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旅游地图九篇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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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绣满羊角图案的地方(7)

山里面的天气那是──刚刚晴空万里,碧蓝如洗,突然一下子就移过来一堆云,顷刻暴雨连连;暴雨铺展了没一会儿就瞬间打住,像自来水龙头一下子拧紧了似的;还没回过神来,云层像变戏法似的突然散尽,晴空万里;再等几分钟,又再来一次乌云沉沉,倾盆大雨,然后再一次雨水戛然而止,天空做梦似的晴了,阳光再一次普照……就这样反反复复,把人折腾得傻傻的,什么也不愿意相信了,麻木地等着下一场雨或下一场晴猛地跳出来吓唬人。

在那些日子里,每天都得如此反复三四遍甚至更多。

我对别人说,我们那儿每天都下雨。他不相信。我一想也是,哪有每天绝对下雨的地方?于是改口说,有时也不下雨,只下雪和冰雹。

其实,如果我们的那个在沼泽上支几根小棍,撑一张塑料纸就算是个家的小棚再结实一点,我也绝不会说那么多有关天气的废话。我们实在太惧怕天气了,在自然中,人渺小又软弱。风雨来时,我们几乎只能用双手挡在头顶上。我们保不住房子,最多只能保住心底巴掌大的一处干燥温暖的。虽然我们也在想各种办法补救这个摇摇欲坠的家。我们翻出各种各样的器具接水(有的破漏之处两分钟就能接满一大桶水);用绳子把棚布破掉了的地方绑好;把屋顶上掀起的棚布边缘系根绳子吊块石头使其扯平、稳固;还在棚子四面八方绷上铁丝,周围挖好排水渠……但做了这这些就跟什么也没做一样,我们始终被暴露在荒野中,毫无遮掩地被风雨冲刷。我在风雨中用铁锨挖开帐篷四周的泥土,锨下草根牵牵扯扯,草皮密实地连成一团,怎么也挖不动。又觉得自己正在挖掘的是一具生命的躯体,正在努力切开它的肌肤……头发、毛衣、毛裤全湿透了,我还是挖不动,忍不住想哭,我想这是整个世界在阻止我挖……然后我们往垂在地上的棚布边缘上压石头,石头不够时,便撂上去一些连有草皮的泥块。铲不动的,就用双手抬。抬着抬着我突然停住,指着怀中一大块沉甸甸的潮湿泥土,对我妈说:“──看,这上面还有株草莓……”

她笑了。然后我们一直笑着干到最后。雨也停了。雨停的地方到处都是草莓的掌状叶片。我想,不久后会有一颗鲜艳的果实,凝结在我们最艰难、最绝望之处。

我们离开那里的时候,心里想的却是如何更好地回来。

在巴拉尔茨的一个小村庄里,我们租了村民的两间土坯墙的房子,倒是不用搭塑料棚了。

开始租的是叶保拉提家的房子,离村子还有两三公里,在通往铁矿的土路边的一座光秃秃的坡顶上,孤孤零零一幢土房子,附近就住我们和房东两家人。房北面三十步远有一个打馕的灶坑,坟墓一样凸立在坡顶上。我从坡底走上来,看到坡顶上衬着一大面深蓝天空的土墙房子和馕坑,总忍不住想落泪。我想,那就是我的家……巴拉尔茨没有大片森林,但是有一条宽阔美丽的大河,离我们的住处虽然不远,路却不好走,用水很不方便。这下倒好,以前在沙依横布拉克,天天跟水生气;总算换到一个缺水的地方,却又因没水而烦心。那地方尘土很大,曝曝地呛人。

如果我们打算在那个地方待个三年五载的话,一定会像叶尔保拉家一样弄辆牛车去拉水。不但省力,还多么富于情趣!可是我们只能天天去挑水,走过半坡的斜地,沿一座峭壁旁的小路小心下去,再穿过一片灌木林,一片白柳,一片杨树林,才来到宽阔清浅的河边。路途遥远,风光无限。如果没两个桶压在肩上的话我很乐意每天来八趟。

转场的牧民快要经过这里时,我们搬进了村子,住在村子中间唯一的那条马路的向阳一侧,地势很好。每天都有很多顾客上门,当然,其中不乏凑热闹的。大家一整天一整天趴在我家高高的柜台上,盯着货架上的商品发呆。你被盯毛了,给他一把瓜子,他接过来“喀啦喀啦”嗑完,还是不走;你再给他一把糖,他站那“咯嘣咯嘣”嚼完了,仍然不走。你开始吃饭了,他就斜靠在旁边目不转睛盯着你吃。这个村子里的人似乎都没事干,真让人羡慕。

