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回到了很久以前,宋嘉平租校门口的电瓶车带我出去兜风,绕市一大圈儿后再到郊区的小河边儿上散步。清浅的河水面儿上散落着不规则的石头,我踩着一块块儿石头不停地蹦着,宋嘉平就扶着我的手臂在后头一步步跟着。
印象中这些画面儿似乎都有风吹过,特别是在电瓶车上坐他身后的那会儿,大风把头发裙角都吹得飘起来,那感觉十分美好。我还煽情地想,要能在电瓶车上这样跟他奔波一辈子,也是一件特别值得的事儿。
脑袋里忽然又闪现他在大雨中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还有他头也不回就离开的身影。呼吸顿时又开始急促,迷糊中我感觉自己浑身发烫,四肢酸软无力又疼痛。这个当口恰又隐约听见有人敲门的声音,不知过了多久,那急促的敲门声一直不曾停下。
我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半梦半醒地跑去开门。“死丫头,你竟让老娘等这麽长时间!”当我从迷糊的眼睛缝儿里瞧见老妈那副发怒的容颜时,内心深处顿时激动万分。给予我无限关怀的娘家人终于出现了,于是我就安心地朝她身上倒下去。完全失去意识之前我还听见老妈惊恐的尖叫声:“丫头你别作怪!”
从那次她在雨里指着我的鼻子说要跟我断绝关系之后,大概过了半年,我便偷偷溜回家去看过他们一回。我们家住很普通的居民大院儿里,那套一楼的两居室是老爸年轻那会儿单位提供的集资房。
铝合金护栏里的玻璃窗户开了半面儿,这里边儿便是我家厨房。那天我躲墙根底下还没往里偷看来着,就听见我妈指使老爸的声音:“老筱!你把这袋儿垃圾拎出去仍了!”
不用看我也知道老爸一声不吭地拎着袋子就往外走了,当我听见“嘭”地一声关门响时,紧张地手脚都贴着墙。他的肩膀依然壮硕,而且似乎还因为岁月愈长愈有壮硕之势。以前我就老爱摸他那可爱的肚皮来着,我爸很温柔,小时候不懂事我老跟着我妈喊他“筱大壮”,不认识的人还都
以为他是一特牛掰的律师。他也不恼,总是摸摸我的头唤我小丫头。
到他仍完垃圾进了屋子关门时,我已经忍不住地鼻子发酸了。在墙根底下大概又站了十来分钟,我想,见着他的背影总比见着他的影子好,至于我妈,好歹我也听见她那暴躁的嗓门儿了。这也算是见过面儿了,心底有点儿安慰后我就准备开溜。
刚走了俩步子,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便在身后嚷嚷开来:“你这死没良心的!我往粪坑里仍块儿石头,那粪坑还知道鼓个泡儿!我往你这砸了多少票子,花了多少心思,你连屁都不知道给我放一个,就跟一不着边儿的男人跑了!要我说,你连那粪坑儿都不如!”
我转身通过明亮亮的铝合金护栏看着我妈,委屈地叫她:“妈!”她当即就跑出来对着我大声斥责,由于情绪太过饱满,本该在厨房菜板子上躺着的菜刀也被她一并带了出来。邻里邻外的大婶伯伯们闻讯赶来,还以为她要舞着菜刀将我剁了。
我妈向来爱面子,本来我这点儿事邻里邻外毫不知情。经过那次那麽一折腾,连大马路对面儿的理发店里的洗头小弟都知道了我的人生履历。流言这东西接二连三地传下去,到最后就完全变了味儿,隔壁牧羊犬的主人曾偷偷向我证实:“你是不是跟着山西煤老板发生一夜情,在怀了他的孩子后才知道他原来有老婆?”
我真想夸他太有才了,他又摆出语重心长的样儿来:“你妈都是为了你好,你想想你才多大呀!那位煤老板先生的老婆拿菜刀砍你,肯定也是忍无可忍了!好闺女,叔叔劝你赶紧跟那人断了吧!”
那叔叔的嘴可真八卦,比张茜茜都还能八!打那儿后我妈就原谅我了,虽然她嘴上不承认。她也斩钉截铁地命令我跟陈万钧分手,我还帮他辩解来着,老太太当即就拿筷子头狠狠敲了我一下:
“就你傻!那人看着比你大那麽多,一看就知道是结过婚的人!你为了小宋牺牲自己我没撵你出这个门儿算你运气!陪他一夜就够意思了吧,你居然还当他的情妇!”
人谁呀,陈爷!有那麽好办事儿就怪了!我也想陪他一夜就拍屁股走人,可要是惹他不顺心了,我相信宋嘉平极有可能就出不来了。我避重就轻地朝她撇嘴:“他那麽有钱,应该还没结婚吧!有钱人结婚不都结的挺晚麽!”老太太随后又给了我一暴栗:“你这蠢丫头!连他结没结婚都弄不清楚,还敢跟他厮混一块儿!钱钱钱!巴掌大一孩儿成天钱来钱去,你俗不俗!”
