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今年,我随沙湾县的几个领导,从龙口野水湾旁的兵团道路进入沙漠,汽车穿行一个多小时,驶进沙漠中间的一个团场,过团场又进沙漠,一条沙土路引着我们往沙漠深处走,这里的沙丘相对平坦,植被时而稠密时而稀疏,行了百多公里,眼前突然开阔,出现一望无际的新垦农田。我吃惊坏了。同车的领导说,这就是准噶尔盆地的底,很早以前是湖泊,所有才这么平坦。这些土地全是沙湾县的,直到兵团人在这里开发了近百万亩的土地,沙湾人才回过神来,当地的农民、官员、老板纷纷进沙漠开荒种地,大片的沙漠植被被毁,新打出的一口口机并,使地下水被过量开采。林业局的朋友说,古尔班通古特的地下水位,正以每年三四十公分的速度下降,照这个速度,最多二十年后,地下水将被全部采光,到那时候,这些新开的土地,还有沙漠外村里的土地,都会撂荒。
那将是一种怎样的景象。大片荒芜的土地重新变成沙漠。古尔班通古特复原到它以前的样子。西北风刮过的地方,不再是浩瀚棉田,而是漫漫沙尘。那些被开荒者毁灭的沙漠植被,也许过多少年都不可能恢复。沙漠将以裸露的方式,永远地铭记人类的粗暴开垦。人们收获完土地上的棉花麦子,必将接受它的满天沙尘。这座曾经被梭梭、红柳、胡杨、碱蒿和骆驼刺覆盖的古尔班通古特沙漠,就像潘多拉的魔盒被打开了。
二零零六年
一百六十五条沟
沙湾县志记载了一百六十五条沟。其中一条沟是蒙语名字“达奴沟”,在金沟河上游。最早一个叫达奴的蒙古族牧民来这里放牧。那时这条可放牧千头牲畜的山沟里,全是达奴家的牛羊。达奴家在这条沟住了多少年不得而知。后来哈萨克人来了,沟里的牛羊变成了哈萨克人家的,但山沟的名字没变,一直沿用至今。
一九三零年前一个冬天,有个姓马的回族,在牛圈子牧场东南一条沟里设套捉紫豹。这件事在当地影响很大,因为紫豹经常夜里出山,伤害家畜和人,老马家的一头牛也被豹子咬死了。姓马的回族坐不住了,在入冬后的一场大雪后,带着铁夹和皮绳套子进山了。因为下雪后豹子的足迹在雪地上显现出来,豹子喜欢走老路。老马追踪豹子到了一条山沟,在紫豹必经之路设好铁夹和套。几天过去了,人们不见老马回来,便结伙去找,在老马下套的地方,发现皮套被咬断,雪地上留下一条豹子拖着铁夹逃跑的印迹,旁边一行人的脚印,断定是老马追踪紫豹留下的。人们跟着脚印往前找,一直找到天黑,脚印和踪迹消失,什么都没找到。从此那头紫豹再没出山,老马也失踪了。很久以后,还有牧民传言在山沟雪地上,发现一条豹子拖着铁夹的踪迹,后面是一个人的脚印。就这么言传着,却再没人去找了。人们把这条沟叫老马沟。其实叫紫豹沟也可以,因为是老马和紫豹一起让这条沟出了名。还有一个与回族人有关的沟:东冈萨依。哈语“回族人的沟”,在宁家河西岸。一九一零年,哈萨克牧民来此放牧时,沟里已有回族人居住。回族人当时把这条沟叫什么名字已无从考证,我们只知道它的哈语名字东冈萨依,代表哈萨克人对这条沟的最早记忆。这是两条与回族人有关的沟。
在安集海乡西北边,巴音沟河洪水冲出一条深沟,长二十多公里,两岸长满胡杨和芨芨草。清同治年间,一户姓古的人家在沟里开荒种地。当时中亚浩罕阿古柏入侵新疆,此地战乱不断,古姓人家在这个隐蔽的深沟里躲避战乱。后人称这条沟为古家沟。也是同一时期,与安集海相邻的大泉乡南部丘陵中,聚居了许多难民,他们挖洞搭窝棚居住,形成像仓房似的房子,此沟后来叫仓房沟。其他的汉语名字都很直白,如白杨沟、大南沟、小南沟、干沟、东沟、西沟,皆因方位和沟内植物命名。这些简单的名字本身没有故事,缺少想象力,但是实用。汉族人到一个地方会先确认方向,新疆的好多汉语地名跟方位有关,比如我们把天山叫南山,把沙漠叫北沙漠,这是汉族人的文化心理,东南西北确定后,自己的居中位置也就定了。
