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开岭
二十岁成了三十岁,三十岁成了四十岁,中间流经了多少事,路过了多少人?
可我总感觉,这跨度仅相当于一个白天和一个夜晚。
一天一夜,我就站在了今天里。生物钟恍惚,不能真切地留意光阴,真是件糟糕事。一个人童心未泯,而心灵之外的器官早已背叛了年少,这落差让人伤感。
很少有事让人成为自己的历史学家,编个人选集算是一个。这会儿,你要盘点一下精神身世,这些年都做了些什么,身在何处,路有多长,书有多厚,梦有多远……
我的写作启动于80年代末、90年代初,一个纸质阅读和钢笔写字的年代,精神也是手工的。写得慢,但不妨碍写得多,写得激情浩荡。从上世纪末被称为思想界“新青年”,一晃十座春秋,每个人都在移动,都在成长和脱落,青年已不敢再称,黑马也渐渐额白……
互联网来了,博客和信息共享时代来了,每个人都有成为作家的潜力和资质。精神资源的私体性化阶段一去不返,彰显言说勇气的岁月也差不多结束,很多人都比我当年勇敢得多,思考力也不逊色……我在想,哪些东西必须由我私口表达?非我不可?一次写作怎样才成为必要、必须和非你莫属?
新的年代,灵魂出口多了,精神义务也有了更丰富的承担方式,写作不是唯一。有时侯,不写也是写,写也近乎没写。我渐渐慢了下来,更多选择了阅读的生活,也真正体会到了做读者的乐趣和幸福。
另一个原因,我突然失去了最亲密、最隐蔽的读者:父亲。
我是不知不觉中失去的。现在,我还会出现幻觉:他还活着。他是医生,怎么会死呢?我——这个和父亲那么亲近和相似的人,活得好好的,他怎么会不在了呢?
我常常忘了父亲去世这件事。
把父亲独自留在山岗的那个傍晚,回城的车灯将路照得雪白,我心里低低地说,对不起,父亲……只有那一刻,我确信父亲不会出现在家里了。
老家的院里,两株石榴,一树红,一树白。那年夏天,花开得绚烂至极。即将返京的那个下午,我站在院里,对妻子说:今年的花开得真好……我似乎忘了父亲的事,忘了这些花失去了最重要的照料者。往年这时候,给家里打电话,末了都忘不了问父亲一句:石榴花开了吗?
我不承认死是虚无,它不过是不作声的安静罢了。
不知为什么,父亲去世后,每出一本新书时,我都会强烈地想他。父亲从不当面看我的书。母亲告诉我,我离家的这些年,父亲每晚都看几页我的书。我知道,父亲是想知道这个从小就爱把自己关在屋里的儿子究竟在想什么。
很多声音问,这些年你在哪?在做什么?
北京是个能把所有人还原成正常人和普通人的地方,这是我在此落脚的原因。
有人问我,一个作家介入新闻职业是什么感觉?
我想了想说,就是每天醒来——觉得全世界都和你有关系的那种感觉。这感觉有时很好,但多数时很糟。其实,自由,一个很重要的标志,就是能选择哪些事和自己有关或无关。但新闻人不行,每天都要把自己献给全世界,时间长了,生命和精神便陷入了被动,我称之为“被动性人生。”
新闻职业还有个毛病,就是:天天和世界对话,唯独不和自己对话。
5年前做深夜节目《社会记录》时,我有个初衷:以生活共同体的名义——在与世界对话的同时保证和自己的对话。寻找每件事、每个人在当代生活中的位置,寻找命运和命运、人生和人生的相似关系,寻找有“精神事件”品质的新闻事件……我尤其觉得,“深夜”是一天中内心光线最亮的时候,是灵魂纷纷出动的时候。白天,灵魂在睡觉。
现在看来,该新闻观是有私心的,那就是我担心在这种“被迫和全世界打交道”的职业中丢了灵魂。CCTV最大的弊病不是没有真相,而是没有灵魂。而灵魂,恰恰是生命最大的真相,无论自己的,还是别人的。
包括职业水平最高的主持人也是只忙着和全世界对话,从来不和自己对话。
当一个人连自己的真相都懒得光顾、都搞不清的时候,能指望他说出别的什么真相吗?
有灵魂的人,一定是时时不忘和自己对话的人。这样,才有机会和别人对话,且能够对上话。现在,几乎没有好的对话性电视节目,我想原因也在这。
我一直不敢忘记文学的原因也在这。文学是灵魂的事业,从来都是。但我永远不会把文学当职业来做,最好的东西一定都是业余的,或者说你一定要把它留给业余。就像恋爱是业余时间里的事,老婆孩子也是业余时间里的事。
这些年,一定发生了很多事,还有很多重要的,我暂时想不起来了。
感谢我的朋友、本书的责任编辑孙轶女士,若没有她的厚爱和督促,我不会有意识编这样一本选集。还要感谢美术设计师王XX先生,他的才华和完美主义,让我深深体会了作者的幸福。他们,是这本书的一部分。
这几年,可能我写得实在少,便有朋友找出一些网络声音给我,你看你看,那么多人还焦急找你的书呢,更年轻的一代上来了,他们还喜欢、还需要你的东西,写吧,赶紧写吧……于是我惶恐,哦,是的,或许是的……其实,我已断断续续攒了上百个标题和写作片断,我想把它们写好点,所以写得很慢,很慢。
感谢那些从未谋面的读者,你们的目光我留意到了,你们在网络上留言,传阅我的旧书,寻找我的新作,责怪我为何不建一个博客……我常常受宠若惊,我唯一的担心就是怕辜负你们。这样的期待和追随,是我最高的荣誉。
感谢李伦和《社会记录》的同事,他们参与了我近年最主要最日常的生活。是朋友,也是兄弟。和他们一起,我见证了一个理想主义电视栏目的诞生和谢幕。我至今仍清晰记得那年秋天李伦和王宁在凌晨北京站迎我的情景,他对着手机喊,你看见我了吗,瘦瘦的,旁边一女孩……其实,我差不多已撞上他了。
是啊,许多年过去了,大家依然不胖,一点没变。
和许多不变的人生活在一起,感觉很好。
最后想告诉读者,如果你们有我以往出版物的两本或三本以上,就大可不必再购这本书了,除非你喜欢的是版本和设计。因为是选集,大约只有五分之一的新篇,且都公开发表过,转载率也高,有的网上也可查到,补充进去,差不多就是我的全部了。
被那么多的你们收藏,我非常温暖。
2008年10月26日凌晨,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