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放下正整理的资料,抬起头。虽然长期伏案,可他却完全没有近视。他的眼睛很亮,那并不是从饱经世事的成年人眼里都能轻易发现的平庸浑浊,而是一种少有的清明。
我假装逃避:“算了,其实也没……”
“韩阿姨明天下午回来。”他伸手揽住我的肩,“别担心孩子,一切都会顺利的。”
“可……可我的直升考试并不顺利。”
我的回答显然令他意外。而那副严肃的神情无疑在暗示我:他正被带入。
“今天,有同学已经收到了二中的录取通知书。可我没收到……”
我边说着边垂下头。我在等他的反应。无论失落还是什么。
“你是说自己落榜了?”
我点了点头。
他忽然大笑:“我还当多大的事!”
我猛然抬起头:“你不生气吗?”
“当然不。”
“连一丁点儿失望都没有?”
“为什么要失望?要知道,我更希望你参加中考,对于年轻人来说,任何阅历都是财富。”
我有些沮丧,其实我早该料到他的反应会如此平静。沮丧之后,一种很淡的自嘲又浮现出来,跟一个对孩子分数毫不在意的家长开这种玩笑,不是自找无趣是什么?失去了揭秘的心情,我慢慢地转过身,拉开门时,又听到他叫我。
“汀汀,录取通知书会不会寄丢了?”
“有可能。”
“那要怎么办?”
我无心思考,随口答:“那就去招生办查呗。”
转身关门时,我看到他重新坐在了书桌旁。他从抽屉里取出一本书,它看上去很眼熟,而我却没有选择再看它一眼。
此时我本该停止这场恶作剧,我本该拿着录取通知书在他眼前迅速地一晃然后说“嘿,被骗了吧?看这是什么?”我本该……多年后我又回想起那个夜晚。它是一把浸满欢乐的钥匙,却开启了一扇满藏痛苦的门。我像个不谙世事的孩子一样把屿叔推进去,还全然不知实情地在一旁用力拍手欢呼。只是,等我意识到这一点时,一切都已经太晚了。
那夜我睡得很沉,仿佛进入深海。海面以上的城市都变成了摇摇晃晃的虚影,游鱼从我身边经过时像灵魂一样缓慢而轻灵。
醒来已是上午。
看到墙上的挂钟已经走到一个几乎可以吃午饭的时间后,我习惯性地为在睡眠上浪费的时间尖叫一声。而当我意识到自己已经无须再为升学发愁的时候,我又开始为屿叔昨晚过于平静的态度而倍感失落。
屿叔不在家,这并不奇怪。奇怪的是当他不在的时候,他的卧室甚至整个家都会很空。我坐在他的书桌旁,被子被叠得整整齐齐,台灯竟然还是亮着的,一本册子被翻扣在桌上。
这时我才认出那是《中考报名指南》。
距离发下来不过才一个星期,它就已经变得很旧,上面布满了红黑蓝三色中性笔的圈圈点点。而在这些圈点的旁边,居然还认认真真备注了“红色第一志愿”、“黑色第二志愿”……我的鼻子一下下地酸着。他怎么会隐藏得这么深呢——在我的印象里,哪怕是进入初三,他也从未像其他家长似的如临大敌,风声鹤唳。甚至在得知我“落榜”的消息后,他的反应也是如此滴水不漏,以至于被我错当成平静和不在意。
所以可想而知那份被画得密密麻麻的《中考报名指南》会给我带来多大的震撼。我从未想过他会煞费苦心至如此地步。
关掉台灯,把录取通知书夹进《中考报名指南》。这时我看到一张被钢笔压住的白色纸片,被风扬起的角在阳光里一下下忽闪。
熙宁:
等我回来,一起去民政局。
叶屿留百无聊赖了一上午,我终于睡去。梦里响起一阵敲门声,我条件反射似的睁开眼睛,从沙发上跳起来,跑到门边。
“屿叔?”
夕阳穿过玻璃窗照进玄关。韩阿姨就站在那一小片明亮里。
我用力摇摇头。
“现在几点了?”
“六点十分。”
我揉了揉眼睛:“屿叔还没回来?”
“我正要跟你说这件事。”韩阿姨深吸一口气,不紧不慢地说,“他今天早晨临时接到出差通知,因为走得太急,就没告诉你。”
“不去民政局了?”
