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预测“文化大革命”
1965年5月20日,《明报》创刊六周年,从最低谷的6100份,至此日平均发行稳定在8万份以上,星期天超过11万份。(这年8月6日,《明报》在头版刊登消息:“本报1965年上半年度销数继续上升,每日平均净销数已增至80200份,上述销数业由英国联邦出版销数公证会证明。”)金庸社评说,最近增加伦敦、纽约两位特派记者张夏、吴嘉墩的通讯,其他地区的特约通讯也在发展中。这一年,世界性的通讯网粗具规模,过去一般国际新闻靠外国通讯社提供,消息虽快,却是外国人的观点,《明报》努力发展、组织国际通讯网,重点是“中国人观点,香港人观点”。7月还要增加几个周刊,包括经济、商品、内地和台湾新闻,特别是加强内地新闻的报道。
当时,香港记者不能到内地采访,香港和海外对内地知之甚少,金庸看中这一点,在《明报》大量报道内地消息,作为主要特色吸引读者。
随着报纸业务的发展,湾仔谢斐道399号的社址显得太狭小了,1966年9月19日,《明报》搬到北角英皇道651号的南康大厦,先租用十楼全层及地下半层,后又陆续租用了两层,地下和二层放机器,十楼是编辑部,员工餐厅在顶楼。
正值内地发生“文化大革命”,《明报》对摧毁数千年文化表示了强烈反感和抗议,尽量报道这场斗争的过程和内幕消息。金庸执笔的社评更是独辟蹊径,预测政局走向常常准确,引起许多读者的关注。3月1日,他在社评中分析:
……最近加纳总统克鲁玛到北京,赴机场欢迎的首脑中,赫然有林彪在。林彪久不露面,这次出现,相信也有特殊意义。可以想象,中共内部正在酝酿着一种相当重大的变动。①
他预感到了内地政局的微妙变化。中共北京市委书记处书记邓拓和《燕山夜话》《三家村札记》遭批判后,4月19日,《明报》根据日本《朝日新闻》的报道,率先在香港报纸中披露这一重要消息,大胆预测这是一场全国的群众性批判运动的信号。5月6日,内地已处于大动乱前夜,海外舆论普遍没有意识到中国将会发生什么,金庸在《郭沫若认错求饶》社评中指出,“从各种迹象看来,中共内部正在进行一项非常剧烈的权力之争。这一次对吴晗、田汉等著名文人的清算,只是这场大斗争中的一小部分。斗争的真相可能要事隔多年才能为世人所知”。这一预测一语中的,当时很多人却不相信,有人还对他提出批评。
《三家村札记》是邓拓和北京市副市长吴晗、中共北京市委统战部长廖沫沙合写的专栏。与他们同时被批的还有北京市委宣传部部长李琪、北京市委的机关报《北京日报》及《北京晚报》《前线》杂志等报刊,5月10日、12日、20日,他在《明报》连续发表《彭真出了事么?》《彭真之头痛矣!》《“大老板”是谁?》等社评,“相信不出一个月,中共就会正面清算这位‘大老板’了”,点明这些批判的矛头实际指向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员、中共北京市委书记兼市长彭真。
5月26日,他在社评《是谁发给营业执照?》中说,拿“三家村”大做文章,不仅是要揪出彭真,“现在的问题,不单是老板的问题,要追究比老板更高级的人物——是谁发给营业执照?这问题可更加严重了,牵涉到的,一定是中共党中地位极高的人物”。虽未点名,刘少奇已呼之欲出。半个月后,彭真被撤职,中共河北省委第一书记李雪峰兼任北京市委书记。6月4日,他在《彭真罢官》社评中分析:
① 《黄克诚复出任职》,《明报》1966年3月1日。
现在值得研究的问题,一是彭真是不是真的“大老板”?如果他是大老板,那就罢了。要是在他之上更有大老板,那似乎要牵涉到刘少奇了。因为“刘彭”关系向来十分密切,两人的个性和作风极为相似。……
