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如松脸色稍稍缓和,点点头,继续问道:“你现在归谁节制?”
“黄应裳,黄大人,我现在是炮营教官。”我答道。
李如松紧绷的脸上逐渐舒展,许久,叹了一口气:“今天赏罚,如果换做是你,你该如何定夺?”
我没料到他会这样问,我道出心声:“如实奖赏,践守承诺。”
李如松听了,从椅子上忽的站起,大声道:“我何尝不想赏罚公平,可你知道,我背后站的是整个辽东军!”
说到激动处,他忽然不说了,魁梧的身子转过去,一双眼睛望着帐外。
“大帅背后站着整个辽东军,可大帅想过其他人马的感受嘛?再者,我们都是朝廷的将官,如此凸显派系,厚此薄彼,我担心军心不稳啊。”我慢慢道。
“这个,你不用操心,眼下的恶仗,我自会让辽东军担任主攻!”李如松回应道。
“大帅有自己的难处,我不便多说,眼下,南部的倭寇正在虎视眈眈,我等须将精诚团结放在第一位,倘若大帅真的觉得为难,下一场仗就应该让辽东军打出威风来,如此才能服众!”我正色道。
李如松微微一笑:“若真有这么一战,你愿意加入嘛?”
我心中生疑,为何这样问?我正色道:“我本是朝廷军人,愿受大帅调遣。”
李如松点点头:“是条汉子,你先回去吧,会有机会的。”
我走出帐外,已是满天星斗,猎户星座依稀可见,那腰中三颗亮星凝成的宝剑此时异常清晰。
“若真有这么一战?”我想着这句话的深意,莫非辽东军想单独出击嘛?那会是怎么样的战斗!
平壤虽克,可大明军队的间隙依然未克。冬雪连绵不绝。道路泥泞,朝鲜流亡王室本就羸弱的运输能力更难以为继。长期缺乏粮草,大量的战马倒毙,军粮运输极其缓慢,前线已无存粮。
连月的战争,已使得朝鲜北部人员荒芜,十室九空,几乎所有的男丁都选择了逃亡。朝鲜官吏抓不动运输的民夫,大明提供的粮草只好远远的堆积在鸭绿江畔,望江兴叹。
天寒地冻,又连日缺粮,前线的士兵已是饿孚满地,物资、药品无一不缺。我隐隐的担心,如果此时倭寇趁机集结主力决战,我军的处境就更危险了。
经过半个月的休养,我的伤势已渐渐的好起来,只是心里有些空荡荡的。
断粮一整天了,我躺在床上饿的迷迷糊糊,朦胧之中,竟有一股米香飘然而至。“有吃的!”我睁开了眼睛。
眼前的人是珠儿。只见她穿着高高的朝鲜长裙,往日披散的黑发也高高盘起。我情不自禁的笑了——不仅因为看见她高兴,更因为看见她带的美食。那是朝鲜有名的打糕。
“快吃吧,你该饿坏了。”珠儿把打糕塞到我手里。
“你怎么来了?”我急切的问道,心里却暗暗道,你怎么才来呢?
“我怎么就不能来?听说你们断粮了,我给你们送了些打糕。”说了这句,她有些不好意思的笑道:“告诉你个小秘密,柳伯伯说,明天运粮队一定会到。”
“嗯,明天到就好,柳伯伯?哪个柳伯伯?”我边吃着打糕,边随口一问。
“就是柳成龙伯伯啊,他和我爹是世交。”珠儿边笑,边提高声调,仿佛要让所有人都知道。
“柳成龙?”我惊讶道,早在军中听说过此人,此人可是朝鲜流亡政府的高官,而负责押运粮草的正是柳成龙。
“哦,能和我说你爹和你柳伯伯的故事嘛?”我笑道。
“为什么要说给你听?”珠儿忽然不说话,调皮的眨着眼睛看着我。
“不因为什么,因为我想听。”我确实想听。
“好,不过,你要答应我不许告诉别人。”珠儿用小手轻轻放到嘴边“嘘”。
“好,我答应你,我们拉个勾勾。”我伸出小拇指。
珠儿却红着脸道:“男女授受不亲。”说着理了理粉腮边的一缕秀发,慢慢坐了下来。
“告诉你吧,我阿爸最近打了个大胜仗,柳伯伯可高兴了。他还说要给我阿爸封官呢,可是我阿爸拒绝了。我阿爸说,国家正生灵涂炭,打了胜仗,不是他一个人的功劳,而是众将士齐心协力的结果。”
珠儿说完,又透着一股忧伤,慢慢叹道:“其实,我快有一年没见过我阿爸了。平时想念他,只有写信给他。”
我点点头。
朝鲜军力一向孱弱,能打的部队也就数水军等几个部队。“你阿爸——这位李将军又是谁呢?”我不禁问道。
“李舜臣,三道水军统制使。”珠儿缓缓道,“你听说过嘛?”她抬起眼睛眨了眨。
李舜臣?朝鲜历史上有名的李舜臣?真的是他嘛?而我眼前的人竟是他的女儿。
我惊讶的张开了嘴。珠儿张大眼睛,笑道:“你知道我爹?”
