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萨在他们不分昼夜的建设中,变得越来越喧闹和“繁华”,使沉醉在童年时光中的我,感到有些无法适从。1999年,当我在美丽的娘热沟拍摄一个电视短片时,我终于又看到了童年记忆中的马兰花,一簇簇绽开在山野;纯白的羊儿在山涧跳跃着;溪水从白色的岩石上落下哗哗的瀑布;还有,曾出现在我梦中的古老宫殿矗立在山上,在夕阳中绽放着金色的光芒……
我激动地告诉我的女友央金,我想留住在这样的村庄里。
在女友的疑惑中,我很快选中了一块有溪水流过的草滩,开始建设我的家园。那时,我和我的尼姑女友色嘎,坐着大卡车,去往山上娘热乡矿业公司的采石基地购买建材。娘热乡山上的石头是红色的,里面有奇异的图案,我和色嘎抚摸着这些美丽的岩石,一面欣喜地听着藏族采石工人们的歌。当时,他们该是所剩无几的藏族采石工了,规模也很小。但除了石头出自乡里的藏族石匠之手,比如水泥、钢筋、玻璃和屋顶的防水材料等建材都必须从内地商贩处购买。想来想去,内地建筑队和买卖建材的都是一路人,就包给了四川的韩老板,只留下围墙承包给了色嘎介绍的藏族包工头加央。加央又四处找来了一些藏族民工,临时组成了一个建筑小班子。
两个多月后,四川民工加班加点地迅速完成了房屋的修建。虽然用不规则的石头修房子他们并不在行,房子的外观也不能和藏式传统楼舍相媲美,但世间,像我这样任何事情都想赶时间的现代人,还能拥有其他更多吗?
这时,和四川民工同时开工的藏族工人们,竟然还没有修完围墙!他们干得悠然自得,每天中午坐下来吃饭喝茶就要花去近两个小时,劳动时,他们当然还要唱歌。那些歌声和着潺潺溪水,时高时低,仿佛预示着我向往已久的那舒展的生活。
但两个月过去了,楼房都盖好了,这围墙……我有些着急,加上藏族工人始终不能明确修建围墙的价格,变来变去,中间就发生了一些不愉快的争执。
从此,我认识到,无论他们的歌声多么好听,他们的手艺多么精细,但我是无福,也没有时间享用了。
后来因为施工造成的破坏,院子里急需重新铺草甸,我不得不再次请藏族民工来干活。
这天,太阳好极了,民工们吹着口哨,哼着歌谣开始了劳动。他们仔细地把地面每一个空隙都填满了青草,还在每一个拐角的地方,把草甸修砌出自然而柔和的轮廓。中午,他们坐下来喝茶、吃糌粑,一面欣赏着草地,和我商量应该如何铺得更美。下午5点左右,他们在院子中央精心铺成了60平方米左右的圆形草甸,他们围在草甸周围弯着腰左看右看,那神情真是比我还欣喜。
“大姐,您今晚多浇水,明天草甸上的花儿准会开。您瞧,有紫色、黄色、白色,还有粉色……”一位中年男子像孩子一般趴在草甸上,一双惊喜的眼睛一面在密密的草甸里寻找花骨朵,一面对我说道。
虽然还剩下一些地方没铺完草甸,但他们看上去心情极好,似乎要庆祝或享受一下自己的劳动成果,所以,他们放下劳动工具,拿出青稞酒,在草甸上围坐下来,开始了饮酒、摔跤和快乐的打斗。再后来,让我看花的那个男子干脆在草甸上美美地睡着了……
劳动的快乐像一首史诗,使这个民族拥有高贵的精神。然而,现实却是无情的。2007年,一个内地民工一天最低的工钱为一百元,一个藏族民工的日工资最高才四十元。市场经济,也正在以它简单粗暴和急功近利的方式,将所有的劳动门类沦丧为一种纯粹的生计,我们每个人,不觉中也已变成了组成它的一部分。
在拉萨的“雪新村”、“天路”等地,每天站着很多西藏农村的强壮劳动力。他们从早到晚地翘首等候着,只为找到一份为内地民工打下手的活路。
他们从农村来,大多没有现代建筑方面的技术。即使干得一手好木匠活,也派不上用场。因为内地的木工几乎不再刨木头或雕琢,他们用的都是成板和钉枪,其速度和质量的虚假度都让藏族传统木匠们瞠目结舌。但市场却认可他们。所以,面对诸如此类,藏族民工的处境就好比一个人还没来得及从梦想中醒来,就被置于了死地……
在那些汉藏混杂的工地上,我看到藏族民工通常干的是搅拌水泥、搬运石头等体力活。他们似乎没有因为挣的钱少而自卑,仍然在劳动中情不自禁地放声唱歌。这时,在楼上糊水泥的内地工匠,一口气不歇,一口水不喝地埋头苦干着,当他听到藏族民工没完没了地唱歌,不觉恼火,就对着藏族临工大声吆喝道:“唱什么唱?!快点儿干活!”
