:小高,你们电视台的几位同志,还是入座喝酒吧,喝完了酒,再采访,好不好?
女记者:你们喝,你们喝,权当我们不在场。
李手:你们明明在这里转来转去嘛,怎说不在场。
女记者:你们——不要把我们当成人,当成——随便吧!
袁腮:贵芳老同学,想当年,你可是我的偶像,我得狠狠地敬你一杯!
刘责芳:(端杯与袁腮相碰)祝老同学的牛蛙事业发达。祝你的“娇娃护肤素”早日问世。
袁腮:你别转移话题,我得跟你讲讲当年我如何迷你的事儿。
刘贵芳:别装疯了,虚情假意的。谁不知道袁总的牛蛙公司里美女成群啊!
女记者:(趁此空对话筒自白)各位观众,今天的“社会万象”,向大家介绍一件发生在高密东北乡的大喜事。退休后回乡创作的著名剧作家蝌蚪、小狮子夫妇,在他们年过半百之后,竟然又珠胎暗结,于上月十五日产下一健康活泼的大胖小子……
姑姑:该把孩子抱出来给大家看看啦!
蝌蚪跑下场。
刘贵芳:(瞪袁腮一眼,低声道)别胡说了,姑姑不高兴了。
蝌蚪引领小狮子上。小狮子头上包着一条毛巾,怀中抱着一个襁褓。
摄影师抢拍。
众人拍掌庆祝。
蝌蚪:来,先让姑奶奶看一看。
小狮子将孩子送到姑姑面前。姑姑掀起襁褓一角,观看。
姑姑:(感慨地)好孩子,真是个好孩子啊,基因优良,相貌端正,这要生在封建社会,笃定了是个状元!
李手:岂止是状元,没准是个皇帝。
姑姑:咱娘俩就比着吹吧!
女记者:(将话筒伸到姑姑面前)姑姑,这个孩子也是您接生的吧?
姑姑:(将一个红包塞进襁褓,蝌蚪与小狮子拒绝,姑姑挥手)这是规矩,姑奶奶有钱。(对记者)承他们信任我。她是超高龄产妇,心理压力很大。我建议她去医院“切西瓜”,她不干。姑姑支持她,一个女人,只有从产道里生过孩子,才知道什么是女人,才知道怎样当母亲!
在姑姑接受采访时,小狮子与蝌蚪将孩子抱到每个人面前,让他们观看,他们也都将各自的红包塞到襁褓里。
女记者:姑姑,这会是您接生的最后一个孩子吗?
姑姑:你说呢?
女记者:听说不仅仅是我们东北乡的妇女都崇拜您、信任您,连平度、胶州的许多产妇也来找您?
姑姑:姑姑生就了一个劳碌命。
女记者:听说您的手上有一种神奇的力量,只要您将手放在产妇的肚皮上,她们的痛苦就会大大缓解,她们的焦虑和恐惧也会随之消逝。
姑姑:神话就是这样制造出来的。
女记者:姑姑,请您把双手伸出来,我们要拍几个特写。
姑姑:(嘲讽地)人民群众是需要一点神话的!(向众人)知道这是谁的话吗?
李手:听口气像是一位伟人。
姑姑:是我说的。
袁腮:姑姑差不多算是伟人啦!
刘贵芳:什么差不多算是伟人?姑姑本来就是伟人!
女记者:(庄严地)就是这双普普通通的手,将数千名婴儿接到了人间——
姑姑:也是这双普普通通的手,将数千名婴儿送进了地狱!(干一杯酒)姑姑的手上沾着两种血,一种是芳香的,一种是腥臭的。
刘贵芳:姑姑,您是我们东北乡的活菩萨,送子娘娘,娘娘庙里的神像,越看越像您,我看,他们就是按照您的形象塑造的。
姑姑:(醉意朦胧)人民群众是需要一点神话的……
女记者:(将话筒伸到小狮子面前)夫人,请您谈一点感想。
小狮子:谈什么?
女记者:随便谈谈,譬如,初次得知怀孕消息的感觉,在怀孕过程中的感受,为什么一定要找姑姑接生……
小狮子:初次得知怀了孕,那感觉如同做梦,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绝经都两年了,怎么突然怀了孕呢?至于怀孕的过程,那是五分欣喜,五分忧虑。欣喜的是,我终于要当妈妈了,我跟着姑姑当了十几年妇产科医生,帮着姑姑给人家接生过许多孩子,但一直没有自己的孩子,没有孩子的女人不是完整的女人,没有孩子的女人在丈夫面前抬不起头来,现在,这一切都结束了。
记者:五分忧虑呢?忧虑什么?
