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 舟
试试吧,把蒋雪峰放在唐朝,又会如何?——我敢打赌,肯定天下大乱:首都长安的派出所一定会手忙脚乱,第一时间成立应急办,又是抽血,又是测酒精,又是扣分,又是罚款,还得忙着连夜记录他的酒后真言。他讲一嘴拗口的江油话,跟长安的官话不兼容,可这并不妨碍派出所上上下下的热情,显然,请一个同声传译是必要的。很久了,这一地界上都没发现过醉驾,他属于自投罗网,当自己是一笔横财送上门来。
唐朝年间的蒋雪峰应该是这类的:一袭长衫,衣冠无尘,貌似中产阶级之一分子,有房有车,打马球,听胡琴,红粉二三。不为别的,他揣着一本注册税务师的派司,走哪儿一晃,人家都很给面子。但他心中长存愿景,对这种温吞水似的日子渐生不快,惹麻烦是迟早的事儿。
白昼为鬼,入夜做人——此乃后世张承志的句子,也同样适合蒋雪峰。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是亘古不变的旧律,但蒋雪峰实在没惹出什么太大的麻烦。他只不过醉了,形单影只,穿行在首都长安的大街小巷里,醉得像一只个人主义的獒犬,咆哮,狂吠,嬉笑怒骂,尾巴骄傲得地动山摇,藏也藏不住。天亮时,他也渐渐醒了,从拘留室的窗洞里发现了春天。他喜欢对春天道歉,于是心一软,如实招供,签字画押。
他说,他是“李白的战士”,还给杜甫老赠过一首颂诗!
OMG!那可是响当当的中央帝国,大唐盛世,那时有眉清目秀的江山,有阳关三叠和大雪如席,有内心的善和人们信仰中枯瘦的黄金,有庇护的茅草屋和开明的户口簿,有书法,有水墨,有婀娜的歌舞与嘶吼的羌笛,有环肥燕瘦,有美酒如河,有广场上的朗诵……反正该有的都有了。——重要的一点,则是有李白和杜甫,他们雄阔,温润,披带储君之风。见贤思齐,蒋雪峰等一干人,便是李白和杜甫之门下信徒。
听闻此话,首都长安的派出所赶忙解开了枷具,连赔不是,恭送蒋雪峰凯旋。他们知道,诗人是唐朝文化软实力的优秀代表,须臾不可亵渎。蒋雪峰却不。临别前,他讨来了一壶酒,漱漱口,润润喉,还在大厅内朗诵了一首《秋深辞》。他几乎忘了,门外刚是春天。
“草蛇灰线”是一个寂寞的词,但这个词有时却能昭示些什么。我有充足的把握,在蒋雪峰身上,可以辨识出他的同伙,比如李亚伟,比如万夏,比如那一群身上挂满了诗篇的豪猪与莽汉们。蒋雪峰究竟入没入伙,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都承袭了李白之风,对影成三人,或者众人。
前不久,我刚接获李亚伟发来的组诗《河西走廊》,电子邮件。我本来还构思了一场篝火晚会,在农历中秋的嘉峪关城楼上,大兴朗诵,醉卧古代。——这事儿后来不了了之,因为出关的度牒很难办,且囊中羞涩。你懂的!
但我明白,那一群挂满了诗篇的豪猪和莽汉们仍在。他们化整为零,寂寞自饮,江湖相望,冷不丁就会整出一个大的动静来,比如蒋雪峰。
白天,你在首都长安的街巷里溜达,时常会看见在税务所里执业的蒋雪峰,拨弄算盘珠子,讨价还价,锱铢必较。这令我想起一个靠卖保险过日子的异国诗人,以及另一位磨镜片的哲学家。黄昏将近,你看见蒋雪峰溜了出去,隐入酒肆和茶楼,与贫下中农们混迹在一起,开始了如鱼得水的生活。我又想起了一副对联:身穿半件长工衣,怀揣一颗地主心。
不变的,或许只是他身上汗漫的诗人气息。
这天晚上,我待在家里,正看一部唐朝题材的电视连续剧。忽然,蒋雪峰挂来电话,用拗口的江油话告诉我,他的一本诗集即将付梓出版,嘱我写几句话,以示帮腔。——穿越了!我恍惚觉得时间失了效,这电话是从唐朝年间打来的,我有点儿眩晕,又有点儿激动。
但我不能拒绝一位“李白的战士”,拒绝是一种罪。
于是,匆草此文,贴邮票,寄往唐朝。
2012年11月13日于兰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