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旅游地图九篇雪
1594900000012

第12章 这样的生活(4)

……珂斯古丽悬崖勒马,回头惨然望向巍巍群山。野风正浩荡,黄昏恰似血。而追兵渐至,从山下三面围抄上来。姑娘视若无睹,抚摸自己华丽的婚装,又摘下饰以羽毛和珠玉金银的尖帽,扬手弃下,悲怆一笑,俯视万丈崖底,江水滔滔。她摊开双手,却没有祈祷,只是一字一字念出另一个人的名字,然后仰脸向天──“真主啊!”挥手甩出一鞭!烈马恸然嘶鸣!……车过桥头,在石头路上行进了约十多公里,在颠簸得简直是跳着前进的汽车中,我突然感觉到整个世界塌下来,将汽车挤迫,并使其扭曲变形。而窗外风景变幻闪烁,又稳然如铁。空气也固态化。我知道我马上将要看到什么了。汽车一拐弯,滔滔河水猛地涌上来。我仰天“啊──”出声来!一道笔直如刀削的万仞绝壁从苍穹砸下,将我身体的一部分撕开,并把它填入其临水的深渊之中,溅起排空巨浪…………啊……啊……可是,我心中还有什么仍欲罢不能?仍在那里扯着揪着自己胸口的衣襟,顿足长号,并深深弯下腰去,痛哭流涕!那是什么,先我去向那悬崖之上,俯视这片大地?并向下──朝下面的我伸过手来。我大惊,想冲出车去,想直奔崖下伸手接住,可汽车又猛地颠簸起来。眼前的景物全散了,跌跌撞撞地退去,我转身趴在汽车后窗上张望,还没来得及看见什么,汽车又拐了个弯,一切瞬间即逝……“……姑娘不愿意嫁给贵族老爷,于是他的父母派人杀害了她的情人……”

──那人依然以平静的声音继续他的故事——那个我不知道听过多少遍的故事,很普通的情节,在全世界会有成千上万种类似版本。它生机盎然地存在于这山野之中,更多的似乎是为了陪衬眼下这处人间奇观。如果悬崖不复存在的话,它也就不过是一块风干的羊腿肉,给系在流水之中,不到几个月便给冲成一堆白而无香无味的泡沫状腐肉,唯剩躯壳,不见灵气……但这崖的确是存在的!它鬼斧削就,笔直冲天,造化神工,悲叹在这阿尔泰山脉的林秀水明的一些什么,震撼一代又一代转场迁徙时从这里路过的哈萨克牧人心中最为敏感的一些什么。又有多少激动的男女经过时,忍不住驻足举头仰望,并想起自己或甜蜜或悲哀的种种遭遇。你看,生活可以从群山和苍穹中淡化,深远且平凡,无波无痕;但爱情能吗?爱情若非以此为象征,则不能抚慰我颤抖喧哗、大悲大喜的那颗心灵!爱情是陡立于生活中的那一处绝境,是我们无法熄灭的那一片激情。它高昂、峭丽、它不肯妥协附会,它清傲忠贞,它是誓言,是坚守,是以此为证──爱情指向姑娘崖,姑娘崖千万年不变地屹立在那里给世人看——那是多少心灵诞生勇气的地方啊!

于是崖底祈祷的男男女女“阿拉──”一声,起身满怀爱情与希望离去,心中一片安然。他们沿此路,散向群山深处每一个山谷。迁毡房,晾奶酪、绣花毡,满山遍野地放羊,一代又一代地流传一个故事……“……后来这个地方就叫做‘姑娘崖’。现在上面还立着一块石头,就是那死去的姑娘的灵魂化成。”

我突然问道:“那姑娘是不是名叫‘珂斯古丽’?她死去的那天可是一个如血黄昏?”