在那个村子里,我们住得阔绰极了,整整四大间房子(没办法,房东非要全给不可)。我们就只好一间用来做生意,一间用来放床,一间用来放锅,一间用来放钱。我们居家过日子的东西实在太少了。可惜的是,这房子实在太破,估计什么东西也放不住。尤其是那门,破破烂烂不说,上面还没给装插销或锁扣什么的。我们只好在开门的一侧和旁边的门框上各敲一根大铁钉。晚上睡觉前,用绳子勒在铁钉上,把门往门框上绑了又绑,绑得结实得不得了。以至于有人在外面拽,拽不开,再一使劲,结果把门从合页那边拽开了。

我在山里住,一般是睡在码得整整齐齐的几十卷布匹上的。我妈称我睡觉的行为为“拱布堆”。她安慰我说,这么高级的床不是谁都能睡的,窄是窄了点,可价值足足上万。我于是就在那豪华的万元大床上挤着,布堆上方的架子上挂了八十多条裤子,我做那些裤子时没剪干净的线头全垂下来,须须连连的一片,罩在我脸上。

我妈更惨一点,她只能睡柜台──我们家柜台太高了!她每天上“床”之前都要唉声叹气半天,所幸一次也没掉下来过。只是有时半夜起床,一个翻身坐起来,腿空垂柜台边上,够不着地面,找不着鞋子的感觉据说极不踏实。

后来她用啤酒箱子拼床,八个箱子才够,整天搬来搬去,晚上铺,早上拆,也不嫌麻烦。

转场的牧民居住在可以拆卸的圆毡房里,那种房子和蒙古包很像。我们在山野里游荡时也借宿住过。

有一次我们搭拉云母渣子的顺车,到附近的库委沟去。回来时,车在险要的汤玛奇达坂最高处坏掉了,我们在路边等了两天也没等到有别的车打那条山间土路经过。等待的时间里,我妈和同去的李阿姨整天去树林里挖虫草、拾蘑菇、摘草莓、采木耳。我则一个人翻过达坂,深入静悄悄的林野中,在一条深深窄窄的水涧底端捡石头。那儿有半成形的玉石玛瑙,有银灰色,浅咖啡色的水晶碎块,还有葡萄酒色的石榴石。后来还碰到一块屏风一般立在水边的银光闪闪(含有大量云母颗粒)的巨石,约桌面大小,最厚处不过三十厘米,最神奇的是,在银亮光洁的石面上居然镶嵌了四五十颗深红色的石榴石!最大的足有鸡蛋那么大,一粒一粒凸出来,其中有几颗隐约呈现北斗七星状。总之非常地稀奇。真想带走它啊!如果带得动的话……徘徊半天,最后还是背着一书包其他碎石头走了。

总之,在白天里还真挺好玩的,以至玩得忘了大事。到了晚上,差点儿没住处。后来终于想起白天在山脚某个地方好像见过一个毡房,便凭记忆趁着大月亮朝那边摸了过去。一路上被沼泽害得苦不堪言,还迷了一次路。好不容易三个人跟三条鬼似地摸到那个毡房跟前,推开门一看,天啦,昏黄的烛光只看到一大排脚丫子,横贯东西。来不及打招呼,赶紧把那门又给拉上,另投住处去也。接下来,又在沼泽中挣扎一番,摸进附近的第二个毡房,里面倒是只住了一个老妈妈和几个孩子,没有男人。老人家给我们抱来两床被子,我们千恩万谢接过来,睡下了。

那是第一次睡毡房,感觉特不踏实。我们实在不能相信薄薄一层毡房能在荒野中挡住什么(虽然我们家帐篷的塑料棚更薄,可那是在牧场上的帐篷区,四周都是人家啊)。山风不绝,呼呼啦啦。我们虽然累极了,但一时都不敢放心睡过去。尤其在大床另一边那祖孙几个睡得连呼噜声都没有,遥远地横在近旁,更是心生恐惧。女人嘛,本来就比较神经质,三个人凑到一起,想象力就更精彩了。我妈担心坏蛋、色狼;我姨害怕狼、野猪和大棕熊;而我则一个劲地但愿不要来小偷。三个人越想可怕,越想越当真,缩作一堆,半夜想上厕所都不敢出去。结果心惊胆战捱到天明,世界光明万里,啥事也没,不禁又觉得好笑。

相信更多的人来到这山野,都不会比我们过得更好。更多的人,不是来这里生活的,只不过来观观光,散散心而已,带了相机和宿营帐篷,气派体面地开着越野小车,进山感慨半天,再打探一下安全问题,最后找匹马或骆驼合影,便心满意足打道回府了。要不就是同样也迫于生计,进山讨生活的人们。但往往呆了没几天就无法忍受了,诅咒发誓:“让我在这白捡钱也不来了!”咬牙切齿离开,好像这个地方多么地亏欠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