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在一九三九年,党派我到吉红岭一带山区农村去工作。那一带是红军长征经过的地区,留下了革命的种子。过去曾经发生过暴动,虽然失败了,但是群众的觉悟是比较高的;党的组织虽然打散了,还埋得有许多根子。我的任务就是去清理党的组织,发动和组织群众。
我为了走动方便,扮成一个收山货的行商,在凉风顶的小村头找了一间房子住了下来。为了要把自己装得体面一些,不仅在穿着上要费一点功夫,还要请一个老太婆来替我做饭洗衣服。我和一个外号叫一阵风的农民同志说了,并且告诉他,没有什么特别条件,只要政治上靠得住,千万不能暴露我的身份,只说是给一个山货客做饭就是了。他说,过两天就找一个老太婆来。
过了两天,果然有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太婆到凉风顶来找我,一见面就笑嘻嘻地说:
“一阵风叫我来给你做饭,你就是陈先生吧?”
“是呀,请坐吧,老婆婆,你贵姓呀?”
她脸上的笑容忽然不见了,把嘴噘起,很不高兴。我非常奇怪,为什么我才说一句话,她就这样子。我问她:
“老婆婆,你怎么了?”
“什么老婆婆不老婆婆的,这一带哪个不晓得我叫老三姐,一阵风没有给你说吗?快不要叫我老婆婆咒我吧,我还想多活几年呢。”
我听了这话,差点笑出声来,明明头发都白了,还不承认是老婆婆,硬要说是老三姐,岂不可笑。但是我一转念,也许她根本没有出过嫁,所以叫三姐吧。当时我并不想去挖根究底,叫老婆婆也好,叫老三姐也好,对我说来都没有什么。看她那样严肃地期待着我的回答,我只得说:
“好吧,以后就叫你老三姐吧。”
我仔细地看了看这位老三姐。看来她有五十几岁的年纪,大概由于忧虑过多,头发全白了,牙齿却出奇的白净整齐。衣服虽然很破,补丁压补丁,却是洗得干干净净的。大概由于劳动的需要,没有缠过脚,甚至那双脚大得有些和身体不相称。眼睛转动起来十分精神,老带着笑脸,好似在她面前永远展现着无限美好的前程,只待她走向前去。但是脸上的皱纹和压弯了的背,说明她和其他受着苦难的老太婆一样,几十年辛酸的生活挨过来,是很不容易的。
她是一个充满活力而又十分热心的老婆婆。她一到我住的地方,便不停地打扫和收拾我原来的烂摊子。甚至我觉得她过于热心了。我带来的几本书籍和文件是不宜于她动手收拾的,她也坚持要替我整理放好,想不叫她办,简直不行,好似她一到这屋子里来,就成为这屋子的主人了。我说:
“老三姐,你就歇一下吧,我的床铺和桌子,你就不用管了,我自己来收拾。”
“你忙你的,我收拾我的,我不碍你的事,闲着我才不惯哩。”她坚持她的做法,我也无可奈何,只好把文件和重要的书放进箱子里去。
老三姐是一个出色的好管家,我把钱交给她去办伙食,她计划得很好。虽然在山里买不到什么好吃的,可是她做的菜花样多,又有味道,并且特别替我节省钱。她既然给我做饭,本来就应该和我一样吃,她却不,给我吃好的,吃大米白饭,她自己却在饭里和上菜或者豆子。我看不过意,就对她说:
“你和我吃一样吧,不要分了。”
“你们的钱也来得不易呀!”她说。
“我的钱好办,只要运气好,收到好山货,拿出去就是对本利。”我很不习惯冲壳子,脸上发起烧来。
她笑了一下,没有说话。
这一带农民中的党组织,虽然清理得很顺当,但是还很不巩固。因此我们决定办秘密的轮训班。我为了要赶写出一个通俗党课教材,不得不留在家里,白天晚上伏案工作,相当紧张。
老三姐收拾了厨房后,就提一个瓦壶给我送开水来。然后她就靠在门口,微笑地望着我,也不说一句话,好似怕打扰了我。我很不愿意她来看我写东西,怕她泄密。我掩饰地说:
“老三姐,你没有事就出去转悠去吧。我正在记我收买山货的账,不喜欢人家来打扰我,怕弄错了。”
“你就好好地记你的账吧。”她笑了一下,离开了房门,可是并不走得很远。她拿个小竹凳子坐在那儿,一会望望房里的我,一会望着外面。隔一阵又来摸一摸瓦壶,看开水还热不热,同时好似在注意我到底写些什么。
我简直有些怀疑起来了,为什么她老是这样看我写东西呢?有一次,她一面给我倒开水,一面就看着我在纸上飞快写着的手,简直有些出神了,连开水都倒得满出杯子来了,她还不知道。我耐着性子问她:
“老三姐,你认得字吗?”
“扁担大的一字我也不认得。”她笑了。
“那么你为什么总看我写呢?”