“那大概得等他回来以后才能定了。”她从包里拿出一张纸,“这个,他让我交给你。”
我接过,上面赫然写着“夏汀同学直升考试成绩优异,被我校提前录取,特此证明”,落款“二中招生办”。
我并未细想,因为我的注意力已经完全集中到另一件事上:“您的行李呢?”
“又丢了。”
“这次连箱子也丢了?”
她不置可否地点点头。
那是一个非常平静的傍晚。但我总觉得这平静中隐藏着什么,让人根本无法选择做些烘焙糕点喝杯咖啡之类的事。我没有将这种极端微妙的情绪与韩阿姨分享,但我猜她会有同感。
客厅的光线并不充足,她就蜷缩在最暗的沙发里。这时的她就像是变了一个人,仿佛刚才的那些笑容不过是用来敷衍我的工具。
过了一会儿,她忽然从茶几下面掏出一盒烟,好不容易点燃,又被呛得咳嗽。
大约是察觉到了我的目光,她呼了口气:“时差没倒过来,人就容易昏昏欲睡。抽烟能让人稍微清醒点儿。”她又用力吸了一口,夹着烟的手指在微微颤抖。
“阿姨,”无论是谁,当在极短的时间内呈现出完全不同的两种状态时,我总会觉得没来由地恐慌,“我拿条冰毛巾给您擦擦脸吧。”
“也好。”她笑了一下。
递毛巾时我顺便向她询问屿叔回来的具体时间。我只是想随便问问,然而在听到“屿叔”两个字时,她没有夹香烟的左手忽然顺着右臂向上摸索,在摸到右肩的时候用力握住。
正当我觉得奇怪的时候,她熄灭香烟,把毛巾迅速蒙在脸上。
“可能得过些日子了。”
她的声音发闷,我几乎以为她哭了。我没说话,只是看了一眼窗外,刚才明明还很耀武扬威的夕阳瞬间坠入对面的建筑群落,楼下的路灯在极短的时间内像多米诺骨牌似的渐次亮起,仿佛不甘于让整座城市有片刻的沉寂。
“您还没吃饭吧?”我重新回到客厅,她还是蜷缩在沙发里,连姿势都没变。
“您想吃什么?”我一边翻着厨房墙上的外卖单一边询问她。而她依旧点了点头,仿佛全然没有意识到这已经不再像上个问题那样可以用“点头”或者“摇头”来回答。
“阿姨,”我提高声音,“我们该吃饭了!”
“吃饭?”她如梦方醒,起身向厨房走去,“对,汀汀你还没吃饭吧?冰箱里还有什么?你想吃什么?需不需要再去超市买点儿什么?”
“阿姨,”我叫住她,那种奇怪的感觉又在向我慢慢靠近,“我正准备叫外卖。”
“哦,叫外卖。”她转身重新坐回沙发,把腿缩起来,胳膊环在膝盖的最上方,下巴抵着小臂,“那就叫外卖。”
吃饭时韩阿姨明显心不在焉,尽管我看得出她在努力克制。尴尬像蛇一样潜入,将重逢时本该有的喜悦逼到了无法回身的死角。
沉默多少令人沮丧。我想起和她第一次见面时的场景。过于完美的事物往往不会存在太久,“短暂”是促成其完美的一部分。正如能让人们对着许愿的是流星。而恒星若想获此殊荣,只得付出闪亮寂灭皆在一瞬的惨重代价。
这句话是屿叔说的。他似乎能在任何需要他发表意见的场合侃侃而谈。
与很多功成名就之后将案子交于学生处理的老板律师不同,从前期准备直到出庭,他向来亲力亲为。他曾说,如果不出庭,这个职业将失去其本身的意义和价值。他的职业自豪感总是令我敬佩,尤其是当我目睹了学校里的年轻老师在一年之内从激情飞扬变得平庸麻木之后,就更加觉得保持这种十年如一日的激情并不容易。
或者说,是非常难。
我像一只蜗牛,把触角连同身体一起藏在那个厚厚的足以将一切信息全部屏蔽掉的壳里,在被那些小幸福冲昏头脑的时候,我似乎忘记了这世界上还有种名叫“灾难”的东西。
那天之后,我再未接到过屿叔的电话。
倒是韩阿姨,她几乎每隔几天就会向我转述他的近况。她的话题总是以“你屿叔今天又给我打电话了”开始,随后把内容简明扼要地向我复述,结束时无一例外地要说“就这些”。
我明白她的本意本是让我心安,可是那些通过转述获得的信息只会让我觉得自己离他越来越远,甚至觉得他只存活在描述里。
“你屿叔今天又给我打电话了,”韩阿姨一边低头用小勺搅拌着碗里的米粥,一边又以同样的方式开始了今天的谈话,“他希望你能做好出行计划,毕竟这个假期比以往都要长。”
还不等那句“就这些”补充上,我已经开始发问:“屿叔为什么不自己打电话给我?”