这场尚未明朗化的大斗争,有一个要点是很明显了:刘少奇作为毛泽东之继承人位置已不巩固。本来,“毛去刘继”是众所公认的事,现在却变成了“未必啊未必”。未必不是他继承,也未必一定是他继承,总之局面是动荡得很。
8月13日,《明报》的报道预言中共高层领导内部将发生人员变动,林彪得势,仕途不可估量,15日,他的社评即以《林彪得势,全面推进》为题。19日,他在《天安门与玄武门》社评中说,“‘文革’的主要内容是权力斗争,林在党内的地位从第六位升到第二位,刘从第二位垮到第八位。这是暂时性的,恐怕不久就会像年羹尧那样连降十八级,像莫洛托夫那样去做外蒙大使,像马伦可夫那样去做偏远小镇上的水电站站长。今日天安门有点像唐朝长安的玄武门,李世民打垮太子李建成,皇位自然由他继承了。周恩来都在极口颂扬林彪,可见其余了”。
当时,北京还没有正式向外界宣布这些消息,后来的事实证明,这些预测多数准确。
1966年下半年,红卫兵登上“文革”的舞台,扮演极为重要而又让人感到扑朔迷离的角色,8月18日、31日,毛泽东接连在天安门接见红卫兵。大量的报道都是红卫兵如何改路名、改招牌、剪头发、赶修女,等等。8月24日金庸在《红卫兵大闹北京城》社评中一语道破红卫兵运动的本质,中心还是“权力斗争”。9月10日,他在《“炮打司令部”》社评中再次说,红卫兵的真正目的决不在改招牌、斩鞋尖、剪头发,这些行动只不过是“立威”,“根本目的是斗争党内的当权派。……身在北京而居高位,却无资格到天安门广场去出席大会之人最是岌岌可危”。
当他在报纸上公开提出红卫兵运动的真正目的是打倒刘少奇时,刘还是中华人民共和国主席、中国共产党第一副主席,这不能不令世人震惊。香港的左派报纸纷纷抨击金庸和《明报》“造谣”,不料后来的事实证明了他的预测。
11月29日,林彪为海军首届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代表大会题词:“大海航行靠舵手,干革命靠毛泽东思想。”次日在《解放军报》头条位置发表。12月1日,《解放军报》又发表《海军全体指战员给伟大领袖毛主席的亲密战友林副主席的决心书》。12月3日,远居香港的金庸发表社评《林彪渐露跋扈相》:
北京的军人所以为这小事大举庆祝,当然是林彪在显示他枪杆子的力量,不但是做给刘邓派看,做给周恩来和江青看,也是在做给毛泽东看。为什么指战员的决心书不写给毛泽东而写给林彪,其中便大有文章。如果毛泽东目前已精力就衰,那就罢了,否则林彪此举,定然大犯毛氏之忌,这是“震主”和“挟主”之行,什么时候毛泽东赫然震怒,再来造林彪一反,亦非奇事。
(1969年在中共九大通过的党章确立林彪为“接班人”后,7月3日,他在《林副统帅,功高震主》社评中预感,“一场新的矛盾和斗争,在中共内部又开始酝酿”。)
1968年1月2日,他发表社评《极左派红卫兵将受整肃》,从“两报一刊”元旦社论中新一年五个任务的措辞推断,红卫兵在今年之内将逃不过被整肃的命运。8月6日他在《败事有余,成事不足》社评中断言:“这场大斗争,不管中间有多少反复,有多少曲折变化,最后的结果非常明显:红卫兵永远不可能得到胜利。如果哪一天红卫兵真正在全国范围中取得了胜利,我们的社评立即收档,从此不写,因为这是事理之所必无。如果这样浅白明显的事情也看不通,也下错了结论,哪里还有资格评论天下大事?还不如及早收档之为妙。读者们如果不信,不妨将这篇社评剪了下来,立此存照,看我们的判断会不会掉了眼镜。”
当江青炙手可热之时,他在1967年12月15日的社评《“算老几”江青失势》中却说:“江青的突然崛起,当然百分之百是仗了毛泽东的势,她自己本人在党内有何资历?有何贡献?有何才干?有何实力?所以中共党内许多人提到江青时,只称其为‘算老几’而不名。”
