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四年春天,爷爷