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少女爱上大叔:深度依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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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醒着(4)

眼前的女人,苍老,憔悴,与街上的老妇别无二致。她是否真的有过那样一张脸,不美却充满魅惑?她是否真的有过一橱柜的旗袍和绣花鞋,在每个黄昏坐在镜前为自己描眉画眼,涂脂抹粉?她是否真的被一个金发碧眼的男人爱过,疯狂地放纵,忘乎所以,夜夜夜夜?

我几乎动摇自己的记忆,同时心生怜悯。

“你不明白爱一个人,是怎样忘乎所以的疯狂,那种可以弃整个世界于不顾,只想与他长相厮守的感觉,只有体会过的人才能懂。”

“照这么说,您如今生活很幸福。”

她像被刺痛般瑟缩:“恰恰相反。”

“是报应吗?”我冷笑。

她点点头:“或许,是这样。”

她凄伤的话语已经戳中了我的痛点,我不能再为此逗留哪怕片刻:“我还有事,先走了。”

“汀汀!”她叫住我,“明天能陪我吃顿饭吗,或许……或许我们可以好好聊聊。”

“对不起,我没空。”

“看在我们血缘的分儿上——”

“我说过,请别跟我提血缘。”

“那就看在我为了你特地从美国回来的分儿上……”她几乎是在哀求。

我看着虾在铁板上由青变红。厨师熟练地用铁铲将它沿着脊背划开,洒上洋酒烹,挤上沙拉酱和蟹籽,端到我的面前。

“回国前向朋友打听,她说这家店不错。”她将虾皮剥下来,又用刀子将虾切成几段,用叉子取了一段放进嘴里。“用叉子就可以剥开,像这样,”她重新拿起叉子殷勤地教我,“过会儿还要上一道牛排,我在美国都吃六分熟,怕你吃不来,就给你点了七分熟。对了,待会儿还有煎法国鹅肝。鹅肝太容易油腻,要配冰橙汁才好……”

“我自己来。”拿起刀切下一块虾肉。那虾看上去的确很诱人,尤其是虾脊处的白色沙拉酱和橘黄色的蟹籽,只可惜我的食欲并不好。

“那你自己吃,多吃点儿。过会儿再去商场买几件衣服。本来这次是要在美国给你买的,可又不知道你的尺码……”

“您,”我实在叫不出那两个字,“您其实不用为我的生活费心,我现在很好。”

“话不能这么说。十几年没见面,当姨妈的给你添置点儿生活必需品也总是应该的……”

“直来直去吧。我想您这次回来,应该不仅仅是看看我过得好不好。这判断没错对吗?”

“你的判断力很像你的父亲,汀汀,”沉默片刻,她放下叉子,双手交叠在膝盖上,“你父亲本是个很聪明的人,只可惜一步错步步错。而你母亲……”

“故去的人早已盖棺定论,请不要再提了。”

“好,不提那些,提了只能伤心,”她燃起一根烟,借着烟雾打量我,“这十二年,你出落成漂亮的姑娘,我也老得不成样子了。”她看看自己枯干的手,一声叹息。

我没有回应,她接着说:“我去美国之后,很迅速地跟那个男人结婚,可是没多久我就意识到,与其说他爱的是我,倒不如说他爱上的是对中国女人的幻想……所以我们的感情一直很不稳定,单方面的爱情根本无法维持婚姻……我怀孕之后,打骂就成了家常便饭,意外流产导致大出血,子宫被摘除……再后来,就跟他离了婚,自己打拼,这么多年也积攒了一点儿钱,过得还算可以……”她的神色凄哀,我心中也泛起阵阵酸楚。或许,当年将我丢进孤儿院后撤身就走并不是她的错。就像我母亲信中所说,做出这样的选择并非不爱我,只是这世界上有更值得她追寻的人。童年的不幸遭遇与成年后的揭破让我有了宿命论的观点,那些不负责的家人很少会勾起我的嫌怨。仿佛我天生就该是个不幸者,义务承担了所有的一切,无论是命运的馈赠,还是强加。

“我知道,自己的婚姻不幸,一生都不可能再有自己的孩子,这都是上天的报应……”她捂着脸,肩膀不停地抽动,呜咽,“我当时就该带着你在身边,将你养大成人,也不至于让你受太多苦。想必这十二年,你每天都在恨我,所以才会说出昨晚那番话……”

“您不必再内疚,这种事情本身就没有什么对错。再说,我这十二年也没有受苦。”

她渐渐平息,伸手拭泪,重新打量我:“叶屿到底还是收养了你……他待你怎么样?”

