屿叔站在语文办公室外面,身着黑色西装,白色的衬衣与深蓝色的领带,头发被梳理得一丝不苟。天光从玻璃窗射进来,被木质窗框分散又最终聚集在他的金属拐杖上,折射进我的眼睛。
“屿叔……”
他轻按住我的肩膀:“我都知道。”
班主任从办公室走出,她看了看我,最终把视线移向屿叔:“您请进吧。”
他微一点头:“麻烦了。”同时,他把脸转向我,露出一个非常宽和的笑容:“在这儿等我。咱们一起回家。”
办公室门被重新关上。
“您好徐老师,我是夏汀的父亲。”屿叔的语调礼貌而平静,“孩子今天打来电话,说您认为她的期末考试作文有失真实。我来是希望跟您解释一下。”
本以为他会将之当成一次法庭辩护,我甚至等待他用滔滔雄辩救我于水火。可说完那句话之后,里面就安静下来,安静得就像在展览馆,展览品接受别人的注视,悄无声息。
而我忽然明白了沉默背后的含义。
她需要什么?解释?哀求?雄辩?当然不是这些——所有解释都是空虚与徒劳,所有哀求都是无用与羞耻,所有雄辩都是无懈可击的累累伤痕,当她将“证据”挂在嘴边并将之当做让我服软认输的唯一武器的时候。
所以屿叔来了,不是作为律师,而是作为证人。拐杖是他的证物,沉默是他的证词。
女老师的声音再次传来。尽管音量明显弱下去,但能听出她仍然想虚伪地抓住那一息尚存的气势:“家长的心情我们非常理解,可我必须告诉您,分数已经递到教导处,没法儿改了。”
屿叔声中带笑:“您是否习惯于把每一位家长都想得如此狭隘?”
“这话什么意思?”
“如果仅是为了作文成绩,我根本没必要来这儿。只是这件事让我意识到,比分数更重要的事不该被忽略和置疑。”
“你是指她的作文内容?”
“不,我是指孩子的品德与人格。”
故意压低的声音让女老师愤怒的形象更易被勾勒:“那你想怎么办?难道还让我亲自给夏汀道歉不成?”
“您想得太复杂了,我来这儿甚至不是为了给我的女儿解释或者辩护些什么。”屿叔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但这件事让我想起了更多遇到过类似情况的孩子,他们的生活经历或许并不普遍。可当他们怀着真诚的愿望将自己心中最幸福的事情写下来以后,判卷人不仅未曾为这真诚和勇气鼓掌,相反还怀疑文章的真实性与孩子的道德品德,将他们的文章判为不及格,并且将充满迎合和匠气的文章当做范文,我想这大概也不是这门学科的初衷。我不知道自己说得是否有道理,徐老师。”
“我承认您的逻辑严丝合缝,但希望您不要忘记,两年多以后这群孩子就要面对高考,到时候恐怕没人会给您阐述自己观点的时间。”
“确实如此。但努力又善良的孩子,高考时不会出现太大问题。最重要的是,高考时阅卷体系严格,不会只让一个老师为所有作文把关。我对此深信不疑。”
林紫苏从走廊尽头慢慢挪到我的身边。她的神情已从愤怒变为沮丧。她倚着墙慢慢地滑下去,将头埋进膝盖,手指用力地抓着头发。“我刚才去教务处,成绩已经录入没法儿改了……”她边说边小声哭起来。
走廊上只有我们两个,连彼此的呼吸都听得清楚。这样的情境无疑会让人多上几丝惺惺相惜,更何况我原本同她私交甚好。
“别哭了小林老师,没事了……”我半蹲着将手抚在她单薄的背上重复地安慰。
“这算什么事儿呀,”她依旧在哭,“我从来不知道做老师是这个样子的,我从来不知道做老师是这个样子的……我现在连自己最喜欢的学生都保护不了……这算什么呢,如果是这样那当老师还有什么意义呢……”
“嘎吱——”
老门再次敞开所发出的声音让她的哭泣显得不那么突兀,屿叔拄着拐杖走出来,逆光勾勒出他四处张望的面孔。
“你看,我爸爸都出来了。”
林紫苏抬起头,布满泪痕的脸正冲屿叔的眼睛。四目相对的瞬间她用袖子迅速擦掉眼泪:“真是对不起……我……我……对不起……”仿佛越想说越是说不清楚,她有些急,再加上那些未倾吐干净的难过,于是又小声地哭了起来。
我赶忙介绍:“屿叔,这就是我经常跟你提起的小林老师,我们全班都特别喜欢的小林老师……她刚刚想帮我……”
“都是我不好……”林紫苏捂着嘴,垂下眼睛,低头迅速地摇了几下。
“我已经跟徐老师把话说明了。”
“说明了?”林紫苏抬起眼睛,目光落在屿叔的拐杖上时不禁脱口道,“天哪,原来夏汀的那篇作文——”
屿叔微微点了一下头。
林紫苏脸上的神情有些复杂,停了一会儿忽然问:“那她同意改分数了?”
