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正是那七彩暖鲤么。早上羲和君才给烤了一只,现下就又喂了一只新鲜的啊?据火夕说,这七彩暖鲤生长在荒海之中,每隔个千百来年方才孕育出一条,贵得很。
这么说来,从昨日到今日就已然浪费了三四条千百来年的生命。我与火夕本就败家自不必说,没想到羲和君却也与我们一般败家。
寝殿里边的屏风后,摆着一张床榻。床榻四周,淡紫色的薄纱轻飘飘地垂落,十分飘渺。羲和君的床榻很大,莫说两个人,就是五个人躺在上面也还能翻身自如。
羲和君带我走到屏风后面,随即自顾自地两指松了松衣襟扯了扯腰带,将外衣脱下扔于屏风之上,道:“流锦同窗,既来之则安之你莫要客气,与我同睡罢。”
我应了一声,亦跟着解开自己的衣裳。既然她都这么说了,我就无需再与她客气。
后我爬上羲和君的床,她随后亦上了来。
“流锦同窗”,羲和君躺下,道,“你怎么认识那凤族的火夕小辈的?”
见她语气平和,以为她只是想听八卦。我便告诉了她,道:“初初在人界时,火夕似在清理扰乱人界的妖族,在那个时候认识的。”
“嗳”,羲和君叹了一叹,竟有几分寂寞的形容,“在荒海住得太久了,外面的事都不怎么入耳。只偶尔律泽还会道个一二给我听。但我不喜凤族。”
她不喜凤族,我却不知她不喜到哪个程度为什么不喜。然我很理智地没有追问,而是跳开了这个话题,问:“那羲和同窗你在荒海里究竟住了多久?”
羲和君想了想,道:“忘了。”
活得太久,自然会遗忘当初的许多事。
父尊说,我们魔族生来是与仙族为敌的。但我想,这个仙族应该不包括眼下我身边躺着的这位上古神祗。
自四海八荒平定之后,上古神祗早已不问世事许久。因而我母上之仇,理应与他们扯不上干系。
况且,我还颇有些欢喜这位羲和同窗。
抱着这样的想法,我缓缓入睡。只是睡意朦胧之际,忽闻得耳边一声低语:“流锦同窗啊,爱情乃砒霜毒药啊,你可千万别爱上那凤族小辈。听人说,他在九重天已有了一位如花似玉的凤族仙子做未婚妻,你若爱上他无疑等于飞蛾扑火。凤族皆是些狡猾之徒,听明白了吗。”
爱情乃砒霜毒药,这说法我头一回听到,觉得很新鲜。不过我在魔界爱了阑休那么多年,阑休亦爱了我那么多年,却也没见我与他哪个有中毒身亡的迹象。因而,这说法不可信。但出于礼貌,我还是用鼻音浓浓地“嗯”了一声,以作应答。
后整个偌大的寝殿我与羲和君皆没再出声,很快我便陷入了沉沉的睡梦里。这一觉睡得甚为舒坦,直到某一声惶恐的惊呼将我吓醒。
我张开眼来一瞧,见羲和君已然离了榻,站在屏风一边正手忙脚乱地穿着衣裳,神情不怎么淡定。
我有些疲懒地自榻上坐了起来,揉了揉眼睛,问:“羲和同窗,何故如此惊慌?”
羲和君严肃道:“你快些起来,你我睡得太沉,同去听夫子授课怕是要迟到了。夫子严厉得紧,迟到不得。”说着她不知从哪里弄出一套浅色衣裳扔给了我,“快快穿衣!”
我细细一瞧,这衣裳的颜色很是合我口味,与之前火夕在树上给我折的杏子颜色很像,只不过要稍淡一些,该是与将将成熟的杏子颜色无二。
见羲和君几下穿好了衣裳,我也跟着三两下穿上。这浅杏色衣裳竟不大不小,刚刚好。她广袖一拢,拉起我便往寝殿外面走,边道:“流锦同窗,想不到我年少时的衣服十分适合你。”
我心情婉转,咧嘴笑道:“是嘛,我也是这么认为的。”
一出了园子,羲和君说眼下这个时辰我与她恐怕是来不及走路去学堂了,遂捻了一个决,带着我腾空飞了起来,径直有目的地朝一个方向飞去。
一路深秋的光景自眼前掠过,令人心旷神怡。趁着入学堂前这一空当,我向羲和君道出了我胸中由来已久的疑惑:羲和君不是莲池谷的君上吗为何要惧怕一个小小的夫子?