小狮子:主要是年龄大了,怕生不出健康孩子,二是怕生不下来动刀切“瓜”。当然,生产时姑姑把她的手往我肚皮上一放,所有的忧虑都消失了。剩下来的事情,就是听着姑姑的命令,完成分娩过程。
姑姑:(醉意朦胧地)用芳香的血洗掉腥臭的血……
陈鼻拄着双拐悄悄上场。
陈鼻:外孙做满月,不请外公喝酒,这有点不像话了吧?
众愕然。
蝌蚪:(慌乱不安地)老兄,抱歉,实在抱歉,把你给忘了……
陈鼻:(狂笑)你叫我老兄?哈哈,(用拐杖指指小狮子怀中的婴儿)从他这里论,你该跪下给我磕三个头,叫我一声“老泰山”吧?!
袁腮:(上前拉扯陈鼻)老陈老陈,走走走,我带你去“鲍翅皇”重开一桌。
陈鼻:你给我滚开,你这卑鄙无耻的小人,你想用那些臭鱼烂虾堵住我的嘴巴?休想。今天是我外孙大喜的日子,我哪里都不去,就在这里讨杯喜酒喝!(一屁股坐下,看到姑姑)姑姑,你心里像明镜一样,咱高密东北乡生孩子的事都归您管,谁家的种子不发芽,谁家的土地不长草,您都知道,您帮她们借种,您帮他们借地,您偷梁换柱,暗渡陈仓,瞒天过海,李代桃僵,欲擒故纵,借刀杀人……三十六计,全都施过……
姑姑:只有两计让你施了:声东击西,金蝉脱壳。当年,差点就让你骗了。我手上这些腥臭的血,(放在鼻边嗅着)有一半是你小子给我抹上的!
李手:(给陈鼻倒酒)老陈,老陈,喝酒,喝酒。
陈鼻:(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师弟,你是公道人。你给评评理——
李手:(打断陈鼻的话,又给他倒上一大杯酒)公道不公道,只有天知道!来,老兄,换大杯!
陈鼻:你想灌醉我?你想用酒堵住我的嘴。你错了。
李手:当然是我错了,你是海量,千杯难醉。今天这酒,是正宗茅台,不喝白不喝是不?来,干杯!
陈鼻:(仰面又干完一大杯,喘息着,眼泪汪汪地)姑姑,蝌蚪,小狮子,袁腮,金修,我陈鼻混到这步田地,惨哪!这高密东北乡,十八个村子,五万多人口,有比我陈鼻更惨的吗?你们说,有吗?没有,没有啦,没有比我更惨的了。可是你们,合伙欺负我一个残疾人,你们欺负我也就罢了,因为我从根本上说不是一个好人,你们欺负我是代表老天报应我!可你们不该欺负我的女儿!陈眉,你们看着长大的孩子,高密东北乡最美丽的姑娘,还有她的姐姐,陈耳,她们本来应该嫁进皇宫王室,去当王后责妃,可是……都怨我啊……报应啊……女儿为你代孕(怒指蝌蚪),赚钱为我偿还住院费,可是你们,你们这些老同学,你们这些伯伯、叔叔,你们这些剧作家,你们这些大老板,竟然编造谎言,说她的孩子生下来就死了。你们赖掉了她四万元代孕费……头上三尺有青天啊!天老爷,您怎么就不睁开眼睛看看呢?看看这些横行霸道的坏人……电视台的同志,你拍啊,把这些都拍下来,拍我,拍她,拍他们,向全体人民曝曝光……
刘贵芳:老陈,还吹你的海量呢,两杯落肚就满嘴胡言乱语了。
陈鼻:刘贵芳,你精明啊,招待所改制,你摇身一变,就成了大老板,你现在是亿万家产啊。我求你帮我女儿安排个工作,哪怕在厨房里烧火也行,可是你不开恩啊,你说公司正在裁员,善门难开,可是……
刘贵芳:老同学,都是我的不对,陈眉的事,包在我身上,不就是多一个人吃饭吗?我养起她来,行了吧?
