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想着,仁波切突然几声大吼,我和媛苑惊得尖叫起来,我还下意识地捂住了耳朵。但晋美丹增却坐着纹丝不动。当然,我们无法和他相比,他从小出家,在寺院里得已系统全面地学习佛法和修行实践。而实践正法和修行归纳起来有三个层次:一是下士之道,即害怕恶趣的痛苦而不去造孽;二是中士之道,不满足于轮回的安乐而追求自身解脱;三是上士之道,同时修行性空和慈悲心,从而摆脱生死,获得涅槃。它包括三个内容:发菩提心、实践菩提心和学习有关的教导。晋美丹增肯定已在上士之道的修行层次,而我和媛苑不过刚刚开始领悟“苦难皆由不善来,痛苦皆由恶业生”等因果不虚的道理,刚刚在心里升起沉浮不定的信仰……
“害怕了吗?”我们的失态令仁波切笑起来。我和媛苑不好意思地点点头,我的心还在怦怦乱跳。“但除了吓了一跳别的什么都没想。”媛苑说。
“很好。这几声大吼就是要驱散你们心中的妄念。”仁波切说完,继续带我们入静。这一回我不敢胡思乱想了。我微眯双目,感受着此刻仁波切给予我们的殊胜的加持,默默祈请我们能和隆钦巴大师心心相印。渐渐地,我感到一株带露的粉莲在我心间缓缓绽开,恍若隆钦巴大师心之化现,芬芳萦绕在我的鼻息间,我不由地沉醉在无限的喜悦中,但慢慢地我又睡着了,于是,心,又坠入一片混茫……
仁波切在耳旁轻唤。我睁开眼,只见晋美丹增喇嘛双手合十,头触着仁波切的双膝,哽咽着连声说:“谢谢仁波切,谢谢仁波切。”我有些吃惊地望着眼前这位出家人。他看上去大概有三十八九岁,他的一条腿有些瘸,多吉他们把他爱称为岗日托嘎的管家。这几天他一瘸一瘸乐呵呵地跑上跑下为我们端茶倒水,还笑我道:“白玛娜珍拉萨女子,还能吃得惯岗日托嘎的粗茶淡饭吗?”他性格开朗幽默,下颏留着几绺可爱的胡须。此时他突然像孩子般哭起来,大颗大颗的泪珠顺着他的鼻夹沟流下来。我望着他大大的眼睛,他的胡须,我想是什么令这样一个中年男人远离红尘如此沉痛地皈依佛法啊,而今天,我们的身旁又有多少像晋美丹增这样有志于众生根本利乐的人时时处处在精进努力地修习佛法啊,但我却时常放逸心思处在烦恼的利牙中……想到这儿的刹那,我仿佛感受到了他心中的一切,我的泪水不觉淌下来。这时,上师慈爱地捧起他的头,泪水也夺眶而出,一时间,在隆钦巴“意”的山洞里,泪水犹如甘泉,弥漫在我们渴望的心田。
三
从隆钦巴“意”的山洞出来,只见远山在风影里忽紫忽蓝,太阳透过飘荡的云层金光绽放,偶尔显露一片天色时,宛如悬于天际的湛蓝的湖。我们来到岗日托嘎金刚亥母意所在的双乳流出的甘泉旁,这里清泉汩汩,美丽的神鸟漫飞在四周。神鸟有山鸡那么大,橘红色的喙,灰色的脖子,灰白相间的伞形的胸羽,长长的尾巴浅黄带点淡褐色,它们从来不食虫和杀生,所以被人们称做神鸟。我们在这里畅饮圣泉,和神鸟嬉戏,在高处纷撒风马旗,仿佛已淡忘了平日所有的烦恼。这时,我看到山顶上突然有一个人影蠕动。
“那是德庆杰布。”晋美丹增对仁波切说。
“就是那位吃野兔、旱獭的疯子吗?”我问。
“谁说的?”仁波切笑了。
“是听岗日托嘎的出家人说的,听他们讲他还会下来偷
东西。”
“怎么这样说?”仁波切问晋美丹增。
“我想上去看看。”我说。
“你不怕他吗?”薇色曲珍她们来接泉水,问我。
“难道他会打我?”我疑惑不解,薇色曲珍她们没有回答。
我在一位尼姑的陪同下,顺着一条羊肠小道朝山顶走去。山顶的海拔大概有六千多米,我走走停停,累得气喘吁吁。终于来到一处大岩石旁,尼姑告诉我德庆杰布就住在下面的洞穴里。果然看到有一个洞穴通往地下。我决定进去。我从岩石顶上跳下来,弓腰钻进去时,心里不由地阵阵紧张和痛楚,我感到自己的动作好像一个入穴的动物,而里面的人竟是如此活着……低矮的山洞漆黑一片,窄小得像一个通道,散发着一股潮湿的霉味。在洞穴的深处开了一个小天窗,借着微弱的光线,我看到一个披头散发的枯瘦的男人,他盘坐着,左手摇着转经筒,前面放着经书,一面念诵一面望着我们。
“德庆杰布,有人来看你了。”尼姑对他说道。他一面念着经,又望了我一眼。我让尼姑把我带来的两个梨子递给他。
“德庆杰布,你有糌粑吃吗?”
“有。”他说话了。嗓音沙哑,是牧区口音。我在暗处目不转睛地望着他,我想这个男人究竟经历了什么样的内心痛苦,才选择了如此动物般的苦行生活啊。我不由地泪流满面。德庆杰布看见了,他放下转经筒,特意拿起我送的梨子吃着,又望了我一眼。
“你叫他出来好吗?”蹲在黑暗的洞穴里,我看不清他的脸,我对尼姑说。
“德庆杰布,你出来好吗?”尼姑问他。他看看我,点点头。
外面的太阳好极了,我们在岩顶上等着他。尼姑又叫了两声,他终于出来了。他提着一个小糌粑口袋给尼姑,以为尼姑想要。
“我不要,我是问你有没有,没有我打算送点儿给你。”尼姑对他说道。他笑了,露出一口满是黄垢的牙齿。
“德庆杰布,你今年多大了?”为了证明他的疯癫,尼姑故意问。
“25岁。”他说。
“那你来岗日托嘎多少年了?”