“喜欢看你写。一看你写,我就想起一个人。”
“什么人?”我有点吃惊。
“也是像你这样一个人,天天在这大山里东跑西跑,回来就在桌子上写呀写个不停。”
“和我一样,也是一个收山货的生意人吗?”我故意避开。
“不是,是一个大大的好人。可惜过不多久,赛阎王要捉他,他就跑了。赛阎王,你知道是谁吗?”赛阎王,我早就知道了,那是我们的死对头。但是我故意装作不知道,问她:“这名字好凶,到底是谁?”
“嘿,你在这一方跑,不知道赛阎王可不行哪。那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恶霸,我们这一方有了他,就像给黑锅盖住了。”
“你说的那个人跑掉了吗?”我问她。其实我完全知道她说的是谁。原来在两三年前,我们党曾经派过一位姓齐的同志到这一带来清理过党的组织,后来因为形势不好,他又为赛阎王注意了,因此就撤退了。
“当然跑掉了,还是我送他走的哩。他走的时候说,他不久还要回来,可是一去两三年,也不见他的影子。”老三姐有些感慨。我想,老齐撤退是她送走的,想必她是最可靠的人了。她究竟是什么人?她莫非已经知道我的身份了吗?
有一天,吃罢晚饭,在屋前闲坐乘凉,我就问她:
“老三姐,一阵风请你来给我帮忙,他说过是帮的什么人吗?”
“当然说过,他说是帮一个大好人。”她笑一笑,继续说:“大好人,我就明白了。上次帮老齐,不就是帮的大好人吗?我想你是和他一样的大好人。这个世界,除开你们和我们干人,哪里还有好人?”
“你怎么知道我是和他一样的大好人呢?”
“怎么不知道?我一看就认得出来。老齐上次来,晚上出去,深更半夜才回来,白天却在屋里写呀写的。你来了,在晚上也是东奔西跑,白天关在屋里写呀写的。我一看就知道你写的是什么。”
“你知道我写的是什么?我不是在记账吗?”
“哪里是记账?你是在哄我这个睁眼瞎子呢。我不认得字,但是我知道你写的是我们干人翻身的事情,上次老齐写的也是这些事情。他写了一段,就念给我听,问我懂不懂,我不懂的他都改了,硬是写得好,听起来叫我们心里舒气,脑筋开窍呀。”
“他要能再回来给我们念念就好了。”我打趣地说。
“他不回来,你这不是回来了吗?”她想了一下,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然后她就直截了当地揭开了我的身份:
“你不要装,我什么都知道。前不久,我的孙子和一阵风,还有别的人,晚上到我家里,嘀嘀咕咕说了好一阵悄悄话,我的孙子晚上就东跑西跑起来。我就明白,一定是有人来了;一阵风叫我来帮一个大好人,我更猜中了八九分。看你那个样子,一点不像山货客,你还在那里装模作样,以为把我蒙在鼓里。其实我站在明处,你却站在黑处呢。”
看来老三姐是完全猜对我的身份了。对她掩饰再也不可能,也再没有必要了,但是必须嘱咐她保守秘密。我说:
“好吧,你明白了也好,但是不要说出去,免得坏了大事。”
“这个你就放心吧,你去问问他们,哪一回我漏过风声?我倒是看你老在屋里写东西,却没有一个人给你放哨,不放心得很。哪有一个收山货的客商一天坐在屋里写的?我就只好给你放哨。我看你还是在屋里住两天,又出去转悠两天,收点山货,才像个样子。”
真是好三姐,她的批评完全对。我也真照她说的办,写了两天又出去转悠两天,不要被人看出破绽来。
自从我在老三姐面前公开承认我的身份后,她愈发对我好了。她十分关心我的生活,尽量叫我少花钱,吃得好。那时组织上的经费是非常困难的。在这一带山中,党员不少,可是除了象征性地交点党费外,谁也不可能多出几个钱。他们实在穷得揭不开锅了。一个赛一个凶恶的阎王把他们挤得精干,还不放手,还要把骨头都榨出油水来。他们能够胡乱塞满肚子,已经实在不容易,能吃下红苕、洋芋、包谷粑粑就很不坏,吃上白米简直是稀罕的事。这里有一首民歌唱道:
山高水险石旮旯,
红苕洋芋包谷粑,
要想吃碗大米饭,
除非坐月生娃娃,
等到大米找回来,
娃娃已能满地爬。
在这一带吃盐也是很困难的。由于那些奸商垄断,盐巴像金子,很多人家一年也难吃一回。比较好的人家,买一块盐巴用绳子吊起来,吃的时候放在锅里荡一下,就赶忙提起来挂上。
可是在这一带收山货的客商,用低价买高价卖的手法,一本万利,着实赚钱不少,他们就有资格在场上馆子里大吃大喝,气派得很。我既然扮成一个山货客,也就不能不装门面。所以,在凉风顶住的时候,总是勉强吃大米白饭,油盐炒菜,并且表示慷慨,要老三姐和我一样吃。其实我哪里有许多钱吃好东西?我吃着油盐好饭,看着许多农民同志吃白水南瓜加苕叶,有一顿无一顿的,真是心痛死了。