1968年5月27日的社评《女主弄权,必斗将相》讲到吕后,武则天,“太阳底下无新事,许多事件似乎很现代化,其实其真正本质,和一二千年前的事并无多大分别”。
12月28日,他的社评《电影明星和自杀》说:“若不是凭着毛氏个人的威信,中共的功臣宿将早已将这个过气电影明星解决了。……江青只有两种命运,要么大权独揽,要么就给秘密清算,长期软禁。……但以江青为人,在毛逝世之后,是绝对不会脱离政治圈的。……国家的政权是一种极为猛烈的毒药,身体抵抗不住而偏要去服食,那是非死不可的。”
“文革”以来,《明报》头版几乎全是“文革”的报道,他开辟“北望神州”专栏,还推出“乡土”版,每隔几天就出一期,每期至少占半版,后来发展为“中国消息”版,成为香港乃至世界了解中国的一个重要窗口(其他报纸纷纷仿效,开辟内地版)。内地稿件的来源一是外国记者对中国问题的报道,或来自外国通讯社,或译自日本报刊。二是转载红卫兵报刊上的文章,先后转载过《江青上海滩演业史披露》《王光美日记摘录》《红线女日记摘录》《中国头号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刘少奇在1957年反右斗争中的右派真面目》等“秘闻”,以及“陶铸问题专辑”、“上山下乡专题”等。红卫兵小报为他和《明报》提供了判断国内局势的“原始资料”。1968年6月4日,他的社评《读红卫兵报,提高警觉》说:“近两年来搜罗中共各地出版的‘红卫兵报’,不遗余力,只要见到有价值的资料,总是千方百计地觅来用作参考和发表。因为官方报章杂志受到严格控制、审查,‘红卫兵报’往往透露了许多内幕,‘乡土’版总是不加改动地原文照登。重要的是,应当从资料中去发掘事实。至于这些资料中所表达的意见和结论,就大有选择余地,你可以同意,可以接受其一部分,也可以全部否定。”
刘少奇去世的消息,《明报》率先报道,金庸相信这是全世界首次以文字公开报道。由于《明报》对内地的报道特别详细,评论分析比较客观,不仅吸引了大量研究中国问题的外国专家读者——订户中包括各国大学、图书馆、研究机构、外国著名报纸和外国使领馆,在香港本地的读者面也不断拓宽,包括了知识分子的极大部分,除了大、中学生外,还有商人、大学校长、教授、教师、医生、律师、公务人员、艺术家等。香港大学学生会刊物《学苑》的调查称,他们学校的学生中,《明报》的读者极多。到1968年,《明报》日发行量突破12万份,以后稳定在10万份以上。中国新闻成为《明报》的窗户。外国通讯社常将《明报》的独家消息拍发出去,登在全世界的报刊上,美国《纽约时报》、日本《读卖新闻》等三大日报,都译载过《明报》的独有消息。外国的报纸、刊物、大学和研究所开始重视《明报》,《明报》略具国际性报纸的雏形。金庸在1969年谦虚地说,这只是“很简陋和微小的一个开端”。
二、“讲故事人”
经历“核裤论”以来的笔战,金庸在政治上与《大公报》处于对立的位置,但《新晚报》编辑部的一些老同事仍和他友好,没有敌对,包括罗孚、梁羽生等人。
1966年1月罗孚和黄蒙田合办的《海光文艺》月刊不属于左派阵营。在当时壁垒分明的政治气候下,他们想办得灰色一些,不分左右,接纳各方面的作者、观点,不但提倡严肃文学,也提倡通俗文学。作为新派武侠小说的催生者,罗孚想将梁羽生、金庸的小说做一篇合论,作者最好是他们自己,希望由此引起一连串的争鸣和讨论,扩大新刊物的影响力。罗孚找梁羽生谈了想法,梁感到为难,怕引起误会,经不住罗的动员,梁才勉强答应,不过说如有人追问此事,要由罗出面顶替。罗一口答应。