──可他们谁也没听见,司机刚挂上一档爬达坂,汽车引警轰鸣不已。而我还在晕车,有气无力倒在后座上,我这两句话顶多被他们当做难受时的呻吟。我手指紧抠着铺在座位上的毡毯,牙关紧咬,头痛欲裂,恨不得用两根五寸针从太阳穴两边狠狠扎入,钉个通穿,让淤积在脑子里因无处可涌而似乎愈发黏稠的血浆蓦地迸射出来,让我沉重的头颅减缓片刻(哪怕是死亡前的片刻)淤滞!让我那里多长出一双眼睛,多生出两只喉管,替我去苟延残喘。姑娘崖那个传说中没人知道的最后一部分将我越缠越紧,我几乎透不过气来!我觉得我快晕过去了,我想吐。胃里一片翻江倒海!我喊了出来,并哭出声。车慢慢停了下来。我拉开车门扑出去,一头跌倒在地上,粗糙的石砾硌着脸颊,疼痛却来自遥远的地方。大地像一片海洋托浮着我,我想就这样睡去……但是有人从后面把我扶起来,我抬起头,发现我们已经来到达坂最高处,群山在脚下起伏。突然,在远处的天底下,在群峰诸岭之间惊起一枚叹号!隐约出现在姑娘崖上,似乎有什么正在跌落……“……这位姑娘誓死不从,新婚之夜策马逃走……”

思绪的针尖在混沌的意识中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时不时闪耀着锐利的光芒。我躺回车上,软软地抵靠车窗,继续在群山的浪潮中颠簸起伏。我想,我已经替谁从崖头跳下了……或者我来到了崖头,欲要往前再一步,却看见崖头上,有人遗落了一顶镶饰金玉珠宝的、年代久远的尖顶花帽……我沉沉睡去,梦见可爱的小努儿楠在给我讲这个故事,然后新婚的古丽孜亚在给我讲这个故事,弹电子琴的那个我所爱慕的年轻人也在给我讲,白发苍苍、年逾九十的老人也在讲,但所有的人都对我隐瞒了故事最后的细节。我流着泪把它说出,然后醒了。

车不知什么时候停在了河边的一片草地上,有人推醒我,唤我下车休息,吃点东西继续上路。他年轻的眼睛分明是我刚才在梦中所见的那一双。我弯腰走进路边的一顶毡房,众人围着花毡,女主人笑道:“姑娘,快过来!”

而席间,另一位客人的故事正在进行:“从前,有一个年轻富有的姑娘,爱上家中的奴隶……”

挑水

冬天我出去挑水,若十五分钟之内还不回家,我妈就开始不安了;二十分钟不回家,我妈就会跑到家门口翘首张望;若半个小时过去了还不回家的话,她肯定会撂下商店不管跑到井边找我。

让人惭愧的是我从未曾出过什么意外。唯有一次,开井盖时把指头粘到冰冻的铁锁上去了,不过吐了唾沫很快就拔了下来,不像有些人,倒霉得非要拽下来一层皮不可。

我妈来找我时,多半会在路上遇见我。后者正三步一小歇五步一大歇地磨蹭在归途之中。有时在跺脚,有时在用手搓耳朵。

因此我比较喜欢夏天。但是除了我以外,很多人也喜欢夏天。冬天太冷,出不了门,夏天大家就纷纷跑到马路上站着,一整天闲着没事干也不回家。每当我挑着水从他们中间经过……我觉得还是冬天好……我的背弓到了一种相当滑稽的程度,双手害怕似地紧紧抱着前面那截扁担,桶不是这边高了就是那边高了,脚步踉跄不稳……偏我又穿着全村最漂亮的裙子和凉鞋……那一阵子我疯了一样地想走,想离开。水缸一见底就满心地绝望。我想我可能会在喀吾图挑一辈子水。每当我踉踉跄跄走在路上,水波一荡一荡地洒出去,便想到还有什么同时也在白白地流逝,很快渗进大地,覆水难收……后来我就真的走了。我去的地方有自来水和下水道,水龙头一拧开,直接把手和器具伸进去就可以使用。在城市里,我整天生活在水的流逝之中,又好像生活在一条河流之上,动荡不定。水从上面来,从下面消失,其他更庞大更复杂的来龙去脉浩荡行进在我所不知的地方。我感觉到了被孤立和被放弃,感觉到孤独带来的空虚。我使用着这水,少了使用前和使用后的两段长长的程序(挑水和倒脏水桶),总觉得使用的水不是水,那么轻而易举就来了,让人心虚,并且不安,不知自己到底付出了什么才得以享受这样的生活。好像已落入了某个圈套之中,它先给你点小恩小惠,让你小打小闹,且小赌小赢着点,真正要你被迫出卖什么东西的时候还在后面,那时,新债老债一起算。