“很多事比改分数重要得多,不是吗。”
她擦了一下眼泪,不好意思地起身:“您说得很对,老师的思维有时候很狭隘。”
回家后屿叔直接进了卧室。我进屋时发现他正半倚在床上,双目微闭,前额一层薄汗。刚刚在学校,下楼梯时他让我走在前面,我偶尔回头就见他缓慢地挪步,极其艰难。
他睁开眼:“来,过来。”
我走过去,他轻声道:“以后遇到这种事直接打电话给我。记住别在他们面前哭,否则倒像你真的错了似的。”
“我是悄悄哭的。”
他点点头:“好孩子。”
我眼眶发胀:“你休息吧,我……我走了。”
“聊聊不好吗?”
我又重新在他的床边蹲下:“我是不是不该写这篇文章?”我的声音带着哭腔。
“这不是写下来送给我的吗?”
“可是我不该在考试的时候写!否则你就不会这么疲倦,也就不会……不会……”
“不会被别人看到我的无奈和不方便了。”他望了望不远处的拐杖,同时补充这残缺的句子。
“明白,我都明白。可是你知道吗,刚刚我还在想,如果今天没去你的学校,那么我需要多久才能让自己重新融入这个环境?是一年?两年?如果我一直用拐杖,难道就一直不出门了?刚刚我才忽然明白,只要心是满的,这些杂念就无隙可入。如果不是这次家长会,这个道理我大概永远想不通。”
“真的?”
“真的。倒是我想问你,这件事之后,你后悔拒绝录制那个访谈了吗?”
“访谈?”我一头雾水,“戴叔叔那个?”
“没错。”
“为什么要后悔?”
“至少让他们知道你不是虚构。”
“那又有什么意义呢?我不是因为分数低难过,我只是不允许任何人诋毁你——”
“我明白。”他笑,“那篇作文呢?”
“你想听?”
“一直非常想。”
我把那篇作文从书包里重新拿出。那个鲜红刺眼的分数依旧挂在上面,但是已经由耀武扬威转变为黯然失色。
夕阳斜照,屿叔的卧室被橘黄色的余晖笼罩。他就坐在这片余晖里,脸上带着少见的安然神色,在听到某些细节时他甚至低下头耸动着肩膀无声地笑出来。比如那张小纸条,那个小木偶,那只小气球。
寒假转瞬即逝,快到让我无暇思考接下来会有怎样的灾难在下一个岔路口张望着,翘首期盼着我的到来与沦陷。我对灾难的预知能力向来差劲,很多情况下并非感受不到,而是不愿承认。所以,就算寒假持续整个冬季,我也依旧不会嗅到那灾难的气息。
我所指的灾难自然不是林紫苏的辞职。
然而时至今日我仍能记得那个有阳光却又寒冷依然的上午,她像以前一样站在高高的讲台上。如果不是身后黑板上用各色粉笔写满的“老师可不可以别走”、“小林老师我们永远会记得你”以及讲台下隐隐的抽泣声,大概也不会有人将之当做一次告别——她的脸上带着笑容,不是敷衍的笑容,也不是故作镇定的强颜欢笑,明眼人一下就能分辨出那笑容是多么的发自内心,没有一丝一毫一丁点儿的留恋。
仿佛心甘情愿与之前的环境完全割裂。
“这又不是葬礼,别哭了成吗孩子们?”
