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渐渐落去云海苍茫之间。苍松之下,我与吴惟忠席地而坐。沉默了许久,我们才开始说话。
吴惟忠转过脸问道:“有什么线索嘛?”
我摇摇头。
过了一会儿,我慢慢道:“那提供情报的朝鲜斥候,已让朝鲜方面打的半死。我紧急赶到,才拦住他的性命。从他口中,透露一个很耐人寻味的事情,正是这样才让他下决心把情报上报的。”
“什么事情?”吴惟忠问道。
“他说他有一天看到从倭营里逃出一位朝鲜姑娘,神色慌张,那探子仔细盘问,才得知倭寇主力已撤,只剩下不足两千人守城。那姑娘正是趁着人少监护松懈逃出来的。”
“那姑娘呢?”吴惟忠急切问道。
“死了,说完这些死了。线索中断了。”我叹了口气。
“那探子说的是真的嘛?”吴惟忠又问道。
“我赶到时已是皮开肉绽,气若游丝,这种情况下撒谎毫无意义,应该是真的。”我慢慢道。
许久,又是很长的沉默,吴惟忠忽然问起:“探子还说了些什么吗?”
“他说那姑娘有双大眼睛很漂亮,至于其他,倒没再说什么了。”我想了想道。
吴惟忠捋着胡须,沉默不语。
“这份情报应当是倭寇故意散布出来的,再把姑娘打的半死不活,由她带给朝鲜斥候,朝鲜斥候信以为真,提供了虚假情报。”我推测道。
吴惟忠点点头道:“事情虽是这样,可源头却非那么简单。这次,好在我们有所准备,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我叹了一口气:“庆禾也不知道伤势恢复的怎么样了,还有樱桃,她跑哪儿了!”
“樱桃?你还在惦记她?”吴惟忠忽然道。
我觉的自己多说了一句话,只好笑了笑。
最终的调查结果是,情报失误是朝鲜人失职,与内奸无关,至于内奸,朝鲜人可不承认有。朝鲜方面上上下下松了口气,李如松却一脸不信,双方为此大闹不快。
三天后,也就是三月初五,突然传来了好消息,汉城的粮仓——龙仓被辽东军查大受带人焚毁了。倭寇没了粮草,加之损失惨重,只好从汉城撤退。
只是怪事出现了:在前几场大战,消失的无影无踪的朝鲜官军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倭寇自釜山登陆,一直进占平壤,不过两个月。这期间,朝鲜官军连一场像模像样的抵抗都没有。自明军参战后,在战场上他们不是脚底抹油开溜,就是怯战不前。要说保存实力,他们真堪称第一。
没想到,此时,他们却一窝蜂的全冒出来了。
李如松看着阴霾的天空,苦笑着。他没法不苦笑,眼前层层的朝鲜官军个个慷慨激昂,要争先恐后的收复国都。他们的激昂是有理由的,汉城已无敌人,俨然一不设防的空城。
二十日。在查实倭寇的真实情况后,明军高层终于下令,立即开赴汉城,收复沦陷半年之久的朝鲜国都。
行军已近百里,风从前方逆向刮来,一股股臭气顿时弥漫开来。臭味自汉城方向袭来,越来越浓,令人作呕。行军至一半,竟有数名士兵在路边呕吐过多,忍不住倒下。好在炮队处在队伍的中后腰,不至于先“享受”这难闻的味道。
没多久,我身后的士兵已经开始吐了。我急忙拿出布条浇上水,紧捂口鼻,莫不是倭寇在放毒气?我心里嘀咕道,可这才十六世纪,哪里来的毒气呢?
“前面是怎么了?这么臭!”黄应裳抱怨道。
终于,队伍穿过山路后,在一股难忍的臭味中,正式抵达汉城的大门。
我们呆住了:
苍穹之下,遍地残垣焦土,仅存的几处城墙,已是残破不堪,夕阳下更显的焦灼。没有民房,没有宫殿,没有街道,没有人烟。到处冒着尚未熄灭的黑烟,黑烟之下即是森森的白骨,男女老少尸体遍布,无人掩埋,发出阵阵的恶臭。昔日雄伟的宫殿已化为一堆瓦砾,只剩下几根柱子在斜阳里凄凉的斜倚。这已不是座空城,这是座人间地狱。
倭寇的兽性一脉相承,万历二十一年的汉城,光绪甲午年的旅顺,还有民国二十六年……我不敢想象。
我们在和一群披着人皮的野兽作战,他们在撤退时,居然连手无寸铁的朝鲜居民都不放过。
忽然一阵哭声从朝鲜队伍中传来,同胞惨遭屠戮,国都沦为废墟,倒下的也许有他们的亲人,也许有他们的故友,也许有他们曾经的回忆。
我看着惨象,内心里渗出阵阵恐惧,我莫名的担心三百多年后的南京。
月光悄然洒在大地上,透着几分森森的萧瑟。我们收复了一座残损至极的空城。碧蹄馆之战后,明军损失惨重。朝鲜羸弱的运输能力又使得前线的粮草不断告急。辽东军马缺失马料,成片倒毙。即便是大明将士也因营养不良,导致免疫力下降,军中伤患四起,造成严重的大面积非战斗减员,吴启禾也因重伤无法在朝鲜医治,已转送到辽东。
长夜无眠。我起身在营地散步,忽地传来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循声望去,一个黑影慢慢的走来。
是吴惟忠。
连日的征战加之刀伤已让他身心憔悴,以至步伐蹒跚,渐无了往日的敏捷。
“你还不睡?”吴惟忠见到是我,问道。
“睡不着。”我如实相告。
他叹了口气,我们沉默着。一会儿,他忽然开口道:“接下来的战事恐怕愈发艰难了。”
“为什么?倭寇已经撤退,只要我军一鼓作气,我们就能胜利了!”我疑惑道。
吴惟忠捋了捋胡子,皱着眉头,又微微叹道:“据我所知,倭寇龟缩在东南沿海,根本没有撤退的意思,反倒是修筑了大量城堡连成一片区域,这些城堡,我派人侦查过,地形险要,易守难攻,倭寇这是在以退为进,想打消耗战。”
“消耗战,我们打的起,再说,朝鲜水军已经截断了倭寇的海上补给,他们也撑不多久了。”我还是保持着乐观。
吴惟忠看着远方的夜色,缓缓道:“我得到了可靠消息:沈惟敬过些天要来。”
“沈惟敬?”我有些纳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