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籍历代赋评注·魏晋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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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8章 闲情赋并序

陶渊明

陶渊明(约365—427),字元亮,一说名潜字渊明。浔阳柴桑(今江西九江市)人,曾祖为东晋名臣陶侃,封长沙公。父早亡,母为东晋名士孟嘉之女。少时在家闲居,无出仕之意。晋武帝太元十八年(393),起为江州祭酒。因不堪吏职,少日自解归,躬耕自资。晋安帝隆安二年(398),入荆州刺史桓玄幕,当时桓玄手握重兵,图谋篡逆,因此陶渊明不久就有了归意。隆安五年(401)冬,因母亲孟氏病卒,于是回家丁忧。晋安帝元兴三年(404),出为镇军将军刘裕参军。第二年,改任建威将军刘敬宣参军。同年八月,又得”家叔“之助,为彭泽县令,在官八十馀日,即辞官归隐。此后再未出仕,一直过着隐居躬耕的田园生活。《晋书》卷九四、《宋书》卷九三、《南史》卷七五都有传。另外,萧统亦作有《陶渊明传》。

陶渊明是东晋著名诗人,他的诗歌以描写田园生活为主要特色,开创了田园诗派。诗歌风格主要是平淡自然,钟嵘评价说:”风华清靡,岂直为田家语耶!古今隐逸诗人之宗也。“(《诗品》)苏轼评价说:”质而实绮,癯而实腴。“(《与苏辙书》)

陶渊明作品,今存诗一百二十五首,文七篇,赋二篇。今人整理注释本,有古直《陶靖节诗笺定本》、丁福保《陶渊明诗笺注》、王瑶《陶渊明集》、逯钦立《陶渊明集》、袁行霈《陶渊明集笺注》等。

《闲情赋》是一篇模拟之作。闲,防闲。《序》中说:”始则荡以思虑,而终归闲正。“则”闲情“犹正情,情已流荡,而终归于正,闲情即防闲男女之情。可见其写作的主观动机是抑止流荡之男女之情,使归于正。

初张衡作《定情赋》[1],蔡邕作《静情赋》[2],检逸辞而宗澹泊[3],始则荡以思虑,而终归闲正[4]。将以抑流宕之邪心,谅有助于讽谏[5]。缀文之士,奕代继作[6],并因触类[7],广其辞义。余园闾多暇,复染翰为之[8],虽文妙不足,庶不谬作者之意乎[9]?

夫何瑰逸之令姿,独旷世以秀群[10]。表倾城之艳色,期有德于传闻[11]。佩鸣玉以比洁,齐幽兰以争芬。淡柔情于俗内,负雅志于高云[12]。悲晨曦之易夕,感人生之长勤[13]。同一尽于百年,何欢寡而愁殷。褰朱帏而正坐,泛清瑟以自欣[14]。送纤指之馀好,攘皓袖之缤纷[15]。瞬美目以流眄,含言笑而不分。曲调将半,景落西轩[16]。悲商叩林[17],白云依山。仰睇天路[18],俯促鸣弦。神仪妩媚,举止详妍[19]。激清音以感余,愿接膝以交言[20]。欲自往以结誓,惧冒礼之为諐[21]。待凤鸟以致辞,恐他人之我先[22]。意惶惑而靡宁,魂须臾而九迁[23]。

愿在衣而为领,承华首之馀芳,悲罗襟之宵离,怨秋夜之未央[24]。愿在裳而为带,束窈窕之纤身,嗟温凉之异气,或脱故而服新[25]。愿在发而为泽,刷玄鬓于颓肩,悲佳人之屡沐,从白水以枯煎[26]。愿在眉而为黛,随瞻视以闲扬,悲脂粉之尚鲜,或取毁于华妆[27]。愿在莞而为席,安弱体于三秋。悲文茵之代御,方经年而见求[28]。愿在丝而为履,附素足以周旋,悲行止之有节,空委弃于床前。愿在昼而为影,常依形而西东,悲高树之多荫,慨有时而不同。愿在夜而为烛,照玉容于两楹[29],悲扶桑之舒光,奄灭景而藏明[30]。愿在竹而为扇,含凄飙于柔握[31],悲白露之晨零,顾襟袖以缅邈。愿在木而为桐,作膝上之鸣琴,悲乐极以哀来,终推我而辍音。

考所愿而必违,徒契阔以苦心[32]。拥劳情而罔诉[33],步容与于南林[34]。栖木兰之遗露,翳青松之馀阴[35]。傥行行之有觌[36],交欣惧于中襟[37]。竟寂寞而无见,独悁想以空寻[38]。敛轻裾以复路,瞻夕阳而流叹[39]。步徙倚以忘趣,色惨凄而矜颜[40]。叶燮燮以去条,气凄凄而就寒[41]。日负影以偕没,月媚景于云端。鸟凄声以孤归,兽索偶而不还[42]。悼当年之晚暮,恨兹岁之欲殚[43]。思宵梦以从之,神飘飖而不安。若凭舟之失棹,譬缘崖而无攀[44]。