这声精辟的呵斥,像是这个时代的声音。
意外的是,我家房子装修那年,几位汉地工匠没有雇藏族小工,带来的帮手却是他们的藏族妻子。
三十出头的油漆匠小李师傅是福建人。细细的腰,长长的身段,皮肤很白。他来西藏据说有六七年了。帮他打下手的是一个藏族女孩,是他的妻子。她有一个藏族人很普遍的名字:格桑。她个子挺高,有些胖和黑,年纪不过二十出头吧。她和李师傅说话时,汉语真是很蹩脚。她的家在西藏某农村。她是在工地上打工时认识小李师傅的。格桑不爱笑,干活时也不唱歌,只是和另外一个木匠小张师傅的妻子卓玛在一起时,才有说有笑。
木匠小张师傅是四川人,面相很善,很秀气。他是仁波切介绍来的。(哈,据说仁波切那四川口音的汉语,就是小张师傅在仁波切家干木匠活时教的!)
我悄悄问小张师傅:“喂,你们怎么都找藏族女孩结婚呀?”
小张师傅很腼腆,不肯说。李师傅在一旁笑。晚上,小张师傅的父亲张老头留住我家,其他人都回去了。我给老头儿买了几瓶他爱喝的啤酒。几杯下肚,老木匠话多起来:“小张那龟儿子前头找的也是一个藏族女娃子。那个女娃子懒得很,每天睡懒觉不起床,更不会做饭,还生病,花了我们万把块钱才治好。后来不出一年,活该把龟儿子给甩了,跟别人跑啰!”
我给张老头端来一盘我炒的宫爆肉丁。老张和小张不一样,他有六十多岁了,一脸的胡子拉碴,他不用钉枪和成板干木工活,所以,我把置放玛尼转经筒的六角木亭的重要活路分给了他。
“好吃,你的手艺不错嘛!”老头醉眼蒙眬的。他干活也很慢,但木工活的技术真好!
“你现在的儿媳妇卓玛对你好吗?”我给他斟上一杯酒问。
“好,好,好个屁!她什么都不会做!”老头的唾沫星子乱飞,差点儿喷到我脸上!
“那小张为什么找她呢?”
“图省钱嘛!在老家娶一门亲要花万把块钱。”
“娶卓玛就不要钱啰?”
“是嘛,藏族女娃子要啥子钱嘛!”老头满脸通红,又喝醉了。
第二天,我找空问小李师傅:“你们在老家娶亲要很多钱呀?”
小李师傅挥动他长长的胳膊一面朝墙上刷乳胶漆,一面笑道:“在老家找老婆不仅要花钱,人家还不愿意来西藏!”