袁腮、金修等人试图将陈鼻架走。
陈鼻:(挣扎着)我还没看到我的外孙呢,(从怀里掏出一个红包)外孙,外公虽然穷,但礼数不能缺,外公也为你准备了一个红包儿……
袁腮、金修等人将陈鼻架走。与此同时,从舞台另一侧,陈眉身穿黑袍、面蒙黑纱上场。
众人一见陈眉,惊愕万分,一时静场。
陈眉:(夸张地嗅着鼻子,先是低声,渐渐高声)孩子,宝贝儿,我闻到你的气味了,香香的,甜甜的,腥腥的,(像盲人一样摸索着向小狮子靠近,与此同时,襁褓中的孩子发出响亮的哭声)孩子,好孩子……生下来就没吃过一口奶,把俺的孩子饿坏了……(陈眉将孩子从小狮子怀中夺走,匆匆跑下场。众人一时惊呆,手足无措。)
小狮子:(张着双手,绝望地)我的孩子,我的小金娃……
小狮子率先追赶陈眉,蝌蚪等人在后边跟随着,满场混乱。
——幕落
*第七幕
舞台后部的屏幕上,不断地变换背景。时而是繁华的街道,时而是人群拥挤的市场,时而是街心公园。有人打太极拳、有人遛鸟、有人拉二胡……背景变换标志着她逃跑时路过的地方。
陈眉抱着孩子奔跑着。一边奔跑一边口中发出许多与孩子有关的颠三倒四的话。
陈眉:我的宝贝儿啊……妈终于找到你了……妈再也不放你啦……
小狮子、蝌蚪等人在后追赶。
小狮子:金娃……我的儿子啊……
场上,有时是陈眉一个人在奔跑,她一边跑,一边不时回头观看。有时还向路边人喊叫:救救我,救救我的孩子。
有时,逃跑者和追赶者同时出现在舞台上。陈眉向路人求救:救救我们!小狮子等人则向前面的人喊叫:拦住她!拦住这个抢孩子的女贼!拦住这个疯子……
陈眉摔倒。爬起来。再摔倒。再爬起来。
急促而尖锐的京胡演奏与孩子的哭声交织在一起,自幕起至幕落。
——幕落
*第八幕
电视戏曲片《高梦九》拍摄现场。
舞台布置成民国时期县衙大堂模样。虽有改革但基本上还是沿袭旧制。大堂正中高悬一块匾,匾上有“正大光明”四个大字。匾额两边悬挂一副大字对联。上联:一阵风一阵雨一阵青天;下联:半是文半是武半是野蛮。堂案上供着一只硕大的鞋子。
高梦九身穿黑色中山装,头戴礼帽,胸前口袋里露出怀表的银链子。舞台两侧站立着几个衙役,手持水火棍,但服装却改穿黑色中山装,看上去颇为滑稽。
导演、摄影、录音等电视剧工作人员在忙碌着。
导演:各就各位,预备——开始!
高梦九:(抓起鞋底,猛拍案桌)呜呀呀呀……烦恼!(唱)高知县坐大堂审理疑案一有张王二家人争夺田产一张有理王有理家家有理一到底是谁有理还看本官!——本县,姓高名梦九,原本是天津卫宝坻县人氏,少年从军,跟随冯玉祥冯大帅转战南北,屡建奇功,被冯帅提拔为警卫营长。某日,部下一兵戴墨镜携妓女招摇过市,恰被冯帅瞧见,冯帅责高某治军不严。高某羞愧难当,深感辜负大帅栽培之恩,即辞职还乡。民国十九年,当年袍泽乡党韩复榘兄主席山东,三顾茅庐请高某出山,高某难却韩兄厚谊,赴鲁上任,先任省参议员,后任平原、曲阜县长,今春改任高密。此地民风刁顽,匪盗猖獗、赌博盛行、烟毒肆虐,社会治安相当糟糕。高某到任后,大刀阔斧,锐意改革,根绝匪患,提倡孝道,尤好微服私访,善断疑难案例,(悄声)当然也闹出了一些笑话,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圣贤就没过了吗?乡绅们送高某一副对联:一阵风一阵雨一阵青天,半是文半是武半是野蛮。写得好!好!他们还送了高某一个外号:高二鞋底!其源盖因高某好用鞋底打那些刁民泼妇的颜面也!(唱)乱世做官用重典 该野蛮时就野蛮 诡计诱杀众土匪 鞋底打出个高青天 我说伙计们
众衙役:有——!