“25年了。”
尼姑笑起来。趁他们说话时,我悄悄打量他:他只穿了一件破烂的浅褐色长衫,赤着的双腿和双臂枯瘦如柴,长长的脚趾甲里满是污垢,披散的头发已粘连成团,脸上长着黄褐色稀疏的胡须,瘦长的脸颊,面色黑黄憔悴,一双典型的藏北牧民的三角小眼睛也很黄。说话的时候,我看到他在虚弱地喘气。
“丹增堪布来了,你不去拜见吗?”尼姑问他。我站在一旁,心里格外难受,这个世上有怎样的苦,这个男人要这样生活啊,我的泪水忍不住又流下来。
“我不去,岗日托嘎的僧尼们见到我会心生嫉妒,这样我会导致他们造孽。”德庆杰布一面对尼姑说,一面悄悄看我。
“为什么?”我不明白对这样一个像动物或野人一样独自活在洞穴里的人,那些不愁温饱的寺庙里的僧人有什么好嫉妒的。
“他有些疯,一次晚上一个尼姑在附近捡柴,他突然从洞穴里出来大声长啸,吓得那个尼姑丢了魂,后来由活佛念经才清醒过来。”尼姑说。
“你愿意去拉萨吗?去我家。”我抹去眼泪问他。他一个人生活在山里,大叫几声很正常,而从刚才到现在,他的眼神和说的话一点儿都不疯。
“不,谢谢,我在这里有信仰,我哪里都不去。”他回头对我微笑道。
我们又和他聊了几句,就下山了。他一直在山岩上站着远远望着我们。我和尼姑在一片草地上坐下来休息时,尼姑告诉我了德庆杰布的身世。
原来,30年前,德庆杰布的母亲把家里上百的牲畜托给人代管,带着德庆杰布来到了岗日托嘎。他们母子相依为命,在山洞里生活了三年。后来德庆杰布的母亲病重,他们又回到了老家藏北。两年后母亲去世,德庆杰布一人回到了岗日托嘎,至今已有25年了。藏北看管他家牲畜的人每年入冬前会给他送来一些钱和肉。德庆杰布从不去山下化缘,没有糌粑时他就几天不吃……
“那你们为什么说他疯?”我问。
“是呀,如果不是疯子怎么能在山上独自生活25年,还念经修行呢?”尼姑支支吾吾地应和道。我笑了。看来无论在哪里,贪嗔痴无处不在,深藏在每个人的内心深处,好比那痛苦之源……
回到岗日托嘎,我从诸空行的供品中悄悄拿了许多水果和饼干等,又翻出别人送给贡觉丹增仁波切的干肉和饼子,装好一个口袋,准备给德庆杰布送去。但多吉来通知我要下山了,我只好把水果和食物交给尼姑,又给她一百元钱请她转交给德庆杰布。尼姑提着东西再次朝山顶走去,这时天色已变,岗日托嘎大雪纷飞。望着风雪中尼姑的背影,远眺山顶德庆杰布穴居的岩洞,我在心里默默为他祝福。然而,我知道,我虽然有缘听闻佛法,却因懒惰等并未身体力行地实践,以及尘缘业障,摇曳不定的心……所以,我的善意和同情多么轻浅。德庆杰布虽然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但对他坚不可摧的精神境界、他的觉悟、他的菩提誓愿,一时间我又如何能够了悟?我像一条刚刚找到水源的鱼,那些出家的僧侣却早已在大海中畅游,德庆杰布一定是深藏海底的瑜伽师,我的上师就是水的本质……
四
在岗日托嘎短短两天的时间就要结束了。下山的路很快。当安住于佛的密意中的殊胜的上师贡觉丹增仁波切带着我们满怀喜悦又唱起隆钦巴之歌时,回望的一瞬,我看到被雪花覆盖的岗日托嘎,恍如一片悬于天际盛满甘露的湖;而远处,从一株高耸广茂的古树上,有一枚成熟而甘美的果实正飘坠下来,和涟漪湖水相遇的一刹那,水缘和果实会集,一片耀眼的水黄金诞生了。我痴痴地眺望着那飘逸的金色波光,恍然领悟善缘与正果,就是如此奇迹般显现在平常的每个时刻的啊!
我不由地回想着我的清晨,当阳光穿越晶莹的冰层时的光芒;正午,一枚嫩绿的核桃树叶和微风相遇时曼妙的舞姿;夜晚,当拉萨街上流淌的明光幻化如酥油金灯的河……在我的内心涌起的狂喜,不觉中早已连续成了我此生的幸福。
是的,是幸福。我今生将经历的,一如满溢的醇酒啊。而这一切,正是因为我的上师贡觉丹增仁波切,当他安驻在我心灵的圣莲之上,又像一束来自天宇的阳光,把世间的浮尘显照得清清楚楚……想到这里,我的耳畔,空旷的山谷里,岗日托嘎金色的雪光中仿佛回响起佛祖的真言:我已指明解脱之路,能否解脱便看自己……
五
从岗日托嘎回来,媛苑很快飞回了北京那座灰色的水泥城。我也回到了自己的生活当中。我的心变得格外明朗和安宁。过去的一切已毫无踪影,只有今天,等待我心怀感激、恭敬地把每分每秒仔细地串成一颗颗美丽的珍珠,作为我献给生命的礼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