就这样胡思乱想使用着水,我的劳动却在另一处沉默,在另一处付出。我忙得没有时间用水,整天脏兮兮地过日子。一有时间洗漱,非得狠狠地用它两大盆水不可。一起打工的男孩鹏真说,小李的洗脸水,第一盆用来清洗,第二盆用来漂洗。搞得好像脸已经脏成为抹布似的。

是啊,什么都方便了,包括受用,也包括加倍的付出。当我一盆又一盆把水往下水道泼时,总会心疼地想到,这时泼出去的正是妈妈挑来的水。再想起在冬天,井边的冰那么厚那么滑,井盖那么重,深而黑的水面冒着雾气,路那么远,她一个人挑着水来去……这时,谁会从家里走出来,远远迎上去并把桶接过来呢?还有,我这么久不回家,她在家里又该如何着急呢?

像针尖

我们真厉害,一个冬天吃掉了五百公斤大白菜,还有数不清的土豆和粉条,另外每天还消灭一公斤豆腐。

我们一共十来个人吃饭,其中干活的只有五六个。别小看这五六个人,吃起饭来足足超过另外一半人的两倍。老板常哀叹:“僧多粥少。”我看还是用“狼多肉少”这个词更合适些。

那一整个冬天,我的胃口极不像话地奇好,看到什么都想吃,怎么吃也吃不饱,就算吃饱了,吃的欲望还是不肯稍减。有时候半夜醒来都会忍不住溜到厨房偷馒头吃,哪怕是放了两三天的又硬又冷的馒头,一个人捂在被窝里照样嚼得喷香。饿得也很快,往往还没等到下顿饭就已饿得心发慌,等熬到吃饭时间更是早已头昏眼花,天旋地转。

那段时间我们极忙。其中有整整一个月的时间,我们每天都得连着干活二十个钟头左右,休息时间还不足四小时。每天起床时,老板娘一拍门,大家万分痛苦地挣扎起身,迷糊着眼东摸西摸到鞋子套上,打着踉跄出去洗刷。顺便说一句,晚上睡觉时我们连衣服都不脱,因为脱衣服也得花时间,早上穿衣服还得花时间,那点时间不如全交给睡眠……还因为实在太累了,衣服都脱不动了。总之起床时每一个人怨气重重,忍不住绝望地嘀咕:“完了,又该干活了!”

可是,只有我一个人精神抖擞,喜气洋洋:“太好了!又该吃饭了!”

饭其实也没有什么好饭,无非中午馒头稀饭,晚上烩菜米饭,半夜面条汤饭而已(此乃黑工坊,为提防工商局的和查暂住证的,我们从傍晚开始干活,一直干到中午,下午才休息)。但由于我们老板是山西人,山西嘛,一向以美食闻名,所以再不咋样的东西也会给我们能干的老板娘调理得百吃不厌。就拿烩菜来说吧,按理说大锅饭的东西,再好也好不到哪儿去。可我们老板娘就有那个本事,把白菜、土豆和豆腐整得面目全非,真正鸡鸭鱼肉也不过如此,绝非吹牛。但也许并非像我说的那么好吧,可能只是当时的我真的太馋了。

再说那个吃饭的情景──那情景不说也罢,单看我们优雅的老板娘根本不屑与我们同桌就知道咋回事了。她总是一个人往饭碗里捡点菜就远远蹲在墙角自个儿刨,有时候跑隔壁房间蹲着。他们一家人都那样,有一次我推开隔壁房门看了一眼,吓一跳,房子里蹲了一片(一家老小六七个人)。有凳子也不坐。我一般站着吃饭,机器前一坐就是二十个钟头,屁股都坐成平的了,看到板凳就害怕。可大家却以为我这么做是为了舒展肠胃,好多吃些。后来他们纷纷效仿,发现站着果然就吃得多些,然后都笑我。

只有我和小卿、小焦三个女孩规规矩矩用碗吃饭。那几个小子全用盆干,省得添饭。他们怕添饭的工夫,比别人少夹几筷子菜。又因为老板一家子阴阳怪气的,除了小卿外,我和小焦都不好意思续第二碗饭,只好往菜上下功夫,因此也没吃多大的亏。可惜后来这个小聪明被识破了,菜开始被定量,每人只分一勺子半。把人恨死了。每天睡觉前都会挤出几分钟时间来骂老板。