“他很忙。”
“他什么时候回来?”
“他没说。”
“我生日之前他能回来吗?”
我问出了自己一直以来的顾虑,可韩阿姨手里的那只碗几乎是随着我的话音一同落下的,只不过我的话落进了空气,她的碗落在了地上;我的话没留下任何痕迹,她的碗碎了一地。
我蹲下与她一同收拾:“能粘起来吗?”
她摇头。
“那就扔了吧。”
她仍在摇头。
十四岁生日当天我踏进医院,再次嗅到那股像是浸透了每一面墙壁的消毒水味道。走廊两旁等床位的病人,哭泣混合着叫嚷,充满了悲伤与衰败。
看着他们那些麻木到悲痛或者悲痛到麻木的脸,恍惚中觉得这个世界即将被撕成碎片。
墙壁很干净,连一点儿鞋印都找不到。在这里工作的每个人都穿着白色的工作服,好像天使,只是脸上的神情略显麻木。
韩阿姨的原话是:“你屿叔前几天刚回来,不过他拎行李时把腰扭了,得在医院静养几天。”
我心一紧:“很严重吗?”
“不严重。”
我松了口气:“那他还真娇气。”
“你屿叔在E-504,就是五楼正对着电梯左转的第四个房间。我还有事,就不上去了。”
“好。”
她看了眼手表:“我十一点半过来接你。”
“才一个半小时,我怕时间不够。”
“过个生日足够了。不过千万记住,别跟他像以前似的打闹——”
“他招架不住。”
她点头。
“我都快会背了。”
她盯了我好一会儿,然后继续注视着电梯上那个不断变化的数字。
阔别两周之后,我再次见到屿叔。推门进去时,他正坐在床上看报纸。尽管身着淡蓝条纹病号服,他的袖子还是被习惯性地挽到小臂上方。而每当他翻页的时候,那些灰色的纸张就会在阳光下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和窗外风吹槐树的声音相应和。风停下,窗外的蜂鸣便清晰起来。阳光将床头的玻璃器皿反射出了水晶的亮度,屋外的槐树斜切下一片淡色的影子。
我蹑手蹑脚地来到他面前,伸手将报纸顶端轻轻折下来,缓缓探出脑袋。
他一惊,迅速把报纸放在枕头旁边,拍拍手,向我伸开双臂,我毫不犹豫地扑进他怀里。阳光晒出了我酸溜溜的矫情。“你太偏心了,不仅不辞而别,而且连电话都只给韩阿姨打!”
“那次出差实在是突发状况,本想告诉你,可实在是来不及了。”
“腰还疼吗?”
“好多了。”
我来到床尾:“怎么没写病情卡?”
“我也想让她填,可惜人家不乐意,”屿叔撑着胳膊调整姿势,“大夫说我受的是小伤,写了还浪费一张卡片。”
我撇撇嘴:“也对,扭了腰就住院观察,还真是够娇气。”
他没有反驳,只是一味点头。
见他这副样子,我的心又很酸:“可是那么重的行李,你拎起来干吗不小心点儿?”
他没回答,口吻依旧轻描淡写:“来,让我好好看看你。”
我坐在床沿,他伸手捋我刘海儿的时候,我眼疾手快地一下攥住他的手指。
“才住院两天就打这么多吊瓶,她们想干吗呀。”他遍布手背的淤青让我心疼得直嚷嚷。
“是我让护士打的。我告诉她们,我女儿还在等我,我得尽快消炎,早点儿回家。”
我把他的手合在掌心,与平时不同,此刻他的手温度偏低并且潮湿。
“本该想着今天能回家给你过生日……”
“娇气。”我撇撇嘴,“有礼物吗?”
“送你一个出行计划如何?”
“什么?”