“他待我很好。”

她试探着:“想必他也提过你父母的事了。”

见我点头。她倒像是在说一件理所当然的事:“他肯定也受了不少煎熬。”

“他抚养我长大,的确很不容易。”

姨妈长叹一口气:“看在他待你不薄的分儿上,以前的事,我也就既往不咎了。”

她与信中如出一辙多年不改的居高临下让我皱了皱眉头,紧接着她又说:

“有机会你替我转达,就说我已经原谅他了,等我们回了美国,还是会跟他保持联系的……”

“什么叫‘等我们回了美国’?你的意思是,我要跟你去美国?”

“难道这还有什么疑问吗?就算叶屿抚养你长大,毕竟跟你没有血缘关系。我是你母亲的亲姐姐,又没有孩子,你跟着我理所当然——”

“我不会跟你走的。”

“我能给你比现在好上百倍的生活……别忘了我才是你的亲人!”

“我当然不会忘记您是我的亲人,”我的语气平静而坚决,“可他也是。”

“但我毕竟是跟你有血缘的……”

“请您不要再提血缘,姨妈——这句话我昨天已经说过了。”

“他让你成为了孤儿!”

“但把我送进孤儿院的是你。”

姨妈愠怒:“我不知道叶屿究竟跟你说了些什么,才让你这么袒护他……不对,他一定向你粉饰了什么,他向你掩藏了事实真相……”

“他没有。我保证。”

“你怎么就敢这么确定?”

“因为,”我看着她,“因为我对整件事的了解,是通过你们给他的所有信件。我没从他嘴里听到哪怕一句叙述。”

空气中像忽然出现了一块巨大的海绵,将飘浮在空气中的噪音吸去。她的脸一点点地红起来,直到耳根,像眼前的虾:“用这种方式让你知道真相,也只有他能想得出来……当律师的,果然有一手……”

“你想得复杂了。他只是不希望让我受他主观情感的影响罢了。”

“我以为这十几年,他不过是……”

“尽义务吗?”

她点头。

“不是所有感情都招之即来挥之即去。”

“你的意思是——”

“我不走。”

姨妈回美国的时间定于两周以后,其间她时常约我外出。我找尽各种理由推脱。直到她说起希望能在离开之前,在我的陪伴下为我的父母扫一次墓。得知确切时间之后,我终于答应下来。

飞机降落已是晚间八点。我没有去住宾馆,而是约定好扫墓的时间后,提前几日便匆匆地回了家。这天刚好是屿叔的生日,由于不久前回过家,我本是准备打个电话,说几句祝福的话就可以了,然而姨妈的到来却让为屿叔过生日这件事成为我不可推脱的义务——多年来,他的善举一直被认作理所当然,甚至连他自己都是如此认为的。我们缺乏保障的关系随时都可以被血缘或法律强行终止。假如我的年纪再小些,姨妈便可将我随时领走,而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束手无策。相比起我童年的飘零,他的中年反倒更让人揪心。

我急匆匆地赶回家,敲门,许久没人应。掏钥匙,居然忘了带。去楼下的公用电话拨屿叔的手机号,总是无人接听。重新站在家门口时,我忽然觉得夜风把这个世界变得荒凉。我在门口徘徊,犹如铁皮屋顶上的猫。腿站得酸痛,我干脆抱着礼物坐在门前。地面阴冷阴冷的,和今天的夜色一样无光,无趣,上下眼皮在无聊地打了几次小架逗了几次闷子之后,也终于安静了。

寒风和电梯声倒灌进我的梦。睁开眼,伴着冷冷的酒气,两个人影在向我走近,其中一个高大些,另一个瘦小些。恍恍惚惚地,脚步声变得急促起来,同时耳畔响起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傻孩子,怎么回来也不说一声?”