现在既然老三姐知道我的底细了。我就不能不和她商量,如何省吃俭用。老三姐实在是一个十分有心计的管家,她买些包谷来磨得细细的,筛得干干净净,蒸来吃比白米饭还香些;她得空就在屋前屋后空地上种上小菜,还时常到野地去扯野葱之类的野菜来补充。最好吃的是她泡的咸菜,酸酸的实在有味。假如她能找到一点黄豆,就做成连浆带渣煮青菜的菜豆腐,拌上辣子,真叫做“肉不换”,实在吃得过瘾。我长期在外奔波,从来没有像在这里吃得这样舒服,但是这花了老三姐不少的心血,我简直有些过意不去。我对老三姐说:
“老三姐,只要吃得就算了,不要为我太操心。”
“嗯,我才不是光为你一个人操心咧,我这也是为大家的事操心。”
这一句话说得我的眼睛起眼泪花花儿了。
“这样大了,还鼻涕眼泪的,不害羞吗?”她笑着用衣襟来替我拭眼泪,我不好意思,转过头去,自己拭了。我拉着她的衣襟叫了一声:“老妈妈。”
“别人叫我老妈妈,我是要生气的,你愿意叫我老妈妈,我就收了你这个干儿子吧。我的儿子也是为干人办事的。”她把我拉到她的面前坐下来,仔细看我,微笑着,但是眼里却闪动着晶莹的泪花。
“唉,我的亲生儿子还在的话,怕也有你这么高呢。”她长叹一声,马上又振作起精神来,强露笑容。
她儿子的情况,前些日子我问一阵风才知道的。原来就是这一带有名的一个农民领袖,我们的党员,在上一次暴动中英勇牺牲了。我虽然对这位烈士的母亲,怀有极大的敬意,但是我从来不敢在她面前提起她的儿子,总怕触动她,使她伤心。她今天自己偶然提起来了,很悲痛,但是马上又使自己镇定下来,不愿表露。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女人,对于痛苦能够负担得这么重,对于未来美好生活,是这样的殷切盼望,对于我,这样一个普通革命者,倾注着全部的爱,而一提到敌人却是那样的切齿痛恨。
我不是为了安慰她,我打从心底愿意做她的儿子,我想再也没有比做这样一个革命母亲的儿子更光荣的了。我说:
“现在你不是又有了一个儿子了吗?”
“有你这样一个儿子,我很高兴。”她笑起来,用手摸了摸我的头。
自从我和老三姐的关系更亲密了一层后,我才发现她是一个十分健谈的人。她讲到这一带的奇风异俗,使我笑痛了肚子;她讲到各色各样的老财,以及他们做的各种伤天害理的事情,使人痛恨。但是她不大愿意讲述这一带农民,在党的领导下进行的各种斗争,特别是上一次失败的暴动。我完全理解她的这种隐衷,但是让我了解这一带农民斗争的历史,对我是非常重要的。我曾经向一阵风和其他同志打听过,都说得过于简单,因为他们那时候还年轻,只是一个普通的参加者,不可能知道很多东西。老三姐就不同了,因为她的儿子是暴动的领导人,在她家里进行准备活动;她也参加了暴动,她亲眼看到她的儿子和其他几个农民领袖从她的家里被捉去,牺牲在她家门外的草坪上。因此我总想从她的口中了解当时的情况,以便从中吸取教训。
每天吃罢晚饭,我要是不出去接头,就和她坐在屋外瓜架下面。繁星满天,蟋蟀啾啾,晚风吹来,分外凉爽,正是谈心的时候。我就试着问她当时的情况。她本来不想说,但是看我这样三番五次十分热心地问她,她也就谈了一些:
“那一回是秋收的时候,年成很好,我们都想,该吃口饱饭了吧。谁知道那些老财们算盘打得精,给你七算八算,又是欠租,又是欠利,还要加押。枪杆子在他们手里,道理也就在他们口里,结果一箩一箩黄澄澄的谷子都算到他们的仓里去了。大家气得不得了,都说这日子活不下去了,和他们拼了吧。许多人来找我儿子,要出这口恶气;我的儿子也天天在屋里生气,他是没有接到命令,也不敢动。后来果然来了命令,叫搞秋收暴动,打了土豪,把粮食分给干人,为首的人蹲不住,就拖上山去,跟他们干。大家一听这个消息,高兴得不得了,都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不要说年轻小伙子,连一阵风他们那些半大不小的娃娃都串起来了,有的就只拿到一根竹竿,也当作武器。我们女人们也都准备了,大家把瓦罐子、瓦坛子、麻口袋洗得干干净净的,没有麻口袋就把裤脚补得结结实实的,把裤腿扎起来,准备装粮食。事情本来进行得很顺当,大家都悄悄地搞,一点风声都没有漏出去,只等日子一到,等到半夜,乡公所的张师爷,他是一个党员,把寨门打开,拥进去,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就好办了。”老三姐正讲得有声有色,忽然停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