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三岁多了,长得和我一个模样,眯眯眼,小鼻子小嘴,额头高高的,典型的蒙古人种,独有一双肯定会被占卜师喜欢的大耳朵,横空出世,极其威风,到哪里也抢人的眼,让人见了,赞不绝口。这样的耳朵是个性化的,而且有些桀骜不驯,有些不好管理,即便是到了冬天,要拿帽子来遮寒,倘若是帽子不结实,未必就能遮住。
我私下里觉得,儿子不如我三岁多的时候长得英俊,也远不如我三岁多时那么恪守小白兔乖乖的做人信条,应该不如我小时候得宠。但是我私下里觉得在现实里远不是事实,因为他不像我,小时候有七个兄弟姐妹却没有父母来和我们玩,他没有兄弟姐妹,却有十一个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姥爷姥姥伯伯叔叔姑姑舅舅小姨这样的长辈,而且这些长辈都像疼自己心头肉似的疼他,他的招人爱就比我强出了一百倍。他招人爱的一个例子是,不管他有什么样的举动,比如用泥捏一个没鼻子没眼的怪物,或者用纸叠一个谁也辨认不出是什么的东西,他的那些长辈都会见到外星球人似的惊讶,说:“呀,你们快看,他简直太了不起了!”这就不光是让我妒忌了,而且让我对那些长辈的客观判断表示怀疑。平心而论,一个三岁多的孩子,他就算是个天才,又能有什么了不起的作为呢?这一点我很不服气,但不管我服不服气,因为如此,因为大人们的宠爱,儿子的地位就有些特别,在某种情况下就成了家庭生活的主宰。比如说,我三岁多的时候很为母亲的不在意号啕过几回,那种绝望的委屈,真是不想活的念头都有过。现在的人际关系变了,没有人会不理孩子,也没有人胆敢不理孩子,倒是有好几次,我发现因为儿子忙着玩,没有理睬他的那些长辈,他的长辈偷偷躲到一旁伤心去。
我私下里认为儿子不如我小时候英俊,不如我小时候听话,这其实是我的小心眼,我是有些妒忌他。公平地说,他比我小时候,无论哪方面都要强多了。这点我很服气。我服气是因为他是我的儿子,他就是比我强一百倍,仍然是我的儿子,不会变成别的。只是有一点我不能爱屋及乌,我有时候也会批评或者笑话他,那就是他学习画画的经历。
儿子从一岁多的时候就开始喜欢到处乱涂乱抹了。他先使用奶奶的毛笔,用它们做工具,从事他的绘画创作,在他此类创作的生涯中,别的作品没见到什么,他主要是画他自己的脸了。他老是把自己画成包公的样子,一脸的黑里胡哨,只露出亮晶晶的眸子和一口细碎的白牙。他这么画了,断案的事一件没干,杀权奸斩驸马的事一件没干,褪起妆来却麻烦得很。奶奶看他这样下去不行,倒不是心疼她的狼毫,是心疼她宝贝孙子的脸蛋,奶奶就去给他买了彩色粉笔来,心想粉笔不是墨,粉笔漂亮,就算画到脸上,包公是做不成的,那是花蝴蝶,又有样子又好处理,比毛笔好。奶奶哪里知道她的想法是错误的,这回结果更惨,儿子拿着粉笔,画不成包公,也不画花蝴蝶,满屋子到处画,画云彩一样的东西,画得家里乱云飞渡,天宫一样乌七八糟的,遇到一个不知道的人走进家来,走急猛了一点,就是入了迷宫,弄不好一时半会儿钻不出来。就这样,大家还夸奖,说哎呀,真是太有想象力了,将来一定是个大画家,超过比卡皮亚的达达派。
长辈们这么不负责任地吹捧,就导致儿子的自以为是,到三岁多时,画龄已有两年了,算得上是老画家了,却只能画一些抽象的线条,别的什么正经东西也没画出来。我对绘画没有什么研究,却有些兴趣,我比较欣赏批判现实主义的俄罗斯绘画,比如希施金的森林、列宾的人物和苏里柯夫战争题材的作品。我收集了苏里柯夫的《叶尔马克征服西伯利亚》《苏沃洛夫翻越阿尔卑斯山》《克拉斯诺雅尔斯克的起义》等作品,并以此开始了我的写作生涯。我相信那些明朗而激烈的东西,它们让我在泾渭分明之后燃烧起生命的激情来,而不太能接受抽象带给我的那些糊里糊涂的想象挑战。我因此和儿子站在两个不同的艺术立场之上。