于时毕昴盈轩[45],北风凄凄。不寐,众念徘徊[46]。起摄带以伺晨,繁霜粲于素阶[47]。鸡敛翅而未鸣,笛流远以清哀[48]。始妙密以闲和,终寥亮而藏摧[49]。意夫人之在兹,托行云以送怀[50]。行云逝而无语,时奄冉而就过[51]。徒勤思以自悲,终阻山而滞河[52]。迎清风以袪累,寄弱志于归波[53]。尤《蔓草》之为会[54],诵《邵南》之馀歌[55]。坦万虑以存诚,憇遥情于八遐[56]。

(逯钦立校注《陶渊明集》,中华书局,1979年)

[1]张衡:字平子,东汉作家、科学家,所作《定情赋》今仅存残句。

[2]蔡邕(yōng):字伯喈,东汉末作家。所作《静情赋》今仅存残句。《静情》即《检逸》。

[3]检:收敛,限制。逸辞:放荡淫逸之辞。崇:崇尚。澹泊:恬淡清静。

[4]闲正:稳静高雅。

[5]流宕:流荡,放荡。宕,通”荡“。谅:诚,一定。

[6]奕代:一代接一代。奕,累、重。

[7]因:因循,沿袭。触类:涉及男女之情一类题材。

[8]园闾:田舍。染翰:以笔蘸黑。翰,笔毫。

[9]庶:或许。谬:差错,违背。作者:指前辈作者张衡等人。

[10]瑰逸:奇妙持出。令姿:美好的容貌。秀群:超群。

[11]表:显扬。倾城:指佳人美色。《汉书·外戚传》载李延年歌:”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12]”淡柔情“句:意思是说这位女子对世上普通人很少表现出什么亲密的态度。柔情:亲密柔顺之情。俗内:世人之间。负:抱负。

[13]长勤:多劳苦忧虑。

[14]褰(qiān):揭起。朱帏:红色帐幕。泛:飘扬,指弹奏。自欣:自我娱乐。

[15]攘:捋起。缤纷:纷乱,形容衣袖随手臂动作而掀动。

[16]景:日光。

[17]悲商:指秋风。《礼记·月令》:”孟秋之月,其音商。“

[18]睇(dì):视。天路:天上的路。枚乘《杂诗九首》之七有”美人在云端,天路隔无期“之句。仰视天路,意思是说,对理想中人有所思盼。

[19]神仪:神态仪容。详妍:安详而美丽。

[20]”激情音“二句:意思是说,激荡的瑟声使我感动,希望能与美人促膝交谈。

[21]冒礼:冒犯礼教。諐(qiān):同”愆“,过错。

[22]凤皇:指媒人。高辛:指别的男子。《离骚》:”凤皇既受诒兮,恐高辛之先我。“屈原在《离骚》中想象着求简狄为妻,简狄原为高辛氏之妃。所以屈原让凤皇拿上礼物去说媒,担心高辛氏已经先去了。

