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半年前,她好说歹说才劝服陈寒跟她一起照的照片,那天她满二十一岁,央求了好半天,终于得到陈寒的首肯,得以在自己那套艺术照里看见陈寒的身影。照片上,她穿着早已挑选好的白纱裙,虽然陈寒并未穿西装,但她那笑靥如花的姿态也俨然一副新嫁娘的模样。
那张照片像是淬了毒的刀子一样在我心上插了好长时间,而今我自己都不知道这究竟是个巧合还是我潜意识作祟,刻意为之,总之我撕掉了她的宝贝,也拔出了心上的那把刀子。
我居然一边跟着思媛往楼下跑,一边笑出了声。
思媛傻乎乎地回头看我,一副看神经病的样子。
我一边大笑,一边拉着她的手往校外的步行街走:“我请你喝奶茶!”
扬眉吐气就是这种感觉吧?
我顿时有些如释重负,好像自己在被她压迫多年的情况下终于做出了一次农民起义,心里那个热血沸腾啊!
我觉得这时候谁要是给我一根杠杆,我绝对不会用它来撬起整个地球,因为我已经有了敢拿它捅死沈姿的勇气与力量。
我带着思媛在步行街上东逛西逛,嘴就没停下来过,什么手抓饼、烧烤、烤面筋、奥尔良烤翅……直吃得我俩肚子都圆了,互相拍着嘲笑对方怀孕好几个月了。
酒足饭饱之后,我们一边说笑一边往回走。
思媛告诉我,周五那天晚上,陈寒去紫荆找我以后,回来就把沈姿叫出去了,不知道说了什么。沈姿回来以后,只说一切是个误会,但是显然情绪并不好。
“其实我也觉得沈姿很过分,我们都知道你喜欢陈寒,她一直跟你抢就算了,何必在各方面都要打压你呢?”思媛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我知道我不应该跟你说这些,挑拨离间似的,但是我还是很气愤,虽然没有你的胆子和她闹翻,但是我是从心理上支持你的!”
这时候我才醒悟过来,原来沈姿和我之间的水火不容已经明显成这样了,就连一向胆小温顺的思媛都看不过去了。
还有就是,原来我对陈寒的感情已经成了尽人皆知的“秘密”。
我吸了一口手里的金桔柠檬汁,抬头看了看天,星星满天,还挺好看。
我想了想,还是问了句:“思媛,你觉得我跟沈姿比的话,有没有什么可比性?”
“有啊,当然有!”思媛不愧是我的好姐妹,特别诚恳地帮我说话。
我精神一振:“那说来听听,我哪点比她强?”
“你比她有钱。”
“还有呢?”
“比她大方!”
“还有呢?”
“比她豪爽!”
这是在夸我吗?我怎么觉得怪怪的……
“那,还有吗?”
这次思媛想了想,才说:“你比她有力气,比她强壮,每次搬书什么的,叫你比叫她强!”
思媛是学习委员,每学年开头都要安排搬书的人去发新书。我默默地又吸了一口金桔柠檬,忽然觉得我问了个十分愚蠢的问题。
谁都知道法语二班的沈姿人漂亮、学习好,每年的一等奖学金非她莫属,口语也出类拔萃。
而我呢?其实也不差,只是没沈姿那么出色,而别人提起来时,对我的第一印象也总是“法语二班那个特有钱的女的”。
其实我没有对外宣扬过我妈是干吗的,只跟寝室里的三个人说过。当时还在军训,大家叽叽喳喳地询问彼此的家庭情况,每个人都那么热情,难道我要说谎话?
然而一时冲动注定会受到惩罚,没过几天,全年级都知道法语二班的祝嘉是个富二代,祝嘉的妈妈则是明远集团的董事长。明远集团一说出来,谁不知道?市里最贵的楼盘有一大半都是明远的。
大概是看我垂头丧气的,思媛赶紧安慰我:“还有啊,你长得也很漂亮,不比沈姿差!”
她的视线落在我的金桔柠檬上,然后顺势又落在我的胸上,立马又补充说:“还有,你胸比她大!”
“……”
眼看着思媛的眼睛还在我身上乱瞟,而我隐约听见身旁的一对男女发出了轻笑声。不管是不是笑我,我都特别真挚地拉住了思媛的手,递过去一个深情的眼神,表示我很感动。
真的,就停在这里别继续说下去了,我会感动死的。
然而回到宿舍楼下时,我看见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陈寒身姿笔直地站在那里,面容沉静地看着我。
我顿时停下脚步,低声跟思媛说了句:“你先回去。”
思媛点点头,快走几步,和陈寒打了声招呼,然后擦肩而过。陈寒回过头来,正好对上我的视线。
那双眼睛幽深锐利,是我一直喜欢的模样,内双,却又不显小,总是积蓄着我所不了解的力量。
我之前还一直为他不了解事情经过就维护沈姿而生气,眼下知道他刻意去紫荆找了我,又专程来楼下等我,不知道等了多久,心里的气一下子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慢吞吞地走了过去,低头看着自己的脚,思忖着我该说句什么。
真巧,你怎么在这里?
