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金庸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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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乱世求学(5)

中央政治学校是国民党“党立的最高学府”,前身为中央党务学校,1927年成立于南京,蒋介石亲任校长。1929年,改名为中央政治学校(1946年,与“三青团”的中央干部学校合并,改名为国立政治大学),实际主持学校工作的是权势显赫的陈果夫。这所学校的教育方法、课程配置都很特殊,强调军事训练、军事管理制度,第一学期即以军训为主。在“文派学堂武派办”的中央政校,学生见到教官要立正敬礼,敬礼时,脚要用力蹬一下,双脚合拢,挺起胸膛,对此学生们无不牢骚满腹。查出来不到课要受罚,如果不是为了点名,查良镛宁可去图书馆钻一整天,也不愿去受冤枉的苦。

那时,国民党政府中不乏有向日本求和之想的人,经常宣传“岳飞不懂政治,秦桧能顾大局”的思想。有一次陶希圣到学校演讲,语气间就有这样的一些意思,学生听得很气愤,等到他第二次演讲前,一些同学就先在黑板上写了“青山有幸埋忠骨,白铁无辜铸佞臣”这副对联。陶希圣见了这副对联,心里有数,就不再提这个话题了。③

查良镛课余也读共产党在重庆公开发行的《新华日报》,喜欢乔冠华以“于怀”的笔名所写的那些国际述评。1944年,他在重庆写过一篇短篇小说,题材是泰国华侨的生活,采用新文学的形式,题为《白象之恋》,参加重庆市政府的征文比赛,获得二等奖,署的是真名。

在半军事化管理的环境下,查良镛读完了一年级。放假前,教育长程天放在全校师生参加的“总理纪念周”上宣布,这一学年查良镛的成绩名列第一,予以嘉奖。暑假里,同学们大都回家去了,他和一些无家可归的同学住在学校。天气炎热,大太阳下除了游泳不能做其他运动,他就在教室里埋头读书,读了大部头的《资治通鉴》和威尔斯的《世界史纲》。《资治通鉴》是中华书局出的线装本,字体很大,薄薄的书本拿在手里颇有古典之乐。《世界史纲》是大开本的插图本,既厚且重,必须摊在桌上,他边欣赏书中的图画,边享受威尔斯以漂亮的文笔叙述世界史事。读得倦了,他便大汗淋漓地蜷曲在窄窄的长凳上睡觉,醒来再读。长凳只有半尺来宽,就是《阿Q正传》里所说的那种条凳,他睡了一个暑假,居然从来没有在梦中掉下来过。多年后回想,他说,《神雕侠侣》中写小龙女在一条悬空的绳子上睡觉,灵感或许由此而来。那个暑假,他以中西两部精彩的历史书为伴,过得充实而快乐。①

① 陈桥驿《八十逆旅》,中华书局2011年版,149、256页。

② 《明报月刊》1981年9月号,12页。

③ 金庸等《三剑楼随笔》,116页。

在碧湖,一篇《阿丽丝漫游记》几乎使查良镛失学;在石梁,他又因反对训育主任的学潮上了“黑名单”。这些教训他没有忘记,到了重庆,他只想埋头读书,尽管中央政治学校的派系斗争很激烈,他从不介入,“我是很个人主义化的,我对校政虽有不满,但却没有兴趣加入对抗校方的政治活动。我只抱着现时西方学生的那种心态,希望多点个人发挥的自由。读书归读书,不要有太多的管束”。

最终查良镛还是闯了祸。“在这所训练干部的学校里,学生多对国民党很忠心,有些守旧的同学甚至会把一些思想比较开明的同学拉到台上去打。我看了很气愤,就去找训导主任辩理,主任反把我骂一顿,说我多管闲事,还说这些打人的同学是见义勇为,打的是异己分子。我说就算不喜欢异己分子,要打人也要讲证据,况且不能这样侮辱同学。但是我人微言轻,终究说不通,就离开了(退学)。”当时,他激动地对训导主任说:“好的领袖,好的三民主义是值得我们去拥护的,但是不能说不容他人怀疑、讨论。”“离开”不是他自愿的选择,他是被勒令退学。②

