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要是对自己狠,”我起身抱着宋雨征,“可我怎么觉得自己这么卑鄙,而且特别无情。其实我没想怎么着,我就是——”
“我明白。”
“我现在发现有些事真的挺有意思,比如我姨妈吧,我本来没把她当回事儿,以为上次见了一面以后就跟她再也没什么关系了。谁知道没过多久她就成了我的遮羞布。”
“我本来想了一堆安慰话儿,但后来觉得都特苍白无力,还不如笑话来得直接,所以都让我给废了。”
我向来都不愿意承认是你不再了解我了,屿叔。在我心里你永远是那个能将一切看透却又不动声色的人,所以很多时候我都愿意表述成“是我不想让你再了解了”,这样一来好像所有的罪责就都能名正言顺地归结到我身上,包括和宋雨征谈恋爱。后来你说我跟他恋爱是为了和你赌气。我只能说你猜对了百分之五十,就像你当时猜测我为什么回家之后忧心忡忡一样。没错,在答应他请求的最初我是怄气,确切说是委屈。凭什么我可以拒绝姨妈的物质诱惑和宋雨征的告白,你却连一个根本配不上你的林紫苏都抗拒不了呢。可当他给我讲了一中午笑话却没问一句其他事情的时候我就发现,其实自己已经开始不知不觉依赖他,或许是从这段时间开始,或许是从他离开之后给我写的第一封信开始,或许还要更早。当这个世界上的大部分人包括你在内都想找到一个暖炉时,他却选择融化一块冰。
第二天吃早饭时宋雨征对我说,你知道吗,你昨天晚上梦游了,可把我吓了一跳。
我以为我已经成熟,但我错了。十几年的生活经历没有让我长进任何,我依旧是那个因为韩阿姨的一句“送她回福利院”就担惊受怕的家伙,会因为屿叔有了自己的孩子而梦游,也会因为自己未曾改口导致屿叔和韩阿姨起了冲突而内疚——这一切不是云烟,它们永远不会成为云烟。它们是一片布满荆棘的黑暗沼泽,我曾经从中拼命地抽身但我身上依旧带着烂泥与血液的味道,在生活中挥之不去,甚至在梦境中也清洗不掉。
我办了一张新卡,将以前没用完的生活费全部转到上面。既然选择离开,就越彻底越好。其实我还动过一个念头,即把我读大学以来的所有费用统统还给他,可因为清楚自己无论如何也还不起而作罢。
幸运的是我清楚自己还不起,糟糕的是我更清楚还不起的不仅仅是钱。
或许有人会说,父亲再婚,多大点儿事,向他挑明就是了。我承认这方法直接简便,可惜我却过了用这种方法的年龄。恍恍惚惚的,我想起屿叔和韩阿姨结婚前自己在医院里的那番哭闹,无论结果如何,毕竟是让他明白了我的心思。而在我有了成人的身体,并且上天为我配备了与这身体相称的头脑与表达能力的今天我却觉得它复杂得令我讨厌和难以招架,再简单的事一旦输入大脑就必须按着表面错综复杂的纹路走一遍才能顺利输出,仿佛不这样就对不起自己逐渐增长的年龄。
经我大脑最新输出的指令如下:
∵叶屿和夏汀既无血缘,亦无收养关系。
又∵夏汀成年,叶屿再婚,组成新家庭。
∴两人仅限于彼此熟识,并非亲人。
∴我这一生都永远无法向屿叔坦陈。
林紫苏的声音从电话线那端传来时我才猛然意识到转眼已是两个月,按计划这时的我已经可以“出国”了,可我却根本没有给他们任何消息。闲聊几句之后,她果然开始询问我具体的出国时间,我把之前准备的一个日子告诉了她,紧接着就听到电话那边传来一声微弱轻叹。我自然知道那是谁,也明白在那声叹息中包含了多少情感,可我丝毫不敢深想。
一些大大小小的邮包果然在几天之后从快递师傅那里飞到我的手中。而接到电话之后我总让他们把包裹放到收发室,再在第一时间从住处坐车去学校。
起初见我抱着包裹失魂落魄的样子宋雨征总是不明就里地笑,然而在陪我同取了几次之后就彻底沉默下去——拿到包裹之后我总是立刻用指甲划开外封胶带,把箱子一百八十度地旋转后将里面的东西一股脑儿地倒出来。整个过程像寻找救命草药般迅速慌乱。
后来还是宋雨征告诉我,我眼睛里的光芒总是从接到快递公司的电话起开始闪烁,在包裹到手的瞬间到达顶峰,再随着东西被翻得一片狼藉而迅速消失。后来手机再也没响过,而我的眼睛就一直黯淡着,像失了芯子的蜡烛。
听完之后我笑笑,我没告诉他,那是因为我明白自己想要的东西不会被寄来了。
为了离开这个家,我居然骗他自己要去美国。我怎么不说是因为我得了绝症将不久人世所以想安安静静地一个人去死?