“你韩阿姨过段时间还得去趟北京,跟她一起去几天,怎么样?”
“北京?”我顿时来了精神,“宋雨征在美院附中,我刚好可以去看他!”
屿叔的目光直愣愣地望着床单,我忽然夸张地笑起来:“等你出院之后,韩阿姨也忙完了工作,咱们再一起去湘西待几天!”
他把脸慢慢地转过来,我的脑海中忽然闪现了一个词:
哀毁骨立。
“可能我没法儿跟你们去湘西了。”
他的呼吸起了微小的变化:“我得跟你说件事……我跟你的韩阿姨……已经不在一起了。”
我迅速做出反应:“你们离婚了?”
他像被戳了痛点似的不自觉地颤抖了一下。
“是什么时候的事?”
“就是最近。”
我低下头:“其实我早就有预感……”
“什么?”
我猛地抬起头:“你不会让我跟她吧?”
他的呼吸一紧:“别多想。”
我用力点头,悬着的心终于落回肚里。可那时我似乎忘记了,在物理电学中,电流和电压并不能对电阻构成任何影响。正如屿叔,他早已用这十天时间为我以后的三年乃至更久做了规划,这些仅凭一朝一夕根本无法改变。
韩阿姨推门而入时,我正在兴致勃勃地和屿叔计划从北京回来后的新一轮出行计划。她的灰衣服像阴天时的云一样暗淡刺眼。我知道她是来宣布时间到了。
我跟屿叔说了“再见”。他半倚在床上点了点头,侧着身子,一只手整理着背后的枕头,另一只手手背向外冲我挥了又挥。他脸上的笑容很轻,就像是平静的湖面忽然被丢入了一颗石子儿,荡漾开一圈圈瞬间即逝的涟漪。
然而就在我推开病房门的一刹那,他的声音忽然在我身后毫无征兆地响起。“汀汀,”他的声音并不大,而接下来的这句话几乎是用气声发出的,“来,再来一下……”
我满心疑惑地走过去。
他忽然把我紧紧抱在怀里,就像抱住了一件稀世珍宝。
他在接连不断地重复三个字:“对不起,对不起……”
我抚弄着他的头发,几丝银光晃痛了我的眼睛:“这是怎么了?”
“别怪我行吗?”
“我从来就没怪过你呀。”
“无论发生了什么都别怪我,行吗?”
我不解:“怪你什么?”
“再叫我几声,来,叫我。”
“屿叔。”
他点点头:“哎。”
我的鼻子莫名地发酸:“屿叔。”
他又点点头,这次没出声。
我忽然笑起来:“我们这是怎么了?”
一直沉默的韩阿姨终于开口:“叶屿,不然让汀汀别去北京了,就留在这儿——”
“不行!”屿叔提高声音,我吓了一跳,他迅速恢复平静,“要去的,该出去走走。必须去。”
我安慰:“买点儿什么给你带回来好吗?”
他摇摇头,推开我:“平安。”
韩阿姨没有同我一起出门。当阳光移到老槐树上的时候,光线在她的身上就形成了细碎的斑纹。她在跟屿叔说话,可我什么也听不到。她的脸上出现了一种神情,就像她曾经给我讲起那些失去双亲的非洲孩子一样平静悲悯。
屿叔自始至终都在摇头。
我和韩阿姨坐在计程车里,窗外的风景像打成浆的蔬菜一样从我们面前滑过,而她自走出病房以后就再也没说一句话。我猜测她刚才也许在病房里向屿叔坚持提出要跟我一起住,被屿叔拒绝而黯然神伤不能释怀。
我的心忽然抽了一下,紧接着我拉起她的手——这种描述似乎更适用于母子关系的描写,尤其是少小离家的那类。
“阿姨,别难过。”我低着头看她的手,依旧是瘦,像年轻时一样,能够看到皮肤下的青色血管,流动的寂静血液,“如果您想我,我随时去看您。”
“汀汀,别怪我——别怪我们。”
“我不怪屿叔,更不怪您,”我很平静,是真的平静,“您和屿叔选择分开一定有原因,而您一直向我隐瞒实情,也肯定有理由。”
我从韩阿姨的眼睛里读出了一丝感动,然而其中更多的情感是我难以理解的范畴。
我对北京之行充满向往。不仅因为那是我自升入初三之后的第一次长途旅行,还因为我的好朋友宋雨征在那儿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