儿子其实有他的热爱,并且有他绘画的对象。他喜欢鱼,一天到晚都在画鱼。他画鱼的时候不光用手,还用嘴,这一点和所有的批判现实主义的画家们都不一样。他一般是坐在地上作画,操着笔,嘴里念念有声,在白纸上或者别的什么地方画出一些线条来,组成宽宽窄窄布带似的东西,那是鱼们的身体。接下来他再画一个不规则的圆圈,代表鱼的眼睛,眼睛足足占了半个鱼大的地方,不知道是不是表示鱼的聪明或者威风。有时候他没有把眼睛放好,放在合适的地方,本来张狂的鱼就越发是怪模怪样了,有点像史前我们从没见过的动物。我经常为此而感到困惑。我不太明白的是,史前动物我肯定没有见过,我都没见过的东西,儿子他是怎么知道的?或者他有什么灵感,能通晓到白垩纪时代去?或者他竟不是我们这个时代的人,不是我们这个星球的人,他做了我的儿子,只不过是要借助一个身份,不去打破我们人类的安宁生活罢了?我这么胡乱想着,就有些醒悟,就有些敬畏,就有些不敢再拿批判现实主义来要求儿子,从此对那个小东西,不敢太贻误了。
我批评儿子画画没有长进,儿子并不气馁,鱼是照样地画,每画一条,非常认真地大声为他画的鱼命名:“这是嘎公鱼!”“这是出蔡鱼!”(文字作者注:嘎公、出蔡均为音译,因为画的作者并没有告诉文字作者这两个名字怎么写。)至于什么是“嘎公鱼”,什么是“出蔡鱼”,记不得经验里有这种鱼,想知道真的是不是会有名字相同或相近的鱼,以佐证我对儿子来历的判断,偷偷查过《生物学大词典》,结果没查到,心里就有些怆怆的,好像自己做错了什么,不该去要求这种卑鄙的判断,事情没有一个分晓不说,让身外的精灵知道了难过。
好在儿子为我解围。儿子不让我在鱼这个问题上陷得太深,他不光画鱼,也画水。他画许多波浪似的抽象线条——瞧,仍然是抽象,仍然是线条——虽然有时候连鱼的肚子都遮不住,但线条晃动起来的样子却画得极美丽。我站在一旁看着,一下子就恍然大悟了:儿子的水画得那么美丽,关键的是,他的水对鱼来说仅仅是装饰,或者说,仅仅是伙伴,它们各自有着空间,并没有必然的主宰关系,鱼是可以离开水的,跳起来在空中,好像飞翔,水是可以不依赖鱼的,干干净净只是自己,同样晃动得快乐,那样独立的水,是极其可爱的,那样飞翔的鱼,或者真的是在某一个地方,我们不知道的地方生活着呢?
儿子和别人的儿子一样,喜欢听故事,故事对他来说,不见得不如他的那些鱼重要。我对喜欢听故事的儿子很满意,我觉得儿子喜欢听故事比较好,比较符合儿子成长的自然规律,是能让启蒙中的孩子,和学富五车的大人,一同得到满足的。但是我发现,儿子听故事不是听故事,而是听声音。我给儿子讲故事,儿子的精力从来没有集中过,我们俩躺在床上,我拿一本书或者不拿,他把毛茸茸的头枕在我的胳膊圈里,我讲小红帽或者大禹,自己被故事感动得眼眶潮润,他却不肯进入,一会儿踢踢我的肚子,咯咯地笑,一会儿摸摸我的胡子,再紧张地摸摸自己的下颌,让我无法对自己讲故事的效果,做出明确的判断。而奶奶给他讲故事就不一样。奶奶年轻时嗓子很好,念什么都像唱歌。奶奶晃晃悠悠念书的声音,让儿子的眼睛瞪得滴溜溜的圆。儿子在奶奶讲故事的时候从来不乱动,他一眨不眨地盯着奶奶的嘴,安静得要命,盯上一会儿,慢慢阖了眼睛睡,极灵。
三岁多的儿子有时候会有一些伤感,让我不知所措,让我愧疚,让我对自己发恨。我不知道儿子的那些伤感是从哪儿来的,我觉得这有点不可思议,他是一个孩子,一个刚刚开始的小生命,这个世界还没有来得及毁坏他,他也没有来得及肩负着什么样的责任去和这个世界面对,他如果是小生命,就应该是一株蒲公英,一只雨燕,或者一条小海豚,就该无忧无虑,怎么会是伤感的呢?我想不明白。
有一日,我吃了晚饭后带他去散步,我们俩手儿牵着手儿。正是晚霞燃得极好时,天边一片斑斓,我们俩一大一小,一高一低,就像画中的人儿。我对他说:“晚霞多好看哪。”他抬起头来看着,然后问:“什么是晚霞呀?”我说:“太阳忙了一天,累了,要回家休息,它从天边落下去,它的光芒就把云彩映红了,那就是晚霞。”他想了想,说:“太阳打破了,云彩玻璃碎了。”我有些发呆,盯着他看了很久,发现他仍是那个小鼻子小眼的小东西,并不曾有光环之类的神秘东西在背后罩着。到了晚上,等洗过脸脚钻进被窝睡觉时,他突然冒出一句:“太阳也睡觉么?它也脱衣服么?它睡着了也做梦么?它也梦着下雨,雨里有一只小狗么?”我结结巴巴回答他的问题。我让脑子开足马力,全部发动起来,有些山穷水尽的感觉。他听完我的回答,不知意味什么的,竟悄悄地叹了一口气,然后钻进被窝,再不出声。那天晚上老实极了,并不要听故事。