总之,我再也没有任何同他再联系的理由了。那些本来简单易行的联系方式都被我塞满了水泥和石块——当然,实在熬不住的时候也不是没想象过把电话拨过去哭着向他忏悔道歉的情形。可更多时候我都在假想自己得意扬扬地宣布,其实自己正在跟他最讨厌的那个人住在一起,我们恋爱了,我很爱他。
忘了说,因为种种原因,九月之后我彻底搬进了宋雨征的住处,除了睡觉之外所有时间都在写稿子。散文、小说、剧本甚至诗歌,我来者不拒。其实连我自己也说不清之所以如此究竟真的只是为了省出那笔开支不小的住宿费,还是因为我仍旧过不去心里的坎儿。其实不用说也知道是后者,可我只是想用选择疑问句把这个郁结分成两半儿,左右心房各承担一部分,以免失重。我以为大部分时间难过小部分时间工作会渐渐转化成小部分时间难过大部分时间工作,再然后我就会忘掉这件事,忘掉屿叔和林紫苏,忘掉我们的家,我真的以为事情会这样发展。
“出国”的日子终于到了。我没有给他发短信,只是等待时钟指向那个起飞的时间。宋雨征支起画架,他说我此时的神态应该永久保留。
秒针走到“12”的时候,分针在那个数字上定格。但它丝毫没有因为这一天之于我的特殊而多停留片刻,一秒钟以后,它继续不动声色地“滴答”着向前走,很公平。
“理论上我已经在飞往美国的半空了。”
“在中国,飞机晚点很正常。”
“所以我才说‘理论上’。”
手机铃声居然在这个时候响起。我拿过来看了一眼,那个号码让我全身发冷。我把手机丢给宋雨征:“你接。”
宋雨征拿起来看了一眼:“怎么会?”他的语气显然也很慌张。
“我怎么知道。”我觉得自己的声音在颤抖,“你接起来,就跟他说我的飞机已经起飞,出国前把这个号码给你了。”
“要免提吗?”他紧张地望望我,在得到否定答案以后用力点了一下头。
按下接听键的那根手指不由自主地颤抖,把手机放在耳朵旁边的瞬间他像是要面对刀起头落般地闭上眼睛。
我在雨征接电话的空当起身前往客厅,扯起沙发上的毛巾被将自己的头蒙得严严实实。我明白他为什么打电话来,我甚至能猜出当他发现这个号码没有办理停机的时候他有多么紧张与狂喜,而当电话线这边传来的是宋雨征的声音时他又会多么失望,甚至愤怒。
没过多久我就听到脚步声,隔着毛巾被我听到有人喊我的名字,那声音很近,毛巾被周围渐渐暖和,我知道宋雨征正坐在旁边。
“我完成任务了。”
我沉默,在等他接下去的话。
“叶叔说他就是打个电话,问问你具体什么时候的飞机。”连借口都被我猜中了。是不是只有我出国了,你才愿意拨出那个号码?而如果那个号码已经办理停机,你是不是会每天都拨,直到它被其他人买下的那天?