空气中因这句话迸发出几声笑,然后迅速被更剧烈的抽泣掩盖。
放学后她将所有学生一一劝走,然后把我留在教室。那天她穿了一双粉色球鞋,绑了马尾辫,看上去像个清清爽爽的小姑娘。
“我刚刚偷偷巡视了一下,全班就你和贺多没哭,真不愧是好室友,清一色冷血动物。”
“没什么好哭的。我不哭。”
“连象征性的挽留也没有吗?”
“不挽留。”我看着别处,“决定都做了,你根本不想我们,所以挽留也是白搭。”
她想摸我的头发,我用力拨开她的手。
“如果我想你怎么办?”
“你才不会!你想我你就不会走了!你甚至连辞职都不提前告诉我!”
“别这样好吗汀汀。”她不再开玩笑,面露忧虑,神情为难。
我抽抽鼻子,深吸一口气:“你的辞职跟我那篇作文有关,是那个老师把你挤对走的,是吗?”
“当然不是了——辞职是我自己提出来的。至于你作文那件事,它不过是个导火索,让我更加看清了这个职业有多么不适合我而已。或许只有当了老师才知道究竟无形中戴了个多重的枷锁,做了笔多不靠谱的买卖——说白了不过是把青春和创造力全卖给这个职业,换份安稳。”
“真的再也不做老师了?”
“对,但那并不妨碍我们的友情。”
“那你以后怎么办?”
“趁着年轻到处转转。”
“去哪儿?”
“不知道,走一步算一步吧。”她仰起脸,声音忽然变得很清澈,很悠远。我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树枝的影子被阳光打在天花板上,随风一颤一颤的。“再过几年,说不定我一个心血来潮就结婚了,想想也是不错的生活。”
“结婚?”
她点点头。
“也太不着边际了。”
“我觉得挺靠谱的。”
“可我觉得没有人能配上你。”
她哈哈一笑:“你爸爸怎么样?”
我一愣:“好像真的挺般配!”
“别瞎说,我开玩笑呢。哎对了,我有件事儿得嘱咐你——上次见你爸爸的时候太失态了,所以千万要代我跟他解释清楚,告诉他其实我平时不是那么神经吧唧哭哭啼啼的,记住没?”
“好。”
她伸个懒腰:“那我就可以放心地走了。”
其实我所指的灾难来自贺多。
我穿过操场回到寝室。那天的星星亮得像是要下定决心嘲笑天空的黑暗。
寒风在干枯的树枝中间织出细密的毛毯,将人全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
塑料碗里的关东煮散发着一息尚存的热气,是从我和贺多最喜欢的那家便利店买的。我们经常会利用周末下午一起去,边吃关东煮边站在台子旁边看着窗外,任由几个小时白白浪费。只不过那家店离学校太远,坐车来回至少四十五分钟。
而四十五分钟可以做很多事情,比如对于贺多来说,四十五分钟足以让她将剩下的所有衣服都装进行李箱。
这是我跟贺多作为室友的最后一晚,这晚结束后她就会搬到走廊尽头那间朝北的十人寝室,那个被戏称为“冷宫”的寝室。住在那里的姑娘就像是受尽冷落的嫔妃,白天在课堂上养精蓄锐,夜晚在寝室引吭高歌,凄厉如狼嚎。
我不敢想象她将要去这样一个地方。
我出去之前她还没开始收拾,而是一直伏在桌子上写着什么。在下午收到一封信之后就一直如此,甚至连个姿势都没变过。
我也收到一封信,是宋雨征寄来的。那晚我照例给他打电话,聊完,取出磁卡。走廊上光线昏黄,并不分明。准备回宿舍,却在转身的那一刻被吓得魂飞魄散。
贺多不知何时出现在了我的身后。光线从她的上方打下来,让她的头顶起了一层模模糊糊的光亮,然而整张脸却显得很暗。她背靠墙壁,双手交叉抱在胸前,白色睡衣几乎要融入那同样惨白的背景。那个瞬间我忽然觉得毛骨悚然——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出现的,我不知道她在这里待了多久,我也不知道她听到了些什么。她没有跟我打招呼甚至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可是当我转头的一刹那,她已经作为一个事实出现在了我的身后。
如果不是及时地捂住嘴,我觉得自己肯定会当场尖叫出来。
“我画完画见你还没回来,所以出来找你。”我没说话,她却开口了。她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声音轻得就像灵魂,“夏汀,从你出去的那一刻我就计时了,”她边说边从口袋里掏出一块表,按了一下,在“滴”的一声后我又听到她说,“截止到前一秒,你在外面停留的时间一共是十五分钟四十五秒,去掉我们两人刚才大约二十秒钟的对话和你来到外面拨号码的时间,你打电话的时间大概是十四分钟三十二秒。”她的目光注视着黑幽幽的表盘,眼睛也变得格外漆黑。而我只感到手脚发凉,一句话都说不出。
“又给你爸爸打电话是吗?”她扬扬嘴角,“每两周准时回一次家,每天夜里都发短信,怎么会有这么多话说呢?”