格桑在一旁帮李师傅刮腻子、递工具什么的。她羞涩地对我
笑笑。
“他对你好吗?”我用藏语和格桑聊。格桑的脸红了。卓玛在那头用藏语笑道:“喂,说呀,他对你怎么好的……”
格桑把手上的刷子扔过去,追着卓玛要打。
“喂!喂!闹什么闹,干活!”小李师傅等着格桑递乳胶漆,没好气地呵斥道。
“呸!叫什么叫!”卓玛叉着腰朝小李师傅骂道。
“她凶得很!”小李师傅对我笑道。
“你们俩为什么找汉族?”我问卓玛。
“汉人能干,能养家糊口。”卓玛想都不想地说道。
“不要脸!你说汉人能干什么?……”格桑也戏谑道。卓玛又追过来了,她俩又笑又打。小李师傅和小张师傅无奈地骂了几声,对我笑道:“这两个人凑到一起就不好好干活……”
其实,除了和汉族通婚外,藏族农村来的女孩和回族商贩通婚的也不少。回族商贩比汉族商贩更能吃苦,他们常推着小货车,顶着烈日在娘热乡的山路上做生意,还能很快学会藏语。娘热乡路口一家开日用百货的回族两兄弟,就分别娶了两个农村来的藏族姐妹。姐姐已经生了,妹妹肚子也大了,姐妹俩一个抱着孩子,一个挺着大肚子照看着商店,变得和回族妇女一样勤恳而不苟言笑。而拉萨的焊工、日用杂货等等行业也几乎都是回族人在做。
现在,娘热乡的农民们也在几年前把大部分农田租给汉地菜农,纷纷涌入城镇打工去了。所以,照这种趋势,除了城市更加拥挤混乱,农村以后也不会有太多的活路等他们回来。何况汉地菜农们在土地里施入大量农药、化肥后,还能马上种出芬芳的青稞吗?
许多事情,不是渺小的我能够明白和把握的。所以,我能做的,只是稍微改变一下家里的面貌。
今年五一期间,我便雇来几位藏族民工,帮我维修水渠、院墙什么的。我之所以雇用藏族民工,是因为他们的工钱比汉族民工便宜得多,何况家里的活儿也没什么技术难度。但我仍做好了耐心等候他们完工的心理准备。每天外出前,我便嘱咐保姆,别忘了给他们送酥油茶,下午送青稞酒,还有,把他们唱的那些好听的歌记下来……
然而,出乎我的意料,民工们竟在两天内完成了我估计需要五天的活。我发给保姆的本子也空着。保姆说:“他们哪有时间唱歌!连午餐都吃得很快,也没在劳动的间隙喝酒。”
“一首歌都没唱?”我不相信。
保姆肯定地点点头。我的心里暗暗吃惊,不知该欣喜还是遗憾。但我仍不太放心:他们会不会把活干成汉族民工通常的质
量呢?
经过检查,还好,他们利用旧砖砌起的院墙很规整,水渠的弧度也是美丽的。
家里维修的过程,就这样寂无声息地结束了。后来,望着新修好的院墙和水渠,我总感到有些怅然若失。因为,除了水泥和砖,再没有其他可以缅怀的。
而从此,在每天接送旦拉回家的来来去去的路上,从那些藏族民工正在施工的地方,我再没有听到过一次歌声或者劳动中的嬉闹声。抬眼望去,只见藏族建筑队的民工们已显得训练有素,毫不懈怠地专心抹着水泥,修建着钢筋混凝土的小楼。他们的神色虽然还不像汉族民工那么严肃,但也没有了过去的笑容。他们中的一部分看来已掌握了现代建筑技术。他们的优势还在于造价便宜,能够充分利用旧建材,能够修建标准的藏式民居。他们在建筑市场的竞争力似乎正在复苏……
也许,伴随这种遥远的期望,动听的歌谣将永远消失。而没有歌声的劳动,剩下的,只有劳动的残酷。同样,从劳作中分离的那些歌谣,保护下来以后,复原的只能是一种假装的表演,而非一个民族快乐的智慧。
那么,我们该要什么呢?是底层人们的活路,还是他们欢乐的歌谣?而不知从何时起,这两者竟然成了一种对立,而这,就是我们如今生活的全部真实与荒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