我被抱离地面,枕着他的肩,心却稳稳地落下来。我困得无法向他解释任何事,甚至连说句完整的话都异常困难。他在用自己的额头为我试体温,也不知道对谁说了句:“汀汀回来了,要不今晚你还是先回家吧。”

礼物盒还没拆,它就放在枕边,在我一伸手就能拿到的地方——这是我醒来后首先见到的。饥饿感在清醒后迅速袭来,我去了厨房。也不知是“果不其然”还是“意料之中”,冰箱空得就像一只被强行洗净的胃。如果不是堆在碗橱旁边的清一色味道的桶装泡面,陈列在灶台旁边的油盐酱醋瓶子将会显得非常多此一举。

屿叔已经醒了,他没有像往常一样伏案工作,而是坐在床边,看着我们的合照出神。他没有把照片拿在手中,而是扭着头看,一动不动。从我的角度只能看到他的后脑勺和微微驼着的背。后脑勺下面的头发镶着一圈儿银色的小亮点儿。

他拿起相框,对着吹了几下又放在膝盖上,伸手擦了擦。我听到一声笑,紧跟着一声叹息。

我倚着门框不停地用鼻子短短地呼气,仿佛鼻子此刻成为了一个吹风机,能够将眼里的潮湿全部烘干。听到声音,他迅速摆好相框走到我身旁,用手背试我的前额,同时温和地责备道:“总是想起一出是一出,回家也不提前打招呼!”

“突然想回家了,不行吗?”我夸张地打量他的卧室,隐瞒了姨妈的回国以及今天的扫墓计划。

“你这东看西看的样子倒让我想起当时接你回家的情形。”他夹着香烟,笑笑。

“就是想看看家里有没有变化。”

他弹了弹烟灰:“能有什么变化,无非是少了个长住的孩子。”

我鼻子一酸,抬头时发现他正在看我,神情中有一丝奚落。

“生日快乐,屿叔。”

“生日?”他一怔,“啊,难怪昨天……”

我没有注意他的感慨中隐藏着怎样的秘密,只是回屋把礼物拿来给他。那是一件深蓝色的粗线毛衣,圆领。印象里,他年轻时常穿类似款式,在商场里看到,我就一眼爱上了。

我专注地把内套的衬衣翻出领子,用手掌熨平上面的褶皱,将他拉到镜子前面。熹微的晨光勾勒出他的侧脸以及炯炯有神的眼睛。那张脸仍是英俊的,可只要拿出他年轻时的照片一对比就能看出差距——随着年岁增加,他的面部线条也在同眼神一起日渐柔和,全然不是年轻时那副棱角分明的模样。

我在他面前站下,细细地打量。在商场里极好看的蓝毛衣穿在他身上竟莫名变得奇怪。

我小声嘟哝:“在我印象里,你穿这种衣服会特别好看……”

“太年轻了。”

我忍不住大笑:“你在说自己?”

“我只在说这衣服。”

我意识到自己误会了。戛然而止的笑声让气氛变得有些尴尬。我夸张地打量他,说出了一句违心的话:“知道吗屿叔,我一直特别羡慕你。从我认识你到现在,你居然一点儿变化都没有。”无疑,之前一系列反应会让这句话显得格外突兀。

我自知这个谎撒得并不成功,所以只能在他的床上缩着身子,斜着眼睛望着他,一边傻笑,一边飞速地思考。余光忽然瞟到一本压在枕头下面的书,屿叔还没来得及制止,我就神经质一般地把它一下抽出。“真的假的?你居然在读我的剧本!”我尽量让声音变得轻松而夸张,我以为自己找到了消除尴尬的路径。

谁知屿叔却是讪讪地笑,在我身边坐下,拿过那本《莎士比亚悲喜剧集》。“也没什么,”他把书在膝上摊开,一页页地翻,“只是常听你在电话里讲,很好奇……”他的手几乎不知往哪儿放,仿佛被发现的是一件见不得人的事。像是怕太长的空隙会让人平添很多想法,于是他紧接着又补充道:“当然,以后在这方面,我是肯定帮不了你什么……”

我猛然想起一句被忽略的话。当那个还不错的高考分数成为先决条件之后,它曾反反复复地出现在我填报志愿的那些日子里,出现在屿叔漫不经心的话语中。“就真的决定要学编剧了?法律或者新闻专业都不错……真的决定学这个了?”