我摇摇头,又点点头。我只知道有这个历史人物,可是究竟真实怎么样,我一无所知。
珠儿见过我不再说话,幽幽道:“你想家了嘛?”
我摇了摇头,又点点头。家在哪里?在炮火连天的焦土中,还是在弹雨纷飞的战壕里?
珠儿忽然叹气,那双清澈的大眼睛渐渐湿润:“我想阿妈了。咳!我今年都十八了,是大姑娘了,不该想了。这样,阿妈在天上才会高兴。”
风从北刮来,冷冷的。我吃着珠儿送来的打糕,心里却暖暖的。
“珠儿,不要再伤心了,打走了倭寇,你就能见到你阿爸了。”我一边安慰,一边轻轻为她拭去眼泪。
珠儿转身,忽然惊道:“呀,我只顾着说话,忘了把打糕给大家发着吃了,都快凉了,你先吃着,我给大家发打糕去。”
“珠儿,你把打糕放在这儿,陪我好好聊聊,这几天都没看到你,也没人陪我聊天,可把我憋坏了。”我看着她清澈的双眼,我才不想让她走。
珠儿脸微微一红:“是吗?”
“是啊!再聊一会儿。”我笑道。
珠儿却不说话了,许久,才幽幽冒出一句:“我最近有心事呢。”
我笑着点点头,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有烦心事,无非是想家,想父母吧。
“这事说出来吧,说出来,心里会好受些。”我说道。
“为什么要告诉你呢?我偏不说!”珠儿忽然用眼睛瞪着我,这近乎挑衅式的示威,有暗含少女的调皮。
我无可奈何的笑了笑,她若不说,真拿她没办法。
“我快要完婚了,可我不太喜欢他。”珠儿忽然小声说道。
“啊!谁呢?那我要祝贺了!”我假装祝贺。
“这个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我阿爸越打胜仗,我就要越早嫁给他。”她说的有些语无伦次,我听的更是一头雾水。
“唉!你不知道,我柳伯伯和我爹是世交,他们很早就把我许给柳家载石哥了,可我只把他当做哥哥,本来,我十八岁就要过门。倭寇打过来了,婚期就要推迟了,要是把倭寇打跑了,我就要嫁给他了。我真是奇怪,一会儿盼望早些打胜仗,一会儿又害怕打胜仗。”
说道这,珠儿红着脸冲我笑了笑:“我心直口快,我阿妈曾说我的性子像我阿爸。今天对你的说的这些,你可不要告诉任何人。”
眼前这位稚气未脱的小女孩,心中生起无限怜爱。我点点头,用手勾起她的小拇指。
珠儿吃惊道:“你这是干什么?”
“拉手指头啊,这样就表明答应,不反悔。”我笑道。
她脸上微微一红,还是伸出手来,勾起小拇指。
“可以说说你爹打的仗吧?”我笑着追问道。
“呀!你和我爹真是一类人,整天就知道舞刀弄枪,关心打仗。为什么不关心风花雪月的事,那可多雅致啊!”珠儿忽然忽闪这大眼睛,煞有介事的说。
“我们是军人,军人的天职就是出生入死,保家卫国啊!”我淡淡道。
“对了,你听说过闲山岛大捷嘛?我阿爸用龟船击沉了倭寇九十多艘战船,消灭倭寇两千多人呢!我柳伯伯说,这一仗就把倭寇水军主力打垮,如今平壤已克,过不久,大明天军一定会帮我们收复汉城,我爹又控制了水路。看来,胜利不远了,只是……”她又把头低了下来,拨弄了一下衣脚,小声道:“只是,我也该嫁人了。”
她忽然叹了口气,不知是沉重,还是惋惜。
山河破碎,国土沦丧,战争给人带来的伤害,又何止这些呢!
一路上,我看见流离失所的朝鲜流民,虽食不果腹,可总算还有大明的救济,可我那身在沦陷区的民国时代的同胞们,他们又有谁救济呢?
“珠儿,你要相信,胜利这天终究会到来。只是,时间会很长,不管有多长,不能放弃胜利的希望,就算今天看不到日出,明天看不到日出,可后天终会看到,守候住希望,好吗?”
我把手按在她的双肩,正色道。
她显然有些吓坏了:“我一直相信我们会赢的,即使付出天大的牺牲,即使我不在人世了,我们也会赢的,你先把手松开,好吗?”
我这才发现,我的手过于用力,把她的肩膀弄疼了。
她刚想说话,门外的朝鲜随从对她喊了一声,珠儿扭头说了几句我听不懂的朝鲜话,那随从立刻退下。
珠儿要回去了,果然,她回过头来,依依不舍道:“我该回去了,下次再来,你要安心养好伤。”
我目送到营外,一直看着她一步一步的离去,直至在远方的尽头化成一个圆点,我才走回了军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