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找红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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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西昌行(2)

第二天,张子平和老陈在一个商人进进出出的大茶园里坐下,商量着怎样装扮成为一个“委员”的事。正当谈到要雇一乘滑竿,还要带一个跟班,就是带一个小勤务兵的时候,来了一个十六七岁的青年,挨着老陈坐下了。张子平一眼望去,在稚气的红润的圆脸上强嵌上几分过早成熟的庄重的神情,那眼神叫人一看就知道是一个机灵鬼。从他走过来时,装得若无其事却又分明在机警地观察着周围的一切的神态,更显得出来。

“来,来,正说你哩。”老陈介绍给张子平:“这就是给你找的跟班小孙。”老陈又回头对小孙说:“小孙,这就是罗调解委员,一路上你要好好服侍他。”

小孙没有答话,甚至连表示同意的点头也没有一个,他用心地观察坐在他面前的这个“委员”,像是在品评一个就要出台去演戏的演员,看这个“委员”的脸谱和服装怎样。他毫不含糊地向老陈发表他观察的结果,说:“老曾,这位‘委员’化的装恐怕还出不了台吧?这一身打扮就不行。并且……”小孙把出口的话又咽回去了。

张子平不能不服这个未来的勤务兵的眼力,他从成都到雅安这一路本来是打扮成行商来的,和一个官方派出的“委员”的打扮,自然是不一样的。

“并且怎么样?小孙。”老陈问。

小孙似乎不好在“委员”面前直说,小声地附在老陈耳朵边嘀咕了两句。

老陈粲然笑了,说:“小孙,你不要在鲁班门前耍开山开山:斧头。哟。”

“怎么啦?老——曾。”张子平知道老陈在小孙面前化名姓曾的,所以也改口叫老曾。

老陈还在笑,对张子平说:“你的跟班不仅认为你的打扮不合适,并且认为你的仪表也不配当一个‘委员’呢。”

张子平更高兴,也笑了起来。他当然明白,要出台去扮演一出《委员出差记》的戏,他现在的打扮、派头和神态都还不像的。但是他现在在这个茶园里是和老陈扮演行商讲买卖的戏,他只能以一个行商的打扮,表现出一个行商的面孔来。

不过张子平对于这个跟班的观察力是欣赏的,他还故意装作不明白的神态问小孙:

“你说,委员该是怎么一副面孔,怎么一个派头呢?”

小孙和张子平不熟,还是只在老陈耳边说两句。老陈替他对张子平回答:“他认为你的架子不够大,样子也不够‘流’。”

“怎么不够流?”张子平问。

小孙只好直说了:“罗委员,你这一路打交道的都是那些掌红吃黑的舵把子,你那么规矩老实的样子,咋个把他们抹得干呢?”

“好,好。”张子平真的对小孙有几分敬佩,说:“对头,是该多几分流气,才好和流氓头子打交道。不过我对这一路的袍哥大爷很不熟,连他们的黑话我也不懂呢。”

“这个,你放心。”老陈说:“小孙熟,事事多由你的勤务兵出头,你摆起大架子,少开腔就是了。你在这一段路上多听他铺排吧。”

“是,得令!”张子平对小孙抬一抬手,用袍哥的习惯架势说话。

老陈对小孙说:“你马上去安排上路的事,把行头搞好,赶快出发。”

小孙起身告辞。老陈又叫住他,对他说:“我把这个同志交给你,回来的时候他要掉了一根汗毛,我都是不依你的哟。”小孙笑着点一下头,又不露行迹地看一看周围的茶坐,走出茶园去了。

张子平又和老陈商量伪造委员身份证明文件的事。老陈说:“这个我这里已经办好了。不过单靠这个官方文件还不行,在路上最吃得开的还是成都总舵把子的飞帖。”

“这个我在成都办好了。”张子平说,“我已经仿造了成都总舵把子林总爷的名片和去富林找杨总爷的介绍信。”

老陈说:“那就好极了。你在路上少和那些小舵爷纠缠,只求平安通过就行了。”

他们两人要分手了,张子平最后问老陈:“你昨天说还有一个老交通员陪我一起去,啥时候我们见面呢?”

老陈笑一笑说:“刚才不是已经见面了吗?”

“咹?”张子平起初吃惊,继而恍然大悟:“哦,就是我的小勤务兵啰?”

