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是乡干部,不能干偷鸡摸狗的事。”小薛说。
“不让你们动手,你们到村东去等着,有动静了叫两声。”
他们就近选了一户人家,翻进院墙,打跑狗,把房门朝外扣住。听见主人在屋子里喊,却无法出来,鸡圈门上了锁,他们直接掀开棚顶,伸手进去捉了五只鸡。
往回走经过泉沟村,那个种地的朋友回村睡觉去了。他说天不亮还得起来浇地,没工夫吃鸡了。我们没再顺路走,直插进苞谷地,掰了几个青苞谷棒子,又穿过一片菜地,摘了些辣子、西红柿。
五只鸡在三娃子家煮的。我们没再上街,出了庄稼地后,直接插到小巷子,那条属于我们的街上肯定空无一人。风也停了,甚至没有树叶的声音。
煮鸡的时候好像有两个人睡着了。其他人无聊地坐着,锅头在院墙角上,灶里的火一阵暗一阵明。不时有人问“熟了没有”。大约后半夜了,安吉小镇一片安静,我们做了贼,不敢大声说话,也没开灯,几个人黑坐在院子。若是丢鸡的那家人找来,一定能找到我们。整个小镇现在就一个烟囱冒烟,带火星的炊烟老远就能看见。
但我们知道不会有人找来。鸡煮熟后也没开灯,一大锅放在院子,几颗星星悬在头顶。能看清一块一块的肉。
吃着吃着又有人叹了口气,唉,要是有瓶酒就好了。
“供销社有。”另一个顺口说了一句。
其他人都望着他,望了好一阵。
“就一个看门的,住在后院,我认识。”
“前门锁得紧,后门不太结实。”
“把看门的人引出来,一砖头砸昏。”
“里面全是好东西,罐头、烟、布、成箱的酒。”
说着说着突然停住,几个人相望了好一阵,我的血往头上涌,觉得要有什么事了。
“得有个人在前面推门,弄出些响动,把看门的引出来。”
“供销社后面是个小院,出院门有一段黑胡同,绕到前面。我们藏在院门口,拿个麻袋,等他出来。”
“那个人胆子小,我知道呢。他打开后院的门,肯定先探头出来,看看动静。”
“晚上那截胡同啥也看不见,两边都是高墙,窄窄的,月光星光都照不进去。”
“他要拿手电照,也不要紧。手电光不会拐弯。”
“我们去两个人,贴在门外,等他一探头,一个人伸手过去,抓住他的领口,顺势往外一拉,另一个把麻袋套上去。”
“他要叫,就一砖砸晕。”
“然后我们进到小院,揪开供销社后门。”
“我们只拿几瓶酒,再啥都不动。”
“这事我们不干,我们是乡干部。”我又听见小薛说。他总在关键时刻,抢先一步,把我想说的话说出来。
“你们放心,也不用那么多人,你们就在街上溜达,有人来了‘噢噢’两声。”
“不能噢,打口哨。”
“对,打口哨。”
“酒拿出来后,到林场树林去喝,瓶子就扔在树林里。”
“拿出多少喝掉多少,半瓶也不要剩。别想着留一瓶明天喝,这只是今天晚上的事,干完就全忘掉。”
已经有人在找撬门的铁棒。有人从墙上扯下一条旧麻袋。我们全站起来,准备出门。就在这时,鸡突然叫了。小镇上,远近村庄的鸡全叫了,仿佛我们吃到肚里的鸡也在叫,剩在锅里的鸡也在叫。我们抬起头,像从一个梦中清醒过来,东边的天空已经发白。
我都想不起安吉镇上这些朋友的面目,甚至忘掉了名字。我记住的只是那些夜晚的影子,模糊、纷乱。记住他们的一些话、一些事情,以及在他们中间时隐时现的自己的影子。
我想不起他们在白天的样子,或许我们从未在白天见过面,他们也从不在白天到办公室找我们。偶尔在街上碰见,也是暗暗点一头。乡政府的人也从不知道我和小薛在街上有一帮子二流子朋友。更不知道那些在夜里经常出现的被他们认为是二流子的“噢噢”叫声中,有几声是我和小薛叫出来的。
那几年一过,我跟安吉镇上那帮朋友便断绝了联系。我被调到另一个乡的农机站,认识了一帮子开拖拉机的驾驶员。他们跟我一样年轻,却不游手好闲,他们有自己的事干。
我就从那时起,想着要干些事情了,我已经二十三岁。有一天谁告诉我:你已经二十三岁了。我猛然抬起头,惊讶地看着他,我一直觉得我还小得很,正是玩耍的年龄。就像另外一天,谁无意说了句“你都四十岁的人了”,我一样惊愕地看着他,不敢相信自己已经到了这个年龄。我一直觉得我二十岁刚过,很多年间我活在这个年龄。那是我在安吉镇的年龄。
我想起那些夜晚时,突然地想起那个年龄的朋友。我离开安吉小镇后,他们把那样的夜晚又继续了一段日子。
一次我和小薛说起在安吉小镇的这些事,顺便问了那几个朋友的情况,小薛一脸惊愕。我走后小薛又在安吉镇呆了十几年。现在他也调走了。小薛说我是不是记错了,或者把一个梦当真了,他绝对没有跟那伙人一起干过偷鸡的事,他说是不是我跟别人一块去干的,故意往他身上安。他让我再好好想想,记忆是最容易出错的,尤其过去二十多年了。他一再保证他真的没在那些夜晚干过那些事。我说,你那时是不是跟我住在一个宿舍,他说是。我说是不是每天七点半吃过晚饭,政府大院就剩下我们两个人了,他说是。我说是不是那时觉得天老不黑,他说是。我说,天黑后你都干啥了,那么长的夜,是不是每个晚上一听到“噢噢”的叫声我们就跑出去,他说不是。那些长夜他一直在睡觉。我说:那我在干啥?你也在睡觉,他说。