高梦九:准备妥当了没有?
众衙役:妥当了!
高梦九:传原告被告两家上堂!
衙役甲:传原告被告两家上堂哆——!
陈眉抱着孩子跌跌撞撞地跑上。
陈眉:包大人,您可要为民女做主啊——
小狮子、蝌蚪等人陆续跟上。
原戏中扮演张、王两家的演员也掺杂其中,混乱上场。
导演:(气急败坏地)停!停!这是怎么回事?乱七八糟的!剧务,剧务!
陈眉:(扑跪到大堂前)包大人,包青天,您可要为民女做主啊!
高梦丸:本县不姓包,姓高。
陈眉:(在孩子的哭声申)包大人哪,民女有千古奇冤,您可要秉公审理啊!
袁腮和小表弟拉住导演,悄声地说着什么,导演连连点头。只能依稀听到袁腮说:我们公司赞助十万!
导演走到高梦九身边,附耳说了几句。
导演对摄影等做了个继续的手势。
袁腮走到蝌蚪和小狮子身边对他们低声交代了几句。
高梦九:(拿起鞋底,猛拍案桌)堂前民女听着,本官今日法外开恩,加审一案,将你的姓氏、籍贯、所诉何事、所告何人,从实讲来,若有半句虚谎,你可知道本官的规矩?
陈眉:民女不知。
众衙役:(齐声)呜喂——!
高梦九:(抓起鞋底,猛拍案桌)若有半句谎言,本官就要用鞋底抽你的脸!
陈眉:民女知道!
陈眉:大人容禀。民女陈眉,系高密东北乡人氏。民女自幼丧母,跟随姐姐长大成人,后随姐去玩具厂打工。一场大火,烧死了民女的姐姐,又烧毁了民女的面容……
高梦九:我说陈眉。你摘下面纱,让本县看看你的面容。
陈眉:包大人,不能摘啊——
高梦九:为什么不能摘?
陈眉:戴着面纱,民女是个人;摘下面纱,民女就成鬼了。
高梦九:我说陈眉,本官判案,是讲法律程序的。你戴着面纱,我知道你是谁啊?
陈眉:大人,你让他们都捂着眼睛。
高梦九:都捂上眼睛。
陈眉:大人,您可看好了。大人啊。民女命苦啊 (放下孩子)摘下面纱,又用双手遮脸。
高梦九对堂前示意,小狮子猛扑上去将孩子抱到怀里。
小狮子:(哭腔)宝宝,金娃,小金娃儿。快让妈妈看看……蝌蚪,你看,金娃这是怎么啦……这个狠心的疯子,把孩子摔死了啊!
陈眉:(一边喊叫着,一边疯狂地向小狮子扑去)我的孩子……大老爷啊,她抢了我的孩子……
众衙役将陈眉制住。
姑姑缓缓上场。
蝌蚪:姑姑来了!
小狮子:姑姑,你看看金娃是怎么啦?
姑姑在孩子的某几个部位掐摸了凡下。孩子哭了起来。蝌蚪将一只奶瓶递给小狮子,小狮子将奶瓶喂到孩子嘴里,哭声停止。
陈眉:大老爷啊,不要让她给我的孩子喂牛奶啊,牛奶里有毒,大老爷,我自已有奶啊……不信。我挤给您看哪,大老爷……
陈鼻、李手上。
陈鼻:(用拐杖捣着地)天地良心啊!天地良心啊……
高梦九:(悲恻地)我说陈眉,你还是把脸蒙起来吧!
陈眉:(惶恐地摸到黑纱蒙上脸)大老爷,我吓着您了吧……对不起大老爷……
高梦九:陈眉,你的案子既然落在本官手里,本官一定要问个明白。
陈眉:谢大老爷。
蝌蚪、袁腮簇拥着小狮子欲走。
高梦九:(鞋底拍案桌)不许走!本官尚未审理判决,哪个敢走!衙役们,把他们看住!
导演对高梦九打手势、使眼色,高佯装不见。
高梦九:民女陈眉,你口口声声说这个孩子是你的,那么我问你,孩子的父亲是谁?
陈眉:他是个大官,大款,大贵人。
高梦九:无论他多大的官,多大的款,多大的贵人,也应该有个名字吧?
陈眉:民女不知道他的名字。
高梦九:你跟他何时结婚?