老陈点一下头:“你莫看他岁数小,他却算得是一个老交通员呢。他是烈士的后代,完全可靠。”

张子平也满意地点一下头。

五、调解委员

“罗委员,上路啰。”小孙带着一乘空滑竿走进张子平住的旅馆,在他的房门口叫他。

这两天小孙忙着替张子平张罗一切,向张子平介绍这一路袍哥大小头目的情况和他们之间的冲突,还教张子平说几句不可少的黑话。小孙嘱咐说:“你一路少开口,装模作样,叫他们摸不着你的底子。总之,你越深沉,他们越害怕。这些土地主、土恶霸,在本地是歪浑了,但是他们见世面见得少,好对付,不过假戏要真做。”

“反正这一路我听你摆布吧,只要平安通过就好了。”张子平说。

“没得那么‘撇脱’。”小孙说,“我还想从这些土老肥身上刮点油水,作为我们下一段路程的开销哩。”最后小孙开玩笑说:“罗委员,明天就请大驾上路了。”

现在小孙带着滑竿来请罗委员上路来了。张子平早已打扮停当,走出来看,穿戴一新,再不是头戴罗宋帽,身穿蓝布衫,手提帆布袋的行商打扮,而是头戴黑呢帽,手提文明棍,鼻架金边镜,肋下夹一个黑色公文皮包,气宇轩昂,似乎老是把眼睛放在额头上,一切都不看在眼里。说起话来嗯呀呵的,不知道有多大来头。小孙一见,不觉笑起来:果然好气派,像个委员。

张子平看小孙也改了打扮,穿一条草绿色裤子,上身是中式密扣短衫,脚蹬麻耳子草鞋。最别致的是手里提一个镶嵌云母花片的黑漆小匣子,这是这一带老爷们出门必须携带的鸦片烟匣子。这既是高贵的摆设,实用的工具,又是身份和地位的权威证明。

张子平和小孙走出门口,滑竿已经在那里“矮起”矮起:抬滑竿的半蹲半起,使滑竿离地不高,以便乘轿人易于上去。。小孙对张子平谦卑地说:“委员请上滑竿。”

张子平有一千个不愿意,也只好摆架子,坐上滑竿,让两个轿夫抬起走。滑竿一闪一闪地走出街口,上了大路。张子平随着滑竿的每一次闪动,都像一个“千斤”压在自己的心坎上一样的难过,哪里有一点一个委员老爷被抬在别人肩头上应该感觉到的那样无上快乐呢?莫奈何,要装样子,只好坐一段。只要一见上坡下坎,他就借故下来步行,心里才安然一些。两个轿夫乐得轻松,抬着空滑竿在他身后跟着。小孙认真地像一个跟班应该办的那样,很乖巧地跟在张子平后面走。

一路走来,山清水绿,风景十分动人。可是现在正当五月春耕大忙时节,却看不到什么人在田里做活路,许多田地荒芜了。他们走到一幺店子,在门口小凳上坐好,叫了两碗茶,两碗开水,叫轿夫喝水。小孙拿出烟卷来替张子平点上火,又送了两支给轿夫抽。轿夫对于这个委员一路上不是把他那一百多斤始终压在自己肩膀上,却甘愿下来走,本来就觉得奇怪了,现在又给水又送烟,敌对的气氛不免就减少了,于是和委员的跟班小孙搭起白来。

抬后边的那个轿夫姓王,岁数看来四五十岁了,一路上只顾低着头抬起走,不多说话;他和这样的委员和跟班有什么共同的语言呢?他老像有无限的心事,又像是把世界上什么事都看透了,反正是人骑人,人抬人嘛,还有什么可说的呢?抬前头的轿夫姓李,年轻得多,不过三十岁,身强力壮,腿肚子起棱起线,像铁柱一般。看样子没有尝够人世的辛酸,眼睛亮亮的,显得有几分乐观。他很肯说话,而且对于他所看到的事情,喜欢发表自己的看法,是一个很好的评论员,甚至比那些大报纸的评论员要中肯得多,至少张子平是这么感觉的。

小孙是一个很随和的人,更喜欢和这样的下人交朋友。他问老轿夫:“老王,你原来是干什么的呢?”