等我很久了吧?
怎么也不打个电话就在这儿傻站着?
好吧,看在你这么诚恳地等我的分上,我就勉为其难不生你的气了,说两句好听的来听听?
……
古有曹植七步作诗,今有我祝嘉在短短的几步路里酝酿了一肚子话,多数是我的少女情怀,少数是我的忐忑心思。
我用练习过无数次的姿态微微抬头迎向比我高出半个头的男生,露出那个可爱的笑容,可是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见宿舍楼的大门里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陈寒!”
我硬生生地终止了这个好看的姿态,转过头就看见朝着我们一路小跑来的沈姿,那身姿才叫少女,一身连衣裙荡漾得尤其好看。
下一秒,我听见陈寒在我耳边毫无温度地问了一句:“祝嘉,你到底有没有心?”
我顿时僵在原地。
我抬起头来,看着这个从高一开始就和我熟识的男生,看着他日益清隽的眉眼,看着他此刻紧紧皱起的眉头。
他用一种陌生的眼神看着我,问我:“你做起伤害别人的事情来,不会有半点儿愧疚吗?”
那个眼神落在了我手中的金桔柠檬上。
陈寒了悟地笑了:“还挺开心的,是吧?”
我如遭雷击,站在原地动弹不得。
他在朝我笑,换作以前,我会小鹿乱撞,而现在,我浑身冰凉。因为那个笑容充满嘲讽与不屑,是我所不熟悉的陈寒。
然后沈姿出现在我面前,以一种亲昵的姿态挽住了陈寒的手,开心地说:“我们走吧!”
自始至终都无视我。
金童玉女以令人羡慕的画面从我面前离开,只羡鸳鸯不羡仙。我看着陈寒一如既往挺拔的背影,忽然间觉得一切都很荒唐。
我怎么会以为他去紫荆找我是担心我呢?我怎么会傻到以为他站在宿舍楼下是为了见我一面呢?
夏天的风热得要死,我却无端觉得有些刺骨。
陈寒,他果真和他的名字一样,叫我心寒,心寒得整颗心都揪了起来。
我都不知道我是怎么度过这个晚上的,十点半的时候,我躺在床上看小说,而沈姿拎着一口袋零食回来了,笑盈盈地分给朱琳和思媛。
思媛看了我一眼,笑着回绝了沈姿:“不用啦,我今晚吃得可饱了!”
我躺在上铺,闻着空气里弥漫的奥尔良烤翅与各种烧烤混杂在一起的气味,然后听着沈姿用一种充满喜悦的声音对思媛说:“吃点儿吧!不看僧面看佛面呀!”
朱琳顿悟,笑嘻嘻地说:“怎么,又是陈大少爷请客?”
沈姿好听地笑出了声,慢悠悠地说:“他知道我今天遇到了糟心事,不得安慰安慰?”
我手上的书一下子变得沉甸甸的,并且感觉像是压在心里一样。我在心里冷哼一声,有什么了不起?刚才我和思媛多的都吃了,还在乎她这点东西?又不是买不起,又不是没吃过!
可是另一个声音平静地陈述着一个事实:可它们都不是陈寒买的。
我又反驳,不是陈寒买的又怎么样?难道味道就不一样了?难道非得他买的才好吃?
总之我闻到空气里的食物味道,真心想吐。
我正百无聊赖地继续和手里的书奋战时,忽然听见沈姿又笑嘻嘻地说:“对啦,陈寒答应今年寒假和我一起去雪山滑雪!”
我心里咯噔一下。
谁知道沈姿竟然抬起头来望着上铺的我,笑靥如花地说:“祝嘉,我不生你气了,你撕了我的照片,我撕了你的演讲稿,就算两清了好不好?”
我慢慢地把视线挪到她脸上。
她真挚地望着我:“你把我的照片撕了,我当时气得都哭了,不过要不是你,陈寒也不会答应和我一起去雪山。”
寝室里一时有些安静。
我其实挺佩服沈姿的,明明因为照片事件恨我恨得要死,如今为了气我,竟然还能硬生生装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
可我祝嘉拥有C大人的铮铮傲骨,绝对不屑于委屈自己装出一副小白花的样子,所以我懒懒地翻了个身,把书放在枕头旁边,给陈寒他妈打了个电话。
“李阿姨,您睡了吗?”