同学余兆文则提供了不同的说法。1944年6月长沙沦陷,8月衡阳失守,接着日军进占独山,窥伺贵阳,重庆震动,国民党一度打算迁都西康。10月,蒋介石提出“一寸山河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军”的号召,发起史无前例的青年从军运动,招募大、中学生组织“青年军”。中央政治学校规定,所有学生,不管哪个年级,哪个系科,都要有投笔从戎的壮志和为国捐躯的决心,自己先报名,校方再审批。查良镛不想参军,拒绝报名。“你不参军,他们并不勉强,只是另请高就,滚出学校。”①

① 金庸、池田大作《探求一个灿烂的世纪》,7—8页。

② 金庸告诉严家炎:“那个学校国民党控制很严,国民党特务学生把很多人看作‘异党分子’,甚至还乱打人。我因为不满意这种状况,学校当局就勒令我退学。”《明报月刊》1998年12月号,34页。他对记者说:“蒋介石是我们的校长,一听到蒋介石的名字要立正敬礼,我就说:‘对校长当然要尊敬了,可是这样子就像对希特勒一样。’那些学生就打我:‘你为什么把我们校长比作希特勒,怎么可以比呢?’后来学校就把我开除了,说:‘你污辱校长。’我说:‘我对校长很尊敬的。’”《时代周报》2009年1月12日。

他在重庆中央政治学校只读了一年两个月,1944年11月又一次失学。

十二、中央图书馆

离开校园,年轻的查良镛前路茫茫,他想到了表兄蒋复璁,当时正好在国立中央图书馆任馆长。他进了中央图书馆,具体工作是登记借书和还书,每天的工作时间从下午两点到晚上十点。

图书馆的工作,薪水不高,仅足以糊口,却给了他大量读书的机会。查良镛在图书馆里一边管理图书,一边读书。一年时间里,集中读了大量西方文学作品,有一部分读的还是英文原版。他比较喜欢大仲马、司各特、斯蒂文森、雨果的小说。②雨果的长篇小说《巴黎圣母院》,他读的中译本名为《钟楼驼侠》。在他看来,这些18、19世纪的作家,他们的作品有共同点是“故事性”,但也不限于此:

以“伟大文学”而论,大仲马与雨果的作品正是实至名归。大仲马能在世界文学史中占一席地,自然并非由于他的小说中情节的离奇,而是由于书中人物的生动。能创造一个活生生的人物,是小说家极高的文学才能。③

当时,一本以时事译作为主的《时与潮》半月刊在重庆风行一时,这是几个东北青年1938年5月在武汉创办的,以齐世英为发行人,后迁到重庆。因为及时把国际上关于政治、经济、外交、军事等方面的文章翻译过来,受到许多读者欢迎,每期销到两万多份,又增出了副刊、文艺双月刊,合在一起总销量有三万五到四万份。①

① 彭华、赵敬立《挥戈鲁阳:金庸传》,30—31页。

② 严家炎《金庸小说论稿》,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216页。

③ 金庸、池田大作《探求一个灿烂的世纪》,196—197页。

查良镛是《时与潮》的热心读者,看到这个刊物受欢迎,也想模仿《时与潮》办一份刊物。他找了几个老同学,合计办一份《太平洋杂志》,刊登从国外翻译过来的作品。他充分利用图书馆丰富的藏书、资料,每天上班时,一有空就着手编他的杂志。下了班,他就带着英汉字典,匆匆忙忙赶到离中央图书馆不远的美军俱乐部,抢译新到的外国报纸杂志,这些报刊由美军飞机直接带来,都是最近出版的。几个穷学生四处借钱,也没有筹到印刷费,好不容易找到重庆大东书局,勉强赊账给他们印了一期,创刊号印了三千册,很快就销完了。但由于纸价飞涨,当他找大东书局印第二期时,他们说什么也不答应赊欠,《太平洋杂志》只出一期就停刊了,创刊号成了终刊号。

在图书馆管图书不是长久之计。第一次办刊的失败对查良镛打击不小,正当他失落、彷徨的时候,湘西那个同学的哥哥有事到了重庆,恳切邀请他再度去湘西,帮助经营农场,并承诺只要等农场开垦出来种上油桐树,就送他出国读书。留学何尝不是他的梦,如此诱人的条件足以令他动心。想到湘西地处偏僻,时间长了,未免寂寞,他向农场主提出一个条件,要带同学余兆文一起去,待遇必须和他一样。农场主爽快地答应了。双方当时交谈的情景,余兆文亲眼所见:

金庸也不是一个计较一时报酬的人,只求有个陪伴,要带我同去,待遇也和他一样,这也是有待农场有了出息以后的事,算不上苛求……所以双方毋须讨价还价,也不必立据定约,只是君子协定,开诚布公几句话就谈妥了。我们又没有什么细软或大包大件要打点的。两人只带了一卷铺盖一只箱,说走就走。②

1945年,他向图书馆办完离职手续,就和余兆文匆匆离开重庆,告别了一年中有半年被雾和雨笼罩的雾都。

① 《齐世英口述自传》,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2011年版,161—162页。

② 彭华、赵敬立《挥戈鲁阳:金庸传》,35页。

十三、湘西的民歌

在湘西农场,查良镛还是保持着阅读的习惯。离开重庆时,他带了一箱书,有许多外文书,有空时,他便尝试着翻译。1942年,他就想动笔将《诗经》译成英文,只译了一部分就作罢了。初来湘西,他计划编译一本《牛津袖珍字典》,最终也没有完成。

在湘西种油桐树的时光是寂寞的,也是值得回味的,那是沈从文小说《边城》中翠翠的故乡,那里的山山水水,热乎乎的烤红薯,悠扬的民歌,淳朴的民风都留在了他记忆的深处。

当地汉人苗人没一个不会唱歌,几乎没一个不是出口成歌的歌手,对于他们,唱歌就是言语的一部分。冬天的晚上,我和他们一齐围着从地下挖起来的大树根烤火,一面从火堆里捡起烤热了的红薯吃,一面听他们你歌我和地唱着,我就用铅笔一首首地记录下来,一共记了厚厚的三大册,总数有一千余首。这些歌中谈情的数量固然最多,但也颇有相当数量的歌曲是诅咒当时政治的,然而在一般印行的民歌集子中,却很难看到这些东西,那当然是因为怕犯当政者之所忌的关系。①

不知那三大册、上千首铅笔记下的民歌而今安在?

在这个民歌荡漾的世界,查良镛先后两次共生活了约两年时光。难怪他会一次次地想起湘西,《射雕英雄传》中一灯大师、瑛姑隐居的地方都在湘西,“铁掌山”在洞庭湖向西,“经常德、辰州,溯沅江而上,泸溪与辰溪之间有座形如五指向天的高山”。这些地名不是来自书本、地图,而是他足迹到过的地方,是他生命中所熟悉的。《连城诀》中忠厚纯朴的狄云就出自这片土地——“那是湘西沅陵南郊的麻溪乡下”。小说中有个细节,狄云在狱中五年终于出来时,“剥了萝卜皮,大大咬了一口。生萝卜甜美而辛辣的汁液流入咽喉。五年多没尝到了,想到了湖南的乡下,不知有多少次,曾和戚师妹一起拔了生萝卜,在田野间漫步剥食……”

① 金庸等《三剑楼随笔》,174页。

他说:“我的小说中,最好的女人是湖南人,最好的男人也是湖南人。……最好的男主角是很忠厚、老实、朴素,受了委屈也不怪人家,武功不是很好,对人很体贴的狄云,湘西沅陵一带人……我从小就听桃花江的歌,我想象到湖南来可以见到很多漂亮的小姐。实际上当然还是见到了,不过见到了,也只是看看罢了,没有下文。”①

湖南的风俗习惯在查良镛的生命中也留下了烙印。《飞狐外传》写到胡斐过五岭入湖南,在衡阳的饭馆吃饭——

少停酒菜送上,湖南人吃饭,筷极长,碗极大,无菜不辣,每味皆浓,颇有豪迈之风……

这当中就有查良镛自身的体验。《射雕英雄传》中描述的沅江的纤夫,正是他熟悉的——

眼见日将当午,沅江两旁群山愈来愈是险峻……只见上行的船只都由人拉纤,大船的纤夫多至数十人,最小的小船也有三四人。每名纤夫躬身弯腰,一步步地往上挨着,额头几和地面相触,在急流冲激之下,船只竟似钉住不动一般。众纤夫都是头缠白布,上身赤膊,古铜色的皮肤上满是汗珠,在烈日下闪闪发光,口中大声吆喝,数里长的河谷问呼声此伏彼起,绵绵不绝。

① 江堤、杨晖编选《金庸:中国历史大势》,21、2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