有一段时间突然发现他是一个潜在的舞蹈新秀,只要音乐一响,无论他在干什么,都会丢开不管,站起来,全身开始风中矢车菊似的摆,手足渐渐的变幻出花的紫蓝、淡红和白色的溶溶的光泽,一曲完毕,常常半天定格在最后一个动作中,解脱不出来。他的舞蹈动作全是他自己创造的,或者不是创造,而是来自一种冥冥然的启示。它们来自音乐的引诱,来自我们这些大人不知道的事物的发动,也许它们很像成年人的动作,只是幼稚了一些,就像成年象扇耳朵,小象也扇耳朵,成年狮子剪扑,小狮子也剪扑一样,但它们肯定不是一样的,它们只不过是在动作上,有点相像罢了,就像成年象扇耳朵,是为了赶蚊蝇,或者发出警告,而小象扇耳朵,是为了向红豆杉丛中的小鸟打招呼,成年狮子剪扑,是为了猎食,或者向配偶求爱,小狮子剪扑,是为了嬉戏一样。我一直认为他的舞蹈是有语言的,只是我不懂,或者我不可以懂,那是只属于他的,属于他和他认定的生命中的伙伴的。关于这一点,我从来没有揭穿过他。我也许有些难过,有些孤独感,但我绝不说什么。
但是家里别的长辈就不是我这样的想法了,只要他一开始随着音乐扭动,他们就会欢呼喝彩,并热情地加以指导。他的擅长舞蹈的小姨会说:“旋子。蹦子。大跨。”他的文化底蕴很好的大伯会夸:“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不简单。”他的有关节炎又爱干净的奶奶会说:“别跪地上,地上凉,看弄脏了衣服。”
渐渐的,儿子不再跳舞了,音乐再响起来的时候,他该干什么还干什么,好像没听见那音乐,好像是要拒绝。家里人要他跳一个,他也不跳。有记忆好的客人到家里来,想起这一茬,逗趣道:“来,扭一个。”他听了,站在客人面前,慢慢地白客人一眼,把手背起来,扬起下颌,生厌地走到一边去。
儿子的突然成熟是在他的一个小伙伴死去之后。他有好几个小伙伴:四条金鱼、三只虎皮鹦鹉,还有一些别的小动物。他最喜欢的,是一只偶然飞来的小麻雀。那只小麻雀,是一次给鹦鹉喂食后,忘了关鸟笼子的门,自己飞进笼子里去的。儿子每天早上起床,眼睛一睁开,来不及扣衣扣,就嗒嗒地跑到凉台上去和小麻雀道早安,天天如此,十分认真。今年春天倒春寒,气温降得很陡很快,大人忘了把鸟笼子收进屋子里来,三只鹦鹉大约是团结着,顶过来了,那只小麻雀没有伙伴,独自与风雪抗争,冻死了。儿子有生以来从没有那么伤心至极地哭过,哭过以后不吃饭,咬着嘴唇,拿一个机器人在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玩。我陪他去把小麻雀埋了,他不放心,连着几天去埋小麻雀的地方看过,看小麻雀是不是好好的,没人打扰。那以后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没精打采的,干什么都提不起精神来,和他说话,他就拿一双眼睛不肯相信地看着人。再以后就不知从哪儿弄来些纯粹成年人的语言,诸如“讨厌”、“你让我烦死了”、“这可怎么办哪”、“我对你说过了”……让人无法往下接他的话。
儿子有五个小名,因为所有的长辈都看重他,都想在他身上,在他生命的经历里,留下自己的记号,而且每个长辈都不肯妥协,都用自己喜欢的小名叫他。儿子开始是答应的,叫他,他就山花烂漫地笑着,脆脆地应道:“哎!”像黄鹂鸟儿。到他三岁多的时候,也就是我写这篇文章的时候,他不再答应了。再叫他,他就不出声。这种事发生过几次后,我就问他,为什么不理大人?他站在那里,低着头,拿一只脚踢另一只脚,不吭声。我知道他不想说,他不是不知道,他就是不想说,不想把他的心里话,说出来给大人听。我不想强迫他,我知道我没有那个权利。我走开了,去做我自己的事,去想我自己的问题。谁知我走开了,他却来找我。有一天,我和他在院子里,我看书,他玩玩具,太阳在我们的头顶,很明亮。他突然放下玩具,跑过来对我说:“爸爸,我们去看大海吧。”
我不知道儿子为什么会突然想到大海,他是从来没有去过大海,从来没有见过大海的,他从来没有见过的东西,可以说完全没有任何印象,无论好的和不好的,对他都是未知,他怎么会想到要去那里呢?大海对他意味着什么呢?那是不是和他的过去或者未来有关系呢?我想不通,眼里涌满了泪水。我眼里涌满了泪水,也不准备问他。我甚至不准备在他长大以后再来问他。我只是在那一刹那,决定了一件事:立刻出发,带他去大海,去他想要去的地方。
我这么决定了,心里还是有些难受。我知道,儿子和我共有一个天地,但他却不在我的世界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