我忽然想起先前被自己忽略的细节——开学之初在电话那边时常传来的沉默。起初我以为是他忙得无心同我说话,现在才明白,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我所谈论的那些对他而言是完全陌生的领域,一个无法用生活经验来解释、只能通过阅读才能获得认知的领域——我想起分科之后在生物课上那如同听天书一般的绝望感,想必他的感觉也如出一辙——在我滔滔不绝地向他谈论着那些不朽的剧作家与他们同样不朽的作品的同时,却从未意识到,这无疑是在宣布:

强大如你,也有空白与盲区。事实既定,你承认吧。

于是他承认。

他在读我所读的一切,但同时也明白那不过是尽量跟上我的脚步,而不是像以前一样老早就站在很远的地方,伸出手,等我慢慢地跑过来。可我真的不希望他这么早地认清,这么早地认输,这么早地败下阵。我忽然又想起他曾经对我说过的那句“那里的一切都是全新的,它们只会让你眼花缭乱到忘记这个家”——说实话,最近,当我愉快地忙碌于各种课业时,我的确忘了他,忘了我们的家,也忘了他可能会因为听不懂我所说的一切而感到挫败。

他早就预言了我们的生活轨迹。只是我曾经不相信,如今不承认。可他的反应又让我觉得,对于这一切,他早就做好了充分的准备,所以无论我是两天还是两周不和他联系,等待我的永远只有淡淡的一句:“汀汀,你最近好吗?”

——他通过我不定时打来的电话,用一个“最近”为范围,希望我概括自己的生活;而更悲哀的是,他再也不会像以前一样,以一个绝对的指导者的身份告诉我什么该做,什么该尽量避免,他只能通过“好吗”这样一个充满了微妙距离感的词语向我传达一个信息——你长大了。

“你长大了”,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充满无穷无尽的潜台词:

——你长大了,我再也没什么能帮得了你。

——你长大了,我很欣慰。

——你长大了,可我老了。

我把脸埋进枕头,注视着眼前幽玄的黑暗。我无法言语哪怕一句话。归根结底,是我无法承受这种永远总把心底最想说的话放在过场话中鱼目混珠的潦草方式。他知道我分辨不出来,所以,这就成为了他的交流方式。

我能感觉到他始终坐在一旁:“有时总觉得你走了很久,但一查日历,才不到一周。”他的声音很近,以至于这些轻声说出的话,都有着鸣笛时的刺耳尖锐。

我再也忍不住了:“我不许你一个人继续生活下去,这太孤独了。”

“可我有工作,”他眼睛里的光芒几乎是随着接下去的那个分句一同变得温情,“还有你。”

“这不一样。你需要有人照顾你的生活,帮你做饭,而不是让你天天吃方便面。你需要……对,你需要有个妻子。”

他认真地注视着我:“你真的这么想?”

“当然。我不在身边,总得有个人照顾你,照顾这个家。”话一出口,我心中竟起了莫名的酸涩。将年龄的成长与心智的成熟混为一谈,我也实在是过分地高估了自己。

屿叔的神情微有些复杂:“我没想到你会提出来……这段时间我……”

他欲言又止的样子让我的心漏跳一拍:“难道屿叔已经认识什么人了?”

他没说话,我将其算作默认。

“有时间……有时间带我见见她。”

“其实你早就见过,”他把头侧向一边,背过身,假装在书橱中搜寻着什么,“是林紫苏。”语气轻描淡写,像是这一切都发生得理所当然。

“你批准吗?”他问,语气依旧淡淡的,却又带着一丝犹豫。像是什么事超出了他的计划范畴,却又必须做出坦然的样子。这种态度和语气让我忽然想起昨晚睡意蒙眬中听到的那句“汀汀回来了,要不今晚你还是先回家吧。”——若没有昨晚的忽然回来,是否连今天这番走过场的谈话都可一并省略了?

“昨天也是她陪你过的生日,对吗?”

他点头。

不出所料,我的回来不过是多此一举。当专注的深情遭遇有所预谋的答案,抽气筒便会不失时机见缝插针地钻进我的肺,将里面的气体还有其他什么一点点抽空,到最后只剩下两扇薄薄的外皮紧贴着,让呼吸困难成为家常便饭。耳边响起屿叔的声音:“你怎么了?”

我怎么了?

不知哪儿来的“嗡嗡”声:“你们……已经开始恋爱了?”

“我想等你的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