陈眉:民女没结过婚。
高梦九:噢,非婚生子女。那你何时跟他……行过房事?
陈眉:大老爷,民女不懂。
高梦九:嗨,你何时跟他睡过觉,怎么说呢?做爱,你明白?
陈眉:大老爷啊,民女没跟什么男人睡觉,民女是处女。
高梦九:嗨,越讲越不清楚了。没跟男人睡觉,如何能怀孕,生孩子?你难道连这点生理常识都不懂吗?
陈眉:大老爷,民女句句是实,(指小狮子等)他们用玻璃管子给我……
高梦九:试管婴儿。
陈眉:不是试管婴儿。
高梦九:我明白了,就像畜牧站人工授精一样。
陈眉:大老爷(跪下)求您开恩明断。民女本来想生出这个孩子,赚到代孕费替父还了医疗费就去跳河的,但民女自从怀上他,自从感觉到他在民女肚子里活动之后,民女就不想死了。同时与民女怀孕的还有好几个人呢,她们不爱肚子里的孩子,但民女爱。民女的脸上有伤,身上也有伤,每到阴天下雨。伤口就奇瘁奇痛,天气干燥时,还会崩裂出血。大老爷啊,民女怀胎十月,不容易啊。大老爷,民女忍受着说不尽的痛苦,小心翼翼,总算把孩子生出来了,可他们骗我说孩子死了……我知道孩子没死……我找啊找啊,终于找到了……我不要代孕费,给我一百万一千万我都不要,我只要孩子,大老爷,求您开恩把孩子断给我……
高梦九:(对蝌蚪、小狮子)你们两位,是合法夫妻吗?
蝌蚪:结婚三十多年了。
高梦九:结婚三十多年一直没生孩子?
小狮子:(不满地)这不刚生了吗?
高梦九:看您这岁数,五十好几了吧?
小狮子:我知道你要这样问,(指姑姑)这是我们高密东北乡的妇科医生,接生过几千个孩子,治疗过无数倒不孕症,没准连您都是她接生的吧?您可以问问姑姑,我从怀孕到分娩的整个过程,姑姑都可以作证。
高梦九:本官早就听说过姑姑的大名,您也算个乡贤了,德高望重,一言九鼎!
姑姑:这个孩子确实是我接生的。
高梦九:(问陈眉)是她为你接的生吗?
陈眉:大老爷,进产房前他们就给我蒙上了眼睛。
高梦九:这案子,本官看来是断不清楚了!你们去做DNA吧。
导演上去附耳对高梦丸说话。高梦九与之低声争辩。
高梦九:(长叹一声,唱)奇案奇案真奇案——让俺老高犯了难——孩子到底判给谁——一条妙计上心间——(下堂)我说各位听着,既然你们诉到本官堂下,本官就假戏真做,把这案子给断了!衙役们——!
众衙役:有!
高梦九:如有不听本官号令者,用鞋底子掌脸!
众衙役:是!
高梦九:陈眉、小狮子,你们两个各执一词,听上去似乎都合情合理。本官一时难以判断,因此,请小狮子将孩子先交到本官手里。
小狮子:我不……
高梦丸:衙役们!
众衙役:(齐声)呜喂……
导演附耳对蝌蚪说,蝌蚪戳了一下小狮子,示意她将孩子交给高梦九。
高梦九:(低头看看怀中的孩子)果真是个好孩子,怪不得两家来抢。陈眉,小狮子,你们听着,本官无法判断孩子归谁,只能让你们从本官手中抢,谁抢到就是谁的,糊涂案咱就糊涂了吧!(将孩子举起来)开始!
陈眉和小狮子都向孩子扑去,两人拉扯着孩子,孩子哭起来。陈眉一把将孩子抢到怀里。
高梦九:众衙役!给我将陈眉拿下,将孩子夺回来。
众衙役将孩子夺回,交给高梦九。
高梦九:大胆陈眉,你谎称是孩子的母亲,但在抢夺孩子时毫无痛惜之心,分明是假冒人母。小狮子在争夺时,听到孩子痛哭,爱子情深,生怕孩子受到伤害,故而放手,此种案例,当年开封府包大人即用此法判决:放手者为亲母!因此,援例将孩子判归小狮子。陈眉抢人之子,编造谎言,本该抽你二十鞋底,但本官念你是残疾之人,故不加惩罚,下堂去吧!