[23]靡宁:不安宁。魂须臾而九迁:极言思念之切。《九章·抽思》:”惟郢路之辽远兮,魂一夕而九逝。“九:多次。迁:神往。

[24]华首:指美女的秀发。罗襟:衣服。宵离:指夜里被脱去。未央:未尽。

[25]裳:裙。带:裙带。异气:指气候变化。

[26]泽:润发之膏脂。刷:梳理。玄鬓:黑发。颓肩:下垂之肩,犹言削肩。白水:清水。枯煎:枯干。

[27]黛:青黑色颜料,古代妇女用以画眉。闲:娴雅。扬:指扬眉。

[28]莞(guān):蒲草,可织席。文茵:有花纹的坐褥。御:用。

[29]两楹(yíng):厅堂中间。楹,堂前直柱。

[30]扶桑之舒光:指日出而白昼来临。奄:奄忽,迅速。灭景、藏明:指烛光熄灭。

[31]凄飙:凉风。柔握:指柔软的手掌。缅邈:遥远貌。

[32]契阔:勤苦,勤劳。

[33]拥:怀。劳情:愁苦之情。罔诉:无处诉说。

[34]容与:徘徊。

[35]”栖木兰“二句:意思是说,主人公从早晨到日将落都在林中等待女子到来。遗露:指早晨。馀荫:指傍晚。

[36]傥(tǎng):同”倘“,假如。行行:走着不停。有觌(dì):能够见面。觌,见。

[37]中襟:指心中。此句意思是说,欣喜与担忧交织于心。

[38]竟:最终。悁(yuān)想:忧思。

[39]裾(jū):衣服的前襟。敛:收,提起。复路:往回走。流叹:发出叹息。

[40]徙倚:留连徘徊。趣:同”趋“。矜颜:面容不舒展。

[41]燮燮(xiè):落叶声。去条:脱离枝条。

[42]索偶:求偶。偶,配偶。

[43]悼:悲伤。当年:壮年。兹岁:今年。欲殚:将尽。

[44]凭舟:坐在船里。棹(zhào):船桨。缘崖:沿着山崖攀登。

[45]毕昂盈轩:毕星和昂星的光从西边天空直照着窗户。毕昂二宿于深秋和冬季,天刚亮时出现西方,故在这里用来点明主人公的一夜未眠。

[46](jiǒnɡ):犹言”耿耿“,形容不能安睡的样子。,通”炯“。

[47]摄带:束系衣带,指穿衣。伺晨:等待天亮。素阶:台阶因落霜而呈白色。

[48]流远:从远处传来。

[49]妙密:美妙而平静。密,平静,这里指笛声弱而舒缓。闲和:舒缓平和。藏摧:犹”肠断“,极度悲伤。藏,通”脏“。

[50]意:料想。夫人:那个人,指美人。送怀:传达情意。

[51]奄冉:犹”荏苒“,时间渐逝。

[52]勤思:苦思。阻山而滞河:被山河所阻隔。

[53]祛(qū):消除。累:忧患。弱志:隐晦曲折的心意。弱,《说文》:”直者多强,曲者多弱。“归波:指流水。

[54]尤:责怪,归咎。蔓草:指《诗经·郑风·野有蔓草》。此篇写男女”邂逅相遇“事,诗序解释为”男女失时,思不期而会焉“。此句意为,感《蔓草》所述,亦期有所遇,而最终却是”徒勤思以自悲“,因而责怪于《蔓草》。

[55]邵南:即《诗经》中《召南》,正始之道、王化之基。诵《召南》有”正夫妇“和”止乎礼义“的作用。

[56]坦:平息。憩:止息。八遐:八方极远之地。

孔子云:”克己复礼为仁。“《诗大序》云:”故变风发乎情,止乎礼义。发乎情,民之性也;止乎礼义,先王之泽也。“在表面上,《闲情赋》是以这一思想为其主旨的,从而具备了赋的”曲终雅奏“的传统模式。这正是作者所申明的。但是,这篇赋及先前同一题材的作品,从实质上看却并非如此。张蔡之作,仅存残句,虽无法窥见其全貌,但强调对女子无法抑制的爱慕之情则是非常明显的。阮瑀《止欲赋》保存比较完整,始写女子的美丽娴雅,次写男子的爱慕与等待,终写失望后的平静与抑止,大致体现了这一题材的结构。陶渊明《闲情赋》的整体构思当是阮瑀《止欲赋》的直接继承和发展。然而《闲情》则对女子的爱慕之情作了极为大胆的夸张和渲染,虽然”十愿“的表现形式始于张蔡,但其肆意铺陈之至极,以致成为全篇之中心,则与张蔡有所不同。而于行为和心理过程描绘的细致,也为阮瑀所不及。由于《闲情》着力于爱慕之情的渲染和心理过程的细致描述,因而大大加强了对”情性“的宣扬和肯定。而曲终奏雅又不是情性冲动正当激烈之中或情性满足之后的反省和觉悟,它乃是无法实现的绝望之后的自我安慰,是对现实屈服的表现。于是,这种”雅奏“就变得毫无意义了,它已经不是自觉的抑制,而只是阿Q式的托辞罢了。所以,《闲情》的主旨,不论创作的动机如何,也只能认为是一篇宣扬情性之作。它属于”丽以淫“的范畴当是毫无疑问的。

就创作动机而言,除了讽谏之外,还有闲暇无聊而作文字游戏的成分。但是一种游戏的进入文学领域,有时也不能排除某种社会因素的影响,情性之作尤其如此。男女情性受礼教束缚,在《诗经》中只有一两篇,楚辞中几乎没有,说明当时男女情性是相当放任的。直到宋玉《神女赋》才有点扭扭捏捏,与神女的野性很不相合,明显地表现了礼教对情性的约束。到了东汉,礼教成了苛严的法律,窒息人性,”七出“、”郭巨埋儿“、”女诫“之类,都是东汉的产品。故张衡之《同声歌》《定情赋》,蔡邕之《青衣赋》《协初赋》等,都有突破礼教张扬情性的企图。但是,维护礼教势力的强大又不允许对情性宣扬过分。张超《诮青衣赋》的产生,杀孔融的罪名,都说明了这一点。所以,《闲情》之作,虽具有游戏的性质,但这种游戏实际上是礼教和情性冲突的产物,它以游戏的方式去冲击礼教。但又以最后归返礼教作护身符,以免遭受舆论的侮辱和诬谤。作者的序文更明显地具有这种打掩护的作用。然而这一切遮掩都没有逃过萧统的眼睛,他在《陶渊明集序》中说:”白璧微瑕,惟在《闲情》一赋。扬雄所谓劝百而讽一者,卒无讽谏,何足摇其笔端?惜哉!亡是可也。“萧统的眼光是敏锐的,然其价值观则是不可取的。

(汤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