说完又往我头上拍了一巴掌,急得我爸冲她直叫唤:“唉唉唉!行了啊,教育孩子得好好儿说!你别老打她的头!”然后步入更年期的中年妇女立即把矛头转向我那善良温柔的老爸。
这三年来我不断地回去看望他们,我妈每回都催着我分手,我只跟她说快了快了。
迷糊中感觉额头上冰冰凉凉的真舒服,我隐约能听见慌忙又短促的脚步声在屋子里来回响着,隔了一会儿又听见手拧毛巾、毛巾上的水唏哩哗啦往盆里落的声音。接着,头上微热的东西就被换成另一块儿冰凉的东西。我听见我妈熟悉的念叨声:“真傻,我怎麽会生出你这麽个傻闺女呢!姓宋那小子不是已经出来了麽,怎麽还会让你病成这样!”
怪不得人说世上只有妈妈好,这简直就是一名言警句!听着她那念叨,我的心就开始疼,带着特委屈的心情疼,冰凉的泪珠子顺着眼角一路淌到耳朵眼儿里边。我闭着眼睛,看不见她的表情,只听见她急切地摸我脸蛋儿又拉我胳膊:“闺女闺女儿,你哪儿疼、哪儿不舒服?跟妈说,妈在这儿呢啊!”
我妈本来就跟一刚强女战士一样,哪儿能用这样的语气跟人说话呀!我又是感动又是心疼地哭得更厉害了,最后我睁开眼睛,朦胧中的我妈显得有点儿模糊不清,还有三个人影儿。我瞅着那不断晃动的模糊影子委屈又愤愤地说:“妈,宋嘉平那混蛋不要我了!”
那团影子半天不动,好一会儿才将手里的东西往下砸,好在她手里那东西是块儿毛巾,这才没能弄坏什麽东西。“这混球前几天还打电话跟我说要娶你过门儿,怎麽这就变了卦了!我倒要找他说说理儿去,我好好儿一个大闺女为了他委屈自己三年,我这当丈母娘的没嫌弃他是个劳改犯就算他运气好了,他居然还敢不要我女儿!”
我呜咽地一发不可收拾,到后来又昏昏沉沉睡了过去。脑袋里重新恢复意识时,感觉身边儿有人坐着,那人一会儿拿手覆我额头,一会儿又替我掖被角。我几分期待几分难过地唤着:“嘉平嘉平!”然后张茜茜充满惋惜的声音就传过来:“看来言言真的是很爱那个人!阿姨,咱们把言言送医院吧,我真担心她这样儿下去会把脑子烧坏了!”
我真想拿手抡她脑袋,没事儿居然咒我烧坏脑子。此时,我那可亲可爱的娘亲居然还特郑重地加了一句:“我也这样想的,她那脑袋本来就生得不怎麽灵光。你来之前我就想把她往医院送来着,可这丫头重得跟猪似的,我年纪大了背不动!”
这俩人合伙儿气我来的?我正想为自己辩驳,就又力不从心地迷糊了去过。一会儿醒一会睡的状态持续了三天,到第三天时我已经能坐在病床上吃粥了。我妈告我,张茜茜那天给我打电话,本来是要问我什麽时候结婚的。电话自然是我妈替我接了,她拿着手机就问人:“你知不知道宋嘉平那小子去哪儿了?”害得张茜茜以为自己拨错了电话号码。
我妈不是个矫情的主儿,她一再跟我数落宋嘉平的不是:“你一个女人都有胆量为他做到这份儿上,他一个男人居然会因为这个就不要你!就冲着救他一命这义气,他也不能说走就走啊!这样的人不是爱你,他爱的是他自己!”
可人与人之间不同呀,每个人看重的点也都不一样。不过我没把这话说给我妈听,说了她只会一个劲儿地骂我傻。我也不想再说那麽多了,宋嘉平甩了我是事实,说再多也没用。所以她说的时候我就沉默地听着,不搭腔也不哭闹。
我妈照顾我半个月后,就回去照顾我爸了,用她的话来说就是:“我要再不回去,你爸就会变成干尸!”我爸倒真是个不会照顾自己的人,他通常是逮着什麽吃什麽,没什麽吃的就饿着,离了我妈他是真不能活。老妈走后我就不太爱在屋子里呆着,看着熟悉的地方就会想起熟悉的人,一想就是大半天儿。
这天天气稍稍暖和点儿,我的心情也难得地好过一点儿。于是我稍稍打扮了自己一番,还拎着生病时张茜茜送我的一小皮包。那厮认为送这种东西给病中的女人,女人的病才能好得快一些。
话说花钱最能释放女人的心情,于是我买了两套化妆品,又买了几件新款的大衣和靴子,从商场出来的时候,两只手都满满儿的,心里还真有点儿充实的感觉。
我跛着累了大半天的脚,一摇一晃地从商场大门右边儿的小侧门走了出去。走这儿的原因是因为它离我的下一目的地近,我还打算去那家首饰店里买点儿驱魔辟邪的东西挂脖子上,用以驱走我身上的霉气。刚想着待会儿要挑个什麽样的东西才好,挂在右肩的包儿就被从身后突然窜出来的人猛拽了过去。
虽然我刚大病初愈,不过生命力向来顽强的我仍然选择毫不犹豫地同对方战斗。在皮包带子将滑出手腕的最后一刹那,我身手敏捷地一把将带子死死拽自己手心里。对方是个目露凶光的年轻人,他可能没料到我会有这麽一遭,于是拿出早已握在另一只手里的刀子,毫不犹豫地朝我划来。
我还来不及松手里的包带子,就被突然冲过来的人猛地揽怀里护着。我的脸颊贴着冰凉的西装料子,闻着似曾相识的淡淡烟草味儿,我惊觉地抬头一看,果然是陈万钧那张该死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