“问我?”老王迟钝地看着小孙,只摇一摇头。老李替他回答:“他是在乡下背了一身阎王债,在泥巴里爬不出头,才到城里来卖力气,还是当牛作马。”

“你呢?”小孙问老李。

“差不多。铁板租背不起,拉壮丁整得鸡飞狗跳,哪个还有心思种庄稼?嗯,这个世道,又是兵,又是匪……”

这个评论员正要发挥的时候,他的伙伴显然对于这样的委员是有戒心的,老王故意打岔说:“今天还有几十里,上路吧。”

“好。”张子平明白,不能希望和他们谈更多的话,站起来要开步走。小孙说:“委员,坐上走。”张子平不愿意,小孙小声对他说:“前面到了一个关口了,坐上的好。”

张子平只好坐上滑竿。听任那“千斤”一下一下压在自己的心坎上。

前面小山垭口,有一个草棚棚。在那里站着两个穿着普通老百姓衣服,却背着枪杆的人。张子平看出,这就到了一个独立王国的国界了,那草棚就算王国的具体而微小的海关,那两个拿枪的人既是镇守国境的武装司令,又是向入境者征收人头税和买路钱的税官。你看在山口的大风里,站着长长的行列,那些小商贩和农民打扮的人,正在诚惶诚恐地接受盘查和交纳入境税。有钱交钱,无钱就抽实物。除开你身上的皮子剥不下来,不算数外,你带有什么东西就抽什么东西,有杂货拿杂货,有鸡蛋拿鸡蛋,连洋芋也可以抓几斤,蔬菜也可以提几把的。至于抽多少,就要看收税官当时的喜好和情绪,还要看交纳者装出的心悦诚服的态度如何。

张子平的滑竿越走拢去,越是听到一片诉苦声和哀求声,还夹杂着收税官的斥骂声。滑竿还没有到关口,小孙已经走在前面,只见小孙从身上摸出盖着大红官印的公文在那两个未必识字的“官儿”面前一亮,口里念念有辞,那两个家伙就持枪立正,恭迎恭送委员过关。张子平坐在滑竿上,连看也不看一眼,大模泰泰地过去了。这么顺当地过关,是张子平过去作为一个商贩或教员过关所没有经历过的。

这一天就这么过了几个独立王国,晚上在一个集镇上过了夜。

第二天,早早地上了路,走到快中午时候,又到了一个关口。这个关口看来比较大,把守关口的不是通常的两个穿便服的持枪人,而是穿上草绿色军装的四个像兵一样模样的人。说他们只像兵的模样,这是因为他们的草绿色军装穿得实在不像样,也没有任何番号和符号,甚至作为蒋委员长的兵士必须戴的军帽上的青天白日帽徽也没有。这里还多了一个、真正的“官儿”。他抱着一个盒子枪坐在一条凳子上,也是那么无精打采的样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看着这尘世的一切,毫无一点兴趣。

小孙还是像昨天一样,走前一步,把有大红官印的公文取出来亮一下,以为这样就可以平安通过了。

“慢着。”一个兵拦住小孙,不叫过去。

“咋的?”小孙略微有点吃惊。

“干啥的?”

小孙有点发火的样子,训他:“你认不到字,总认得到这个红疤疤吧!”他用手指一指公文上的大红官印。

“认不到。叫他马上下滑竿,我们要检查。”那个兵用手指一指路旁凳上坐着打瞌睡的人,“你有话找我们当官儿的说去。”

这时,那个坐在凳子上打瞌睡的“官儿”被吵醒了,站起来走了过来。

小孙马上走拢去,把公文送到他手里,拿言语了:“哥子,山不转路转,石头不转磨子转,请您高抬贵手。”

这个“官儿”大概认得几个字,也见过一些“红疤疤”,他很吃力地在细声念着公文上的字和仔细端详那颗红印。然后抬头问小孙:“啥子委员?”

小孙指一指说:“上面写的明白,省政府的调解委员。”

“委员?认不到那么多。我们区长吴舵把子昨天才下的令,不管你是啥人,都要下来检查,看夹带得有枪支和鸦片烟没有。”

这家伙开“黄腔”了。这个王国看来要大一些,是一个区。这位区长兼吴舵把子,或者吴舵把子兼区长,为了表现王国的无上权威,看样子坚持要检查,纵然你是坐滑竿的委员,带着有大红官印的公文也不行。

这时张子平坐的滑竿已经到了跟前。他知道这些土霸王,就是当了政府的区长,也认不到啥子省政府、县政府,但是作为袍哥大爷,却会记得总舵把子。他想,在这种人面前不能软,更要盛气凌人才压得住他,他坐在滑竿上不动,问他的勤务兵:“干啥子不走?”