高梦九将孩子交给小狮子。
陈眉挣扎喊叫,但被衙役们制住。
陈鼻:高梦九,你这个昏官!
李手:(戳戳陈鼻)老兄,就这样吧,我已经跟袁腮、蝌蚪说好了,让他们补偿陈眉十万元。
——幕落
*第九幕
姑姑家院子场景如前。
郝大手和秦河还在捏着泥娃。
蝌蚪手捏一摞稿纸,站在一侧,高声朗诵。
蝌蚪:……如果有人问我,高密东北乡的主色彩是什么,我会不假思索地回答:绿!
都大手:(不满地嘟哝着)那么红呢?红高粱、红萝卜、红太阳、红棉袄、红辣椒、红苹果……
秦河:黄土、黄大粪、黄牙、黄鼠狼,就是没有黄金……
蝌蚪:如果有人问我,高密东北乡的主要声音是什么,我会骄傲地告诉他:蛙鸣!
郝大手:这有什么好骄傲的?
奏河:娃娃的哭声值得骄傲。
蝌蚪:那像沉闷的小牛叫声的蛙鸣,那像忧伤的小羊叫声的蛙鸣,那像母鸡叫蛋一样清脆的蛙鸣,那像初生婴儿一样响亮和悲伤的蛙鸣啊……
郝大手:那么狗叫呢?猫叫呢?驴叫呢?
蝌蚪:(恼怒地)你们这是跟我抬杠!
秦河:我看这话剧,本质上就是抬杠。
姑姑:(冷冷地)你方才念的这些话,是我说的吗?
蝌蚪:是剧中的人物“姑姑”说的。
姑姑:剧中的人物“姑姑”是我呢,还是不是我?
蝌蚪:既是您,又不是您。
姑姑:这话怎么说呢?
蝌蚪:这是艺术创作的一条普遍规律,就像他们捏的这些泥娃娃,既是从现实生活中取来的形象,又加上了他们自己的想象和创造。
姑姑:这戏真要搬上了舞台,你不怕带来麻烦?你用的可全都是真名真姓。
蝌蚪:这是草稿,姑姑,定稿时我会把人名全部换成外国人名,姑姑换成玛丽娅大婶,郝大手换成亨利。秦河换成阿连德,陈眉换成冬妮娅,陈鼻换成费加罗……连高密东北乡,也要换成马孔多小镇。
郝大手:亨利?这名字有趣。
秦河:你最好把我换成罗丹,或是米开朗基罗,他们的工作性质与我沾边。
姑姑:蝌蚪,演戏归演戏,现实归现实,我总觉得,你们——当然也少不了我——我们愧对了陈眉。最近,我的失眠症又犯了,那个讨债小鬼带着那群残疾青蛙每天夜里都来吵我,我不但能感觉到他们凉森森的肚皮,还能嗅到他们身上那股子又腥又冷的气味……
郝大手:你这是神经衰弱导致的幻觉,全是幻觉。
蝌蚪:姑姑,我理解您的心情,这件事如此处理,我心中也感到愧疚,但不这样处理又能如何处理呢?不管怎么说,陈眉是疯子,而且是个严重毁容、面貌狰狞的疯子,我们将孩子交给她抚养,是对这孩子不负责任!而且,尽管我不是自愿的,但从生物学的意义上,我是孩子的父亲。当孩子母亲神志失常、自己的生活都不能料理的情况下,孩子由父亲抚养是天经地义的事,即便是到了最高人民法院,也会这样裁判。您说是不是?
姑姑:也许我们把孩子还给她,她就好了呢?母亲和孩子之间,那是可以产生奇迹的……
蝌蚪:我们不能拿着孩子去做这种冒险的实验,精神病人,什么事都能干出来的。
姑姑:精神病人也是爱孩子的。
蝌蚪:但她的爱很可能给孩子带来伤害。姑姑,您千万不要为这事内疚。我们已经做到了仁至又尽。给了她双倍的补偿,还送她进医院治疗,包括陈鼻,我们也没亏待他。等到将来,她的病彻底好了,孩子大了,我们会找个恰当的时机告诉孩子真相——尽管告诉他真相只能给他带来痛苦。
姑姑:实话告诉你们,最近,我经常想到死——
蝌蚪:姑姑,您千万别胡思乱想,您刚刚七十多岁,说您是正午十二点钟的太阳那是夸张了点,但说您是下午两三点钟的太阳绝不是恭维您,下午两三点钟,离天黑还早着呢!再说,高密东北乡人民也离不开您啊!