后来才想起山西除了盛产美食,还盛产管家,怪不得那么精打细算。

打工的只有我们三个女孩是外人,其他的男孩不是老板的儿子就是老板的侄子,要不就是女婿。后来又来了女孩小苟和男孩小孙。这下每天用电饭煲(最大号的)闷米饭时,锅盖总得被顶起来不可。靠院墙垒了一长排的已经储放了大半个冬天的大白菜垛消减下去的速度更快了,老板娘的碎话也更多了。偏巧那几天生意又不好,我们一连休息了好几天。于是又多了一条让人想不通的规矩:干活时管三顿饭,不干活时只管两顿饭。早晨的小米粥也愈见稀薄,有时候会吃出一两块南瓜,有时候什么也没有。甚至有时候里面只是一锅开水搅一个蛋花,放一把芹菜叶子,掌点盐和味精,就算是“汤”。这回他的亲侄子和亲女婿也开始不乐意了,端着个铁饭盆,拿筷子把盆沿敲得丁当响。而且他的亲儿子却在里间屋喝牛奶开小灶。

我也不知哪来的灵感,当即口占一绝:

小米稀饭南瓜汤,

玉碗盛来琥珀光。(太清太稀)

但使我家老板能饿人,

管教你东西南北不分,

哪知何处是他乡!

──所有人不管听没听懂,一致叫好,哄堂大笑。我沾沾自喜不已,趁着老板一家小灶还没开完,索性又糊弄几句:

浅浅一碟汤,

疑是地上霜,

举头叹口气,

低头早已被抢光!

──他们更是高兴得肚子疼,一个个趴在桌子上笑得起不来。我不知道我居然还能这么出风头,便也跟着傻笑。他们就这么一直笑着,好像笑不完似的。我却越笑越不对劲……回头一看,老板娘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身后……一整个冬天都在为吃发愁。什么样的愁都有。我觉得我并不是那种没出息的人啊,可真的每一天每一分钟都在饿,不停地饿着。开始还以为自己是不是又要长个子了。结果个子一直没动静,体重的动静倒大了起来。老板白天联系业务,我们白天睡觉休息,平时很少见面。每次一见面,第一句话总会说:“生意越来越难做!”第二句则保准是:“小李又胖了。”就这样,见一次面说一次,好像我一点活没干,尽在他家享福似的。如果每一次的“小李又胖了”是在上一次见面的基础上比较得出的结论的话,那这个冬天我也不知胖了几百斤!实际上也不过只有十斤而已(当然,也不少了)。

所以说,太发愁了!倒不是发愁胖,发愁没吃的,更发愁吃饭的时候总得被嘲弄一番,或者干脆在屈辱中、在大家“我还以为女的吃的少”的嘲笑中续第二勺子饭的。尤其是老板的儿子,没被他看见倒也罢了,一旦看见,总要开一句极没意思的玩笑:“咦?不减肥了?”

“不减了。”我老老实实地回答。端碗回饭桌,又小声嘀咕一句:“减你妈的肥。”

缺德的,饭都不让人吃得心平气和。

我那一段时间也不知怎么了,满脸疙瘩,成片成片地长,又不像是青春痘,因为非常痒,而且还流脓水。疙瘩一碰就破,每次洗脸时,毛巾上都血迹斑斑的。有时干活时,血会顺着面颊滴到商品上。吓得要死,怕弄脏了赔不起。最严重的时候脸上有百十个疙瘩。这边刚平复了那边又冒出头来,如此延续三个月,脸颊和额头上红红黄黄的一片,恶心死了。我没有钱看病买适当的对症之药,只好拼命吃牛黄解毒丸。我想这大约和熬夜和精神紧张有关。可我们老板却一口咬定那是由于我们平时吃得太好的原因。他说他家三四天就消灭一公斤清油,就因为油水太大了,所以得靠痘痘代谢。还说,谁叫我们整天坐缝纫机前不运动……放屁!小卿说,就算三天四天消灭十公斤清油也没办法叫你家的土豆白菜做成山珍海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