“他们要检查,不叫走路?”小孙回答,用眼睛示意:“要唱双簧才行。”张子平明白,于是大声地斥责,装作打官腔的调门:

“他们,哪个他们?他们是什么东西?”

“他们是这里区长吴舵把子的人。”小孙说。

“区长?这吴某人是区长,是省政府、县政府的下级,他身为区长,不认得省政府的官印,不认得省政府派出来的委员?岂有此理!”张子平楞眉楞眼看住那个拿盒子枪的“官儿”。

那个“官儿”不睬祸事,还坚持着:“两国交兵,各为其主,反正吴舵把子交代,不管走路的,不管坐滑竿的,都要检查。”

张子平看这个家伙不进油盐,只好使出他的杀手锏,从身上取出林总舵把子给富林杨总舵把子的名片来,给了小孙,说:“他认不得官印,他认得这名片不?认得杨总舵爷不?”

小孙把名片给这“官儿”照了一下,说:“哥子,你们大爷是哪杆旗的?成都的林总舵爷他不认得,总认得富林的杨总舵爷吧?我们就是杨总舵爷的客人。你回去问他,他还想在江湖上走不走路?”

这几句话非常灵验,那个家伙看看名片,虽说不晓得成都的林总舵爷,但是富林的杨总舵爷,隔这里只百把里路。他的吴舵把子常常提起的,那是几百里宽的地界里,一呼百应,山摇地动的总舵爷。得罪了他老人家那还得了?一下他就软了,对滑竿上的张子平毕恭毕敬地站着,又对小孙说:

“这位小兄弟替我美言两句:我吴二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了委员,得罪得罪!”

“哼,什么东西!走!”张子平发火了。

小孙对那“官儿”说:“我劝你把眼睛睁大些。你不信,好,你回去叫你们吴大爷到杨总舵爷府上拿话来说吧。走!”

张子平依然坐着滑竿,一摇一闪地走过去了。那个“官儿”和四个兵都吓得目瞪口呆,望着滑竿抬了过去。

六、吴大爷赔罪

张子平正坐在滑竿上向下一站走去,他庆幸用诈唬的办法闯过了这一个大关。前面问题就少一点了吧。他们走了一程,小孙忽然跑到滑竿边对张子平说:

“你看,这是咋的了?”说罢,用手指着远处。

张子平望过去,好家伙,在远远的大路上有十几个人,都提着手枪,向滑竿跑了过来。他们到底要干什么?

张子平想,要逃走是不可能的了,只有临机应变。小孙也说:“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

“慢着,慢着!”这一群人一边吆喝着,一边跑了过来,走在最前面的就是把守关口的那位“官儿”。他们跑到张子平坐的滑竿的前边,一字摆开,拦住去路。轿夫只好停下来。奇怪,这十多个人都像木鸡一般呆呆地站定,并且把头低垂下来。还是那个“官儿”走到小孙身边,低声下气地说:

“小兄弟,适才哥子回去报告了吴舵把子,吴舵把子说冒犯了杨总爷的贵客,他亲自来赔罪来了。你给委员美言两句吧。”

哦,原来是这样,这台戏就好演了。张子平在滑竿上板起面孔,不理不睬。那个吴舵把子走近滑竿,低着头说:“我吴某见疏识浅,不知委员光临敝地,冒犯了大驾,我吴某特来请罪。海水不用斗量,望乞海涵海涵!”

张子平没有说话,还是板着面孔。小孙上前答话:“这位吴大爷把话说明了,委员就话明气散了。都是一家人,好说好说。”

吴大爷扯住小孙,望着张子平说:“小兄弟,你美言两句吧。”

“说清楚了就算了。要好好管教下边跑腿的,我倒没有什么,要是杨总爷过路,也是这样,那还得了?”张子平也说了话。

“好,我吴某承教承教。委员好不容易到了我们这一方,务请委员赏光,到寒舍休息休息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