“不是我爸爸……”恐惧让我的眼前阵阵发黑,“是……宋雨征……”
她眉毛上挑:“又是他?”
我点点头。
“那就走吧,外面凉。”
回宿舍的路上我的手一直被贺多紧攥着。我觉得冷,前所未有的冷,可春天分明悄然而至,有些树甚至已经长出绒叶。莫非这就是倒春寒?
宿舍门被打开的瞬间,我忽然感受到了那本不该在春季出现的,寝室内外巨大的温差——在走廊里,我觉得空气几乎要被冰冻。但在寝室里,空气是暖的,是流通的。我用力地摇了摇头告诉自己刚才不过是被吓到了,哪怕不是贺多,无论是谁在此刻出现,都一样。
回屋后贺多把玩手里那条长长的水红色风衣腰带,跷着二郎腿也不安分,穿着白色拖鞋的脚一晃一晃的,像悬在半空。她忽然抬起头,语调神情变回孩子:“我饿了夏汀,你去给我买关东煮好不好。”
我看着她凹陷的面颊,心中酸楚,几乎没有思考便点了点头。
她像以前那样勾住我的脖子,把脸贴着我:“还是你对我最好。”
我拍拍她的脸,手指变得湿漉漉的。
“多加点儿汤。”她低下头摸口袋掏钱。我制止,她凄然一笑:“是为我践行?”
我的心也随之一震:“只是不在一个寝室了而已,什么都不影响。”
“其实人和人之间有时候并不是真的关系好,而是抬头不见低头见,天长日久产生的错觉。”她的神情有些伤感,但并不阴郁,“等你和新室友混熟之后,就会很快忘掉我吧。”
“别这么想。”
她忽然用力抱住我:“夏汀……为什么偏偏是你……如果是别人,现在我的心里会不会稍微好受点儿……我要让你记住我……我又想让你忘掉我,你明白吗,明白吗!”
我拿着关东煮站在门外,把手伸进口袋,却发现忘记带钥匙。
敲了敲门,没有任何反应。
张牙舞爪的枯枝在剧烈摇摆时疯狂地击打着窗户,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仿佛与它纠缠的不是风,而是,死神。
几个端着脸盆的姑娘正沿楼梯走上来,其中一个指着我们的寝室说:“刚才那声音就是从这儿传出来的吧。”
“应该就是。”另一个附和道。
“什么声音啊那是,简直吓人一跳。”
“谁知道呢。”
我冲到楼下问宿管阿姨拿了钥匙。
门被推开的瞬间,冷风扑面,带着阴间的气息。走时还开着的灯不知何时已被关上,凄凄凉凉的月光射进寝室,由于被窗户旁边的什么遮住而只在地上投了那么一片铅灰色的明亮,狂舞的树枝不知何时已经安静下来,唯有影子在明亮中轻轻摇晃。
一同摇晃的还有那条拴在暖气管道上的水红色风衣腰带,风和月光让它弥漫开一股凄艳的气息。银色的暖气管道,银色的月光,水红色的腰带,以及被勒住脖子悬挂在半空中的,没了生命气息的贺多。
那双白色拖鞋被甩到了很远的地方,她的脚却安静地下垂着,拇指指着翻倒在地的画箱和七零八落的颜料。
如果不是刚才那两个打水的姑娘路过我们寝室,看到悬挂在暖气管道上的贺多和晕倒在地上的我而发出凄厉的尖叫,或许我们要直到第二天清晨才能被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