不过,小薛倒知道我说的那几个朋友的事。他认识他们,但又声明自己绝对没跟他们一起混过。
你也没跟他们一起混过,小薛说,我们住一个宿舍,你那时一到晚上就抱一本书,看一阵子写一阵子。你的啥事我不知道。那是一帮有名的二流子,我们是乡干部,哪能跟他们混在一起。
我走后小薛一步步地混到安吉镇的一把手,用了大约十几年的时间,他在安吉镇把事干成了,如今又往更高处混。
小薛说,我离开的第三年就开始严打,我说的那几个人,其中两个被抓去判刑了。好像因为打架偷盗的事。判了八九年,现在早该出来了。另一个,在一个晚上打群架中,被飞来的半块砖头砸死,凶手是林场那帮子中的一个,判了无期。
从那以后我再没提过安吉镇的事。小薛说得对,那些早已经过去的事,别说了,没意思。那也许只是我的影子,我想。像一场梦、一阵风,飘摇、恍惚、虚幻又真实。刮过那些夜晚,不见了。
小薛还说到那两个判刑的人。我们要真跟他们混过,审训时早招供了,他说他专门看过那两个人的供词,从没提到你和我的名字,也没提到那个晚上偷鸡还想撬供销社的事,纯粹是你自己想的,快忘掉吧。
看来那两个朋友没把我们共同度过的那个夜晚、那些个夜晚坦白给别人,他们把它牢牢地隐瞒了,即使面对公安的电棒手铐拳脚也没有说出一个字。而我,却无事找事,我想干什么。
我在安吉小镇那几年,很可能就像小薛所说的啥也没干。什么都没做成。只偷偷地想了些事情。我想我可能啥都干过。那个夜晚。那些个夜晚,它跟现在的夜晚有啥不同呢。我依旧在想着一些事,惊险、惊艳,想着想着睡着了。只是,那时候,越想越睡不着。那是个能把许多想法变成现实的年龄,我已经走过。现在好多事情,想完就没劲了。我可能真的只想了半辈子事情,比干了一辈子实活的人都累。
二零零六年
飞机配件门市部
一
我在网上看到一篇博文,说新疆大盘鸡是我发明的。博主叫“飞行员”,自称是我早年的朋友,二十多年前的一天,他从乌鲁木齐到我家做客。正是秋天,门前菜园的蔬菜都长成了,院子里养的鸡娃子也长大了。我妻子很热情地宰了一只鸡,摘了半盆青辣子,整个鸡剁了跟辣子炒在一起,里面还加了土豆芹菜,盛在一个大盘子里端上来。他从来没见过这种吃法,就问这叫什么菜?我脱口说出“大盘鸡”。
那时这一带的饭馆都有炒鸡的,有叫辣子鸡,有叫爆炒小公鸡,都不叫大盘鸡。他说我把大盘鸡这个名字叫出来后,所有的鸡都跟辣子整个炒了,都装在大盘里,都开始叫大盘鸡。
我在相册中看见一张旧照片上头戴飞行帽的博主,站在一架很老式的小飞机下面,冲着我笑。他是我的朋友旦江。早年我在沙县城郊乡当农机管理员时,他在首府开飞机,是我们县出去的唯一一个飞行员。多年不见的朋友在网上遇见,就像在梦中梦见一样。我和旦江的认识也像一场梦,我那时早就知道每天头顶过往的飞机中,有一架是我们县的旦江开的。但我从来没想过会认识旦江。那个时候,认识一个汽车驾驶员都觉得风光得很。谁会想到认识飞机驾驶员。可是,我妻子金子的同学帕丽跟飞行员旦江结婚了。帕丽在县电影院上班,是金子最好的朋友。有一天,帕丽把飞行员旦江带到我家,我和旦江吃着金子炒的大盘鸡,喝了两瓶金沙大曲,很快成了好酒友。以后旦江只要回沙县,帕丽就带着来我家,金子每次都炒大盘鸡,我和旦江你一杯我一杯喝到半夜。后来我到乌市打工时,旦江已经转业到一个旅游公司当办公室主任。有一阵子旦江家就是我的家,我经常去他家混饭吃。金子来乌市时我们也一起住他家。帕丽和旦江都是好热闹的人,常在家里招待朋友喝酒。旦江家的酒宴,直到有一天帕丽出车祸下身瘫痪。那时金子已经调到乌市工作,我们在城里有了自己的家。金子依旧常去看帕丽,每次都买一只鸡带去,给帕丽炒大盘鸡吃。我却因为忙很少去他们家了。只听金子说帕丽瘫痪后,旦江办公室主任不干了,值夜班给公司看大门,这样白天可以在家照顾帕丽。
我在旦江的博文中没看到有关帕丽瘫痪的事,有几篇文章写他早年的飞行经历,一篇写到他开飞机飞过家乡沙县的情景,他违章把飞机高度降低,几乎贴着县城飞过。他本来想从自己家房顶飞过,但整个县城的房顶看上去都差不多,他从天上没找到自己的家。
旦江的文章一下把我带回到二十多年前那个小县城。我问金子要来旦江家电话,拨号时突然觉得这个号码是多么熟悉,好多年前我曾背熟在脑子里。
我说:旦江你好吗,听出我是谁了吗?