好在她没睡,于是我乖巧地对她说:“阿姨,我的计算机二级还没过呢,我都大三了,要是再过不了,到时候拿不了毕业证。我想问问您,这个假期能让陈寒给我补补吗?”
陈寒是计算机专业的高才生,而他妈以前是下岗工人,现在则是明远集团分公司的一名会计——说起来,这事儿还幸亏有我在中间掺和。
李阿姨或许是因为这个,从来不会拒绝我的要求,所以立马笑眯眯地答应了:“好,没问题!”
我也笑着说:“谢谢李阿姨!”
寝室里仍然一片寂静。
下一秒,我听见沈姿冷冷地骂了句法语出来,砰的一声推门就走。
看吧,我又打了胜仗,只要我肯做,没什么事情做不出来,不是吗?
这一星期过得不大顺心,我是如何取得决赛资格的“曲折过程”显然已经像是长了腿一样,传遍了整个年级。
年级上一共四个语种,英法俄日,虽说学的东西不相干,但好歹人员流通都是一致的,于是我得以感受到来自各国代表团的各种奇特目光。特别是上公共课的时候,总有那么几道若有似无的眼神锁定我。
我安慰自己,八国联军侵华不也一样过去了?我这儿才四国联军,不怕不怕。
演讲稿被我凭借记忆重新整了一遍,多亏了我这聪明的头脑,和沈姿当初撕掉的那份也八九不离十了。我在系主任的监督下练了一周,她直夸我进步大。
那当然,要知道推动我的可不是什么上进心,是仇恨的力量!
我可不想自己铩羽而归,然后看见沈姿那种“你看,我就知道”的嘴脸,我要震撼她,我要叫她知道,很多事情不是只有她沈姿才能做到。
当然,思媛偷偷告诉我,其实我就是想证明一件事情:虽然我得不到陈寒,但我可以从其他方面击败沈姿。
好吧,我承认她是对的。
好歹熬过了一周,我又一次兴致勃勃地往市立图书馆进发。
收拾太阳伞和钱包的时候,我听见思媛好奇地问我:“嘉嘉,今天怎么这么高兴啊?”
我一愣:“有吗?”
“有,以前去图书馆的时候也就一般般,今天看着格外高兴。”
我摸摸鼻子:“大概是……忽然间从基础法语老师那里感受到莫泊桑的魅力了?”
干笑两声,总之我有些雀跃地坐上了去往市中心的公交。
走进六楼大厅时,我第一时间往老位置看去,然而那里空空如也,邻桌也没有人。
心无端沉了一下。
看来又得一个人孤零零地看书了……
我又一次取下莫泊桑,坐在自己的老位置看书,真烦,又开始看不进去。我频频翻页,所以也没注意到管理员大妈看了我一眼,似乎去阳台上打了个电话。总之我自己都不知道我翻过去的那些书页上究竟讲了什么。
然而就在我百无聊赖地玩着翻页游戏时,没过多久,忽然有人轻轻叩响了我的桌子,我顺着那只指节分明、修长干净的手抬头一看,顿时愣住。
“陆瑾言?”
手的主人低头望着我,唇边有一抹揶揄的笑:“小姑娘看书的速度不错啊?”
又一次,我的脸唰的一下红了。
看见陆瑾言的时候,离我到达图书馆已经过去二十多分钟了,然而对我来说如同须臾一样,因为在我看来再也没有比这更加神奇的事情了。
我怀着寂寞了一个星期的心情跑来图书馆,而他与我一前一后进来。虽说他是来看书的,不是来陪我的,但我就是很奇妙地产生了一种有了同伴的心情。
莫泊桑也变得生动有趣起来,我专心致志地看着书,偶尔弯起嘴角。
陆瑾言扫了一眼我的书,奈何他看不懂法语,不明白我在笑什么。
然后在我第N次笑出来时,他忍不住问我:“什么东西这么好笑?”
我环顾四周,这边的几张桌子都没有人,于是小声地跟他解释了我正在看的这个短篇故事。
这个故事的名字叫作《忙碌经纪人的浪漫史》,讲述了一个年轻的证券经纪人因为忙昏了头,竟然忘记自己上周末才和他的速记员小姐结了婚,又一次在匆忙之中向她求婚,闹出了一个大笑话。
我照着临近结尾那段,把证券经纪人求婚的几行翻译给他听:
他一股劲儿冲进里面的办公室,像一个做空头的人急于补进一样。他向速记员的办公桌冲过去。
“莱斯利小姐!”他匆匆开口说,“我只有一点儿空闲。我利用它来说几句话。你愿意做我的妻子吗?我实在没有时间用普通的方式跟你谈情说爱,但是我确实爱你。请你快回答吧——那帮人正在抢购太平洋铁路的股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