我仍旧沉默。
“他也没说几句就把电话挂了。”他的话总是在真心的四周徘徊。
我明白他要说的远不止这些。
“刚才叶叔的语气特失落。”
我也开口:“我前段时间也很失落,但因为有你陪着,所以很快痊愈了。
所以说失落都是暂时的。他现在失落是因为自己的孩子还没出生,出生之后他很快就把我忘了。”
“我估计弄不好你能成了一根刺,永远扎在他心里最疼的地方。”
“矫情!别闹了成吗!”我在毛巾被里面哈哈大笑。
“我真没闹。”他继续特认真地说,“夏汀我觉得你这样挺不好的。”
“刚才你是不是说漏嘴了?”
他赶忙解释:“没,绝对没。”透着毛巾被我能隐约看到一个慌忙摆手的影子,“我就是觉得他特可怜,根本不知道究竟怎么回事儿就被你记恨上了,你也特可怜,和一个对这事儿什么都不知道的人较劲。”
我寻着方向移向他:“可是除此之外我又该怎么办呢,我实在快要挺不住了。”
他慢慢掀开我的毛巾被:“总会挺过去的,过了这阵儿我就陪你一块儿回去看他。”
“可我现在就觉得没希望了。他要是知道我一直在骗他肯定特别伤心,而解释清楚之后又得尴尬,所以还不如什么都不说的好,过段时间什么都忘了,日子也就变得正常了。”我抬起头看了看宋雨征,“其实我真的挺高兴他能有个孩子的,毕竟那是完全属于他自己的,他可以把她塑造成自己喜欢的样子,也能没有任何负担地爱她。”
“别想那么多了。迷宫都有走出来的一天,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要是偏偏就走不出来了怎么办。”
“那我就陪你一块儿在里头待着,要知道咱俩恋爱的事儿他还不知道,我也得过他这一关。”他说得很轻松,而我明白他的恐惧。
那年十月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多事之秋,干燥的空气已经预示了有什么事即将被点燃,只是我根本没有意识到——要知道,人有时候往往迟钝得可怕,少思考一步甚至半步往往就会使得原本板上钉钉的结果杀个回马枪。
急促的敲门声响起时宋雨征意犹未尽地放下笔,一步三回头地向客厅走去。
“谁?”他的语气中夹杂着少有的烦躁。艺术家总是易怒的,尤其在创作被打断时。
然而下一秒所有细小的声音都像在为开门声让路似的齐刷刷消失,这种过分的安静持续了几秒之后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汀汀在哪儿?”
这无疑是个直白到有些粗暴的开场,尤其是作为终结片刻安静的始作俑者。这个没有任何缓冲的发问让我在顷刻间撞得神志不清两眼发黑,这种感觉曾出现在得知屿叔的车祸是我间接导致的瞬间——那是一种比山穷水尽更甚的绝望。山穷水尽是步步紧逼的结果,无论最终要走上多陡峭的悬崖,都至少会有个缓慢悠长甚至唯美的过程,然而这句话就像是一架直接把你扔到悬崖边的直升机,最可怕的是当你向四周张望时,却发现万丈悬崖之下不是水,是拍打着悬崖边的汹涌的滚烫的火红的,岩浆。
我抓了件宋雨征的衬衣披上,随手拿了一根皮筋将乱发扎成马尾。刚走出来就看到屿叔,以及站在一旁向屋里悄悄张望的宋雨征。
见我出来,宋雨征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气。当他再次把头转向屿叔的时候我甚至看到从他身上散发出的慌乱与恐惧。庆幸的是,他并没有胆怯。“叶叔,汀汀刚刚在当我的模特。”说完之后,他甚至不自觉地抖了抖肩膀,像是要抖落屿叔停留在他身上的锐利目光,以及那无形中施加的,千钧一般的重压。
然而屿叔却像根本没听到他说话似的。“学成归来了是吗?”他在向我发问,声音很冷。
当时已经是深秋十月。和我从小长大的海滨城市不同,北京的深秋是这座城市一年之内最为多变的季节。北风没命地吹了几天,整座城市一夜间变成冰窖,地上铺满的枯萎落叶上凝结了一层白色的霜花,犹如垂死前流出的最后一行泪滴。然而就在这样一个季节,他却只穿了一件黑色夹克,因为太过寒冷或是愤怒,双手紧攥着,并且微微发抖。