有一条与维吾尔族人有关的沟:叶勒吉根。哈语“毛驴”。在博尔通古牧场北部前山丘陵内。一九一零年前,维吾尔族商人用毛驴驮货经过此沟进山经商。多是几个人结伙,赶一群毛驴,驴背驮着手工器皿茶叶等生活用品,到山里换哈萨克人的牲畜和皮子,运到山外的县城倒卖。也是这一年,一些汉族人在离此不远的另一条山沟修了一座庙,这条沟从此叫“布特萨依”,哈语,意为“有庙的沟”。
沙湾县志记载的一百六十五条沟中,除一个蒙语沟名,二十七个汉语沟名,其余全是哈语命名的。这些沟名生动记录了哈萨克人在沙湾夫山一带的生活和历史。哈萨克人对自然地理的命名非常有趣,谁最先和一条沟有了关系,这条沟就以他的名字命名。这和他们给孩子起名的方式一致。据说哈萨克孩子的名字,多与孩子出生后第一眼看见的东西有关。对沟的命名也以先入为主。一九一零年,有个叫多格什的哈萨克牧民在一条沟里放牧,这条沟就叫多格什萨依。同一年,另一个牧民用木制渡槽把泉水引到一条沟里,这条沟被称为“娜瓦勒萨依”,意为“有渡槽的沟”。类似的沟名很多。还有一条沟叫“喀拉阿拉阿特萨依”,意为“黑白花马沟”,因最初一位骑黑白花马的牧民在这里放牧而得名。
在西戈壁乡西南有条沟叫“乌尔腾萨依”,意为“火烧过的沟”。一九三二年,有猎人烧火做饭不慎引起火灾,当时人们无力灭火,只有任其蔓延,全部树林被毁。这件事惊动了县府省府。这是与沟名有关的一个最大事件。另一事件发生在一九三三年,马仲英暴乱,交勒得拜哈力可率领的三十户牧民,在博尔通古北部一个山沟被杀,此沟得名“克尔根萨依”,意为“杀人沟”。
一九一五年,也就是沙湾建县那年,远在南山的一位哈萨克牧民,用栅栏围了一个羊圈。他放牧的这条沟也就有了一个名字“喀夏勒”,意为“有栅栏的沟”。另一位叫阔达尔的哈萨克人,同时在宁家河西岸一条沟里修路、开辟草场,这条沟从此叫“阔达尔萨依”。这一年还有一个叫司马义的维吾尔族大牧主,雇佣牧民在博尔通古西南放牧,那条沟得名“司马义勒加依劳沟”,意思是司马义的夏草场。这几个事件显示了沙湾建县那一年的民生图景:北沙漠边,小拐老沙湾的汉民在开渠垦荒种地。南山沟壑中哈萨克人在建羊圈、修路、开辟草场。维吾尔牧主的牛羊也赶进山里放牧,真是一派各民族共同发展的和平景象。
还有一条沟名很有意思,叫“喀赞森”,哈语“摔破锅的地方”。一九三五年,巴依木哈什和几户牧民转场途经此沟,驮货的马失蹄把一口锅摔破了。这件事随着转场队伍传到远远近近的山沟又传回来,可能当一个笑话传的。这个无名山沟从此有了一个好玩的名字。有的沟以前可能有名字,只是不好玩,没叫出去,后来被一个更有意思的名字替代了。一条沟最终只留下一个名字,有两个名字的沟仿佛就在两个地方,或像两条沟。还有的沟名哈语和汉语叫法不一,一段时间各叫各的,但最后一个名字叫响了,另一个被遗忘。在牛圈子牧场南部,有一条沟到快解放了才有了名字,叫“阔别斯达拉”,意思是“阔别斯的偏僻地方”。一九四七年前有个叫阔别斯的人在这里放牧。这条沟仅两公里长,算一个小山沟,而且很偏僻,所以很晚才有人走到这里,有了一个名字。在南山和山前丘陵,大大小小的沟现在都有名字了,可能还有一些没有名字的小山沟,因为没有发生故事,或者有故事却被人遗忘。这些小沟就无名地等候着。或许某一天,因为某个人的一件事,这个山沟有名了。许多山沟用名字记忆着最早到达这里的先民。现在,即使我们在一条沟里做出天大的事情,也很难使它改变名字,名字就是历史,除非这条沟以前没有名字。