梁羽生与金庸相交十八年,当年共居一屋,同桌吃饭,两人私下里开玩笑都以师兄弟相称,相知不可谓不深,此时因左右壁垒,已不大来往。
当时《天龙八部》正在《明报》连载。梁取“同说之”之意,化名“佟硕之”,写下长达两万字的《金庸梁羽生合论》,评述两人所受的文化影响、各自作品的特点或优缺点,从创刊号起,在《海光文艺》连载了三期。
梁羽生的名士气味(中国式的)甚浓,而金庸则是现代的“洋才子”。梁羽生受中国传统文化(包括诗词、小说、历史等)的影响较深,而金庸接受西方文艺(包括电影)的影响较重。
金庸的小说常运用电影等手法,情节变化曲折,每有奇峰突起、令人意想不到之处,但有时往往刻意追求离奇,变得情理不通,前后矛盾,无法照应。
金庸的手法由于更能接受外来文化艺术的影响(是好是坏,姑且不论),则似乎比梁羽生显得更“新”了。……《书剑恩仇录》里香香公主出现的镜头(交战双方兵士都为她的美貌震慑,几乎连要打仗也忘记了),也使人联想起《荷马史诗》中艳后海伦在城头出现的镜头。
可能因为金庸做过电影导演的缘故,在小说里常有运用电影的手法。……这可说是金庸独有的特点。
文章指出,在人物的描写上,“金、梁二人各有所长”。“金庸擅长写邪恶的反派人物,梁羽生则擅长于写文采风流的名士型侠客,佯狂玩世、纵性任情、笑傲公卿的一类人物。”
在论及各自作品蕴含的思想时:
如果说梁羽生某些地方是接受了欧洲19世纪文艺思潮的影响,则金庸是接受了今日西方的文化影响,尤其是好莱坞电影的影响。在他后期的作品,这种影响更为显著。
好莱坞电影的特点之一是强调人性的邪恶阴暗面,思想基础是建筑在“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的哲学思想上,如果说这也算得是一种哲学思想的话。
好莱坞电影的另一特点,也是近年来流行的题材之一,是强调“心理因素”,好像一切恶事,都是由于某一个人受了某一件事的刺激,心理失常因而干出来的,因此恶人也就都可以原谅。
这些评论只是一家之言,对金、梁各有褒贬,大体是客观、有分寸的,评论的态度也是严肃、认真的。外界不知道“佟硕之”是梁羽生的化名,《大公报》高层还是有少数人知道了,他们读了这篇“合论”大为光火,指责梁羽生对金庸批评得不够,客气得过了头,有失立场,其中就有一起写《三剑楼随笔》的《大公报》副总编辑陈凡。
“五月风暴”时,陈凡重提这篇文章,认为在这种“敌我矛盾”中,梁羽生居然还称赞金庸,实在是犯了原则性的错误,气愤之下,甚至警告他——你这样说金庸的好话,当心将来“死无葬身之地”。可见陈凡那时对金庸的敌意之深,在他眼中,站在港英政府一边的金庸无疑是“汉奸”“卖国贼”。①
罗孚请金庸写一篇回应文章,希望他也长枪大戟、长篇大论,在《海光文艺》来一番热闹。但他只写了一篇约两千字的短文《一个“讲故事人”的自白》,登在《海光文艺》1966年4月号:
而我只是一个“讲故事人”(好比宋代的“说话人”,近代的“说书先生”)6,我只求把故事讲得生动热闹……我自幼便爱读武侠小说,写这种小说,自己当作一种娱乐,自娱之余,复以娱人(当然也有金钱上的报酬)……
武侠小说毕竟没有多大艺术价值,如果一定要提得高一点来说,那是求表达一种感情,刻画一种个性,描写人的生活或是生命,和政治思想、宗教意识、科学上的正误、道德上的是非等,不必求统一或关联。
他说自己不像梁羽生兄那样,是严肃的“文艺工作者”,“梁金”不能相提并论,并不无嘲讽地说:“要古代的英雄侠女、才子佳人来配合当前的形势,来喊今日的口号,那不是太委屈了他们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