他戴了一副无框眼镜,让我感到因为隔了太厚的玻璃片而愈发陌生。他抗拒眼镜时的神色我至今没忘,一眨眼的工夫它却四平八稳地架在了他直挺的鼻梁上,如一道小巧的屏障。
我张了张嘴却什么也回答不出来,于是只能同他面对面地僵持着。他的眼睛里也没有了一以贯之的温存神色,那些怒火一定以温存为燃料才得以燃烧。
“要不叶叔您先坐会儿……”宋雨征大梦初醒,赶忙招呼,可屿叔伸手就要拎他的领口。他的体内就像隐藏了一个炸弹,随时都有可能爆炸。
我一个箭步挡上去,屿叔立刻呆住了。但他很快就让自己回过神,以一种绝对命令的口吻对宋雨征说:“在我没像上次一样动手之前,请你,迅速离开这儿。”
“这儿是宋雨征家,你没权利让他走。”
我想说的还有更多,可宋雨征已经伸手把我拦住。他看了一眼屿叔已经铁青的脸,冲我摇摇头:“我先出去,你们好好聊。”他分明是在暗示我:“好好聊,夏汀,一定要好好聊。”
宋雨征拉开门走出去,房间里就只剩下我们两个人。沉默像雾一样从天而降,缓缓逼迫下来。脑海中忽然蹦出一个把我吓了一跳的词:“针锋相对”。
这是我之前从未想到的。不过从站位来看就已经是这样了。
衬衣因为过于宽大而从肩上滑落。“把衣服穿好。”他的声音很冷。
我一动不动,就像什么都没听见。
他把滑下来的衣服重新拉到我的肩膀上,速度之快令我从中嗅出了失望与厌恶,仿佛我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而他接下去的话语也印证了我的想法:“看看你,像什么样子!”
“至少我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你觉得这样很适合?”他明显在压着火。
“给我的男朋友当模特当然合适。”
“你……在和宋雨征谈恋爱?”
“不可以吗?”
他深吸一口气:“你敢向我保证,这不再是你编造出的借口?”
“我第一次听说给男朋友的雕塑做模特需要借口。”
他冷笑甚至戏谑:“就因为做模特而不回家,甚至连出国都放弃了是吗?”
我没有说话。他全都知道了。
“如果不是学校打来电话说你这学期没交学费并且一节课都没上,我简直相信你已经去美国了!——告诉我,你到底在想些什么?”
“我在想怎么骗你,怎么瞒住你,”被逼到绝路之后,我竟然有勇气正视他的眼睛,“没错,我每天都在想这些。我想让你以为我彻底消失了。如果不是因为我不想再多用你一分钱所以没交学费,现在我早就做到了。”
“就因为这个,”他疑惑,甚至震惊,“就因为这个,不惜毁掉前程?”
“这件事对我来说比前程重要得多。”
他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虎口,我知道是头疼的毛病又犯了。在不知因为疼痛还是愤怒而沉寂了片刻之后他重新开口:“那你能否告诉我,究竟是什么原因,让你变得这么仇视我,这么……这么抵触我给你的一切?”
我凄然一笑:“是因为……因为我告诉自己,用得越多,以后越还不清——其实,其实现在已经还不清了……但我总会尽力偿还。”
他像结束化疗的病人一样无力:“难道这个家于你……就只剩下偿还了么?就没有……哪怕一丁点儿的留恋?”
“那早就不是我的家了。它是你和林紫苏两个人的家,”我不由自主地点点头,“从它变成你们的家开始,它就已经不是我的家了!你们两个人生活得很幸福,我不过是个外人!是个连领养手续都没有的孤儿!”
“可我的婚姻你批准了的!”
“你不过是算准了我不会反驳这一点,然后让自己心里安宁!”
“一个人在家我的确非常孤独,而且,我以为你会跟你的姨妈去美国……”
“都是借口!你怎么知道我一定会去美国?你只是想随便找个理由结婚,而我本来以为自己可以永远陪着你!”
“我不希望你的心被我填得太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