羲和君说,这夫子不是一般的夫子,是龙族最有权威的夫子。夫子是随着初代龙族君上平定四海八荒一路打天下走过来的,见多识广且学识渊博。初代龙君也就是羲和君的父尊母上羽化之后,夫子便受遗命担任着教授羲和君文化的重大责任。
因此,那夫子对羲和君十分严厉,该责罚的该批判的,一点也不含糊。
这么说来,从小教导我的父尊与羲和君的夫子倒没多大差别。唯一的差别就是一个是亲生的而一个不是亲生的。不过这也不算太大的差别。因为即便我是父尊亲生的,他也没将我像亲生的一样看待。
到了学堂我才晓得,原来学堂里不止羲和君一个学生。我们去到学堂时,夫子将将准备授课,遂许多学生匆匆入得学堂,我与羲和君站在学堂外面只停留了片刻霎时就只剩下我们两个还没有进去。
羲和君也丝毫不敢耽搁,连忙拉着我进入学堂在她的课桌处气喘吁吁地坐下。今日授课的这位夫子是只皱巴巴的老头,白胡子寸把长,眼神清明矍铄得很。
我与羲和最后进来,就遭了他两只白眼。不过我却是没多大感觉,倒是羲和君一入课堂就萎了,打不起精神。
今日这位夫子讲授的是诗词歌赋。这诗词歌赋,毫无疑问是门深奥的学问,我不怎么擅长;听夫子在讲台上讲得滔滔不绝洋洋洒洒,简直令人不知所云。我侧头看着羲和君一脸茫然的神色,大抵她与我是一样的感受。
课听到中途,我也感到无趣了起来。便随意翻了一翻羲和君的课本,上面新崭崭的一点痕迹都没落下。
羲和君凑了过来瞟了一眼,大惊,悄悄与我道:“糟了我忘记了夫子有布置这门课的课业了。”想来羲和君遇上此等境况不是一次两次了,没有当即在课堂上跳起来,行为十分端正淡定。她捏着下巴沉思了一会儿,又道,“莫急莫急,下课后我去找其他同窗抄一份。”
“这是什么?”我翻遍了羲和君的课本,无意中瞧见她课桌上竟还刻着两行字,待瞧清楚了之后顿时惊为天人之作,“这是羲和同窗你写的?”
上面写着:士可杀,亦可辱,就是不能太庸俗;没文化,真可怕,有才还要被扼杀。
羲和君点头,道:“这是我的座右铭。”
我当即在课桌下对着羲和君举起了大拇指,钦佩道:“难怪夫子这般看不惯你,你真是太有才了!”
“羲和——”冷不防一道威严又沧桑的声音传来,将我与羲和君双双惊吓。
我掀起眼皮一看,见老夫子不知何时已然站立在羲和君的课桌前,一手拿着书,一手负在身后,一双眼睛正一丝不苟地睥睨着我们。
羲和君垂头丧气:“到。”
夫子:“你来说一说《摸鱼儿?雁丘词》里面的‘问世间情为何物’,下一句是什么?”
羲和君沉默了。大抵是在回答夫子所提出的问题之前需要时间来思考。
问世间情为何物……这不是一句俗语么,我在魔界时时常有听过魔女们幽怨地念叨,后面是怎么说来着?
夫子显然没有耐心,抖着胡子道:“答不出来吗,答不出来就去后边罚站。”
这委实是太严肃了些……
羲和君边想边道:“直教人……直教人……直教人抱头痛哭?”她将眼光移向了我,似在询问我对是不对。
结果夫子胸口急剧起伏了两下,继而跟着转向我,问道:“你是新来的?”
我点头。
夫子又道:“那你来说,‘问世间情为何物’下一句是什么?”
既然这老夫子肯问第二遍,那就说明羲和君的答案还值得商榷。于是我想了又想,却苦于想不出个所以然,只得嗫喏道:“对不起我不知道……但我觉得羲和同窗说得甚有道理……”
夫子大骂一声:“无知!”
随后他随便指了一个学生,学生便摇头晃脑地念出了那句诗来:“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羲和君立马就提出了自己的异议,敢于挑战夫子的威严:“世间的情哪里值得生死相许,而且还不押韵!”
然而事实证明,往往敢于挑战的下场皆是惨不忍睹的。我与羲和君当众被罚到课堂后面罚站,且夫子还发现了羲和君没有完成他布置的课业,罚抄十遍……
我突然觉得,羲和君有些可怜。
她光鲜亮丽的外表之下,竟还有如此凄凉哀婉的一面。事实证明她的夫子并不比我的父尊好,我俩算得上是同病相怜的真知己。
我宽慰她道:“羲和同窗,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你也莫要太往心上去。”
羲和君平静道:“不碍事,夫子迂腐不化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不过我觉得,抱头痛哭总比生死相许要来得实在来得好。”
我点点头,深表赞同。
好不容易挨到下学后,羲和同窗一扫先前忧郁的神色,理了理绛紫色广袖衣摆,摇身又变回了一个威风的君上。她眉目轻挑,拦住了一位正收拾着课本欲退出学堂的同窗。
那位同窗十分安静,生得眉目似画浓淡相宜,见到羲和君之后粉润的唇若有若无地一勾,垂目恭敬道:“君上有何吩咐?”
羲和君瞟了一眼那位同窗的课本,若无其事地问:“夫子布置的课业,玉羡同窗你可做好了?”
“已经做好了。”
羲和君将自己的课本放在那位玉羡同窗的课本之上,道:“如此甚好,你且再温习十遍就是。”
“是。”玉羡同窗毫不犹豫地就应下,令我倍感诧异。他那低眉温笑里,总让我感受到一丝意味深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