旦江说:你的声音我能忘掉吗?你现在成名人了,把老朋友都忘记了。
我说:我看到你的博客了,你在那里胡说啥,大盘鸡怎么是我发明的?
旦江说:大盘鸡就是你发明的,你干了这么大的事你都忘了吗?
旦江的口气非常坚定。他说每次吃大盘鸡,他都自豪地给朋友介绍大盘鸡是我发明的。他写的博文也早在网上流传开了。
旦江的话让我有点恍惚,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我只记得大盘鸡刚兴起那会儿,我在城郊乡农机站当管理员,开了一个农机配件门市部,我是否发明过大盘鸡,真的记不清了。我从十九岁进农机站工作,到三十岁辞职外出打工,这近二十年的时间,我干过多少重要的事情都忘记了,包括是否真的发明过大盘鸡。可是,我开农机配件门市部这件事却一直记得。那是我年轻时干的最隐秘的一件事,到现在没有人知道,我挂着卖农机配件的牌子,开了一家飞机配件门市部。
二
每天有飞机从县城上空飞过,从我的农机配件门市部房顶飞过。我住的县城在一条飞机路下面。我注意到天上有一条飞机路是在开配件门市部以后。门市部开在城东,那里是三条路的交会点,从东边南边北边到县城的路,都会到这里。我看到飞机的好几条路也在头顶交会。由此我断定飞机是顺着地上的路在飞,因为天上并没有路,飞机驾驶员盯着地上的路飞到一个又一个地方。这个发现让我激动不已,我本来想把我的发现告诉单位的老马,老马说他坐过飞机,不知是吹牛还是真的。我和老马骑自行车下乡,头顶一有飞机过,老马就仰头看,然后对我说,他坐过的就是这种飞机,或者不是。老马能认出天上飞机的型号,就像一眼看出拖拉机的型号一样,这让我很是佩服。有几次我都想问老马,他坐在飞机上是否看见下面有一条路。但我没问。我觉得飞机顺着地上的路在飞,这肯定是一个重大的秘密。如果我说出去,大家都知道了飞机沿着地上的路在飞,飞机就飞不成了。因为飞机是有秘密的。没有秘密的东西只能在地上跑,像拖拉机。拖拉机没啥秘密,我是管拖拉机的,知道它能干啥,不能干啥。尽管我时常梦见拖拉机在天上飞,那都是我在驾驶,我的梦给了拖拉机一个秘密,它飞起来。飞机的秘密注定是我们这些人不能知道的,那是天上的东西,即使被我这样的聪明人不小心知道了,我也要装不知道。给它保住密。
我跟飞机的秘密关系就这样开始了,虽然我没坐过飞机,连飞机场都没去过,但我知道了飞机的一个大秘密,它顺着地上的路在飞。我们天天行走的路原来有两层,下面一层人在走车在跑,上面一层飞机在飞。地上的人除我之外都只能看到一层,看不见第二层。有时我往西走,看见一架飞机在头顶,也往西飞。我就想,我要一直走下去,会追上这架飞机。但我不会追它,我不是傻子。我们县上有一个傻子,经常仰着头追飞机,顺着路追。我不清楚他是否也知道飞机沿着路飞的秘密。他后来被车撞死了。
飞机飞来时路上的行人都危险,因为好多开车的司机头探到驾驶室外看飞机,骑自行车的人仰头看飞机,这时地上的路只有飞机驾驶员在看。我知道飞行员在隔着舷窗看路,就故意挺直胸脯,头仰得高高,不看飞机,很傲气地望更高处的云和太阳,我想让飞机上的人看见我的高傲,知道路上走着一个不一样的人。
我确实是一个不一样的人,在我二十岁前后那些年,我跟这里所有的人都不一样。后来就一模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