树的命运
树也有命运,在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以前,新疆北疆准噶尔盆地基本是榆树、胡杨、沙枣树的世界。榆树的繁衍是风的杰作,常年的西北风把榆树种子播撒在天山北坡这片绿洲上。榆钱是飞碟状的,非常适合顺风飞行。沙枣树的种子就不行,沙枣只能靠鸟衔着播种。那时是榆树的世界。
后来,因为大批的移民,北疆的榆树遭到毁灭性的砍伐。另一种树,杨树,被人在砍倒榆树、胡杨的土地上大片栽植。适合杨树生长的时代到来了。大概原因是杨树可以体现人的专制和意志,很听话地按人的意志去生长,它的整齐笔直迎合了那个时代的风格。榆树就不一样,它是一种不听话的树,人统治不了它。它的每个枝都乱长,每个杈都胡伸。即使人把它栽成行,过一两年它就会长得歪歪扭扭,就像没被人栽过一样。它不能体现那个时代人的意志,它倒霉了。那个年代完全不适合榆树生长。它能存活下几棵,留住种子,已经是万幸了。若是遇到另外一个时代,遍野的榆树会留下来。小榆树长大,大榆树长到老,老榆树一直地老下去,它们不会轻易死掉。但是榆树的命不好。它的好运气到头了。想想过去的那几千万年,准噶尔盆地,榆树枝挨枝叶拍叶,一直长到天边。那是我们没到来之前大地留出来长榆树的时间。好多榆树长成大材。那时候,大地深处是密密麻麻的榆树根,上面是密密麻麻的榆树枝叶。一年四季的西北风里,天空飘着榆钱籽,榆钱撒遍整个大地。
接下来是我们砍榆树的时间了。仅仅几十年,就砍光了。幸存的榆树长在人不要的荒滩野岭,勾着腰,匐着躯体,害怕被人发现似的。榆树肯定被人砍怕了。榆树有腿,早跑掉了。可是那些有腿的动物哪个跑掉了?
现在我们知道老榆树的价值了,但已经剩下不多。在北疆,榆树留下的,只有一些和榆树有关的地名:一棵树,三棵树,五棵树。不会超过七棵树。这些树都是榆树。只有榆树,才会成为大地上的坐标点。
好多年前,我去乌苏县三棵树乡,原以为会看见三棵大榆树。可是连一棵大树都找不到,只看到一些小杨树。它们哪一棵也不配当三棵树中的一棵。问当地老人,说三棵大榆树早就没有了。以前就在乌伊公路边,过往车辆人马在树下歇脚。后来因为扩建路,还是盖乡政府,可能榆树占了地方,就给整掉了。
新栽起的杨树整齐地立在路边,就像新盖的乡政府办公室一样,没有历史。在这个地方再栽一千一万棵树,也换不回那三棵树。那几乎是大地上最后的三棵树。它消失了。
现在,乌鲁木齐保存下来的老榆树,在友好路边有一些,已经活得不像树。尽管看上去被保护起来了,身上挂了牌子,四周用铁栏杆圈住。但树生长的环境不存在了。噪音,污浊空气,孤独。一棵望不见另一棵。树是喜好丛生的植物,再大的树也不想独独一棵立在大地上。生长在丛林中,永远是一棵树的梦想。想想丛林中的树吧,刮风时一棵拍打着另一棵,一棵树可以听到它的声音通过另一棵树,另外的树,向无边际的远方传送。树的根也在地下的土壤中,相互勾连。一棵树通过另外的树,把自己的根系伸到远处。
现在城市中的树,连一声鸟叫都听不到。
它太孤独了。活着有啥意思。想想死掉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