姑姑:我当然不想死,人要是无病无灾,能吃能睡,谁愿意死?但我睡不着啊!半夜三更,所有的人都睡觉了,只有我和树上那只猫头鹰醒着。猫头鹰醒着是为了捉耗子,我醒着干什么?
蝌蚪:您可以吃片安眠药,许多大人物都有失眠的问题,他们都吃安眠药。
姑姑:安眠药对我不起作用了。
蝌蚪:吃点中药……
姑姑:我是医生!我告诉你,这不是病,是报应的时辰到了,那些讨债鬼们,到了他们跟我算总账的时候了。每当夜深人静时,那只猫头鹰在树上哇哇叫的时候,他们就来了。他们浑身是血,哇哇号哭着,跟那些缺腿少爪的青蛙混在一起。他们的哭声与青蛙的叫声也混成一片,分不清彼此。他们追得我满院子逃跑。我不是怕他们咬我。我就是怕他们凉森森的肚皮,和他们身上那股腥冷的气味。你们说,姑姑这辈子怕过什么?老虎、豹子、狼、狐狸,对这些常人害怕的东西姑姑是一点不怕,但姑姑被这些蛙鬼们魇怕了。
蝌蚪:(对郝大手)要不要请个道士来禳解一下?
郝大手:她说的也是台词儿。
姑姑:睡不着的时候,我就想,想自己的一生。从接生第一个孩子想起,一直想到接生最后一个孩子,一幕一幕,像演电影一样。按说我这辈子也没做什么恶事……那些事儿……算不算恶事?
蝌蚪:姑姑,那些事算不算“恶事”,现在还很难定论,即便是定论为“恶事”,也不能由您来承担责任。姑姑,您不要自责,不要内疚,您是功臣,不是罪人。
姑姑:我真的不是罪人?
蝌蚪:让东北乡人民投票选举一个好人,得票最高的一定是您。
姑姑:我这两只手是干净的?
蝌蚪:不但是干净的,而且是神圣的。
姑姑:我睡不着的时候,会想到张拳老婆的死,王仁美的死,还有王胆的死……
蝌蚪:都不能怨您!绝对不能。
姑姑:张拳老婆临死时说了一句话你知道吗?
蝌蚪:我不知道。
姑姑:她说,“万心,你不得好死!”
蝌蚪:这臭娘们,实在不像话。
姑姑:王仁美临死时说了一句话你知道吗?
蝌蚪:她说什么了?
姑姑:她说,“姑姑,我好冷……”
蝌蚪:(痛苦地)仁美,我也感到冷啊……
姑姑:王胆临死时对我说了一句话你知道吗?
蝌蚪:我不知道。
姑姑:你想知道吗?
蝌蚪:当然……不过……
姑姑:(神采飞扬地)她说,“姑姑,谢谢您救了我的孩子。”你说,是我救了她的孩子吗?
蝌蚪:当然是您救了她的孩子。
姑姑:那么,我可以安心地去死了。
蝌蚪:姑姑,您说错了,您应该说可以安心地去睡,好好地活着。
姑姑:一个有罪的人不能也没有权利去死,她必须活着,经受折磨,煎熬,像煎鱼一样翻来覆去地煎,像熬药一样咕嘟咕嘟地熬,用这样的方式来赎自己的罪,罪赎完了,才能一身轻松地去死。
从舞台上垂下一个巨大的黑绳套,姑姑上前将颈子套进去,踢翻脚下的凳子。
郝大手和秦河只顾捏自己的泥娃娃。
蝌蚪抄起一把刀,扶起凳子,跳上去,砍断绳子。姑姑落到地上。
蝌蚪:(扶起姑姑)姑姑!姑姑!
姑姑:我死过了吗?
蝌蚪:可以这样理解,但像您这样的人是不死的。
姑姑:这么说我再生了。
蝌蚪:是的,可以这么说。
姑姑:你们都好吗?
蝌蚪:都好!
姑姑:金娃好吗?
蝌蚪:非常好。
姑姑:小狮子分泌奶水了吗?
蝌蚪:分泌了。
姑姑:奶水多吗?
蝌蚪:非常旺盛。
姑姑:旺盛成啥样儿?
蝌蚪:犹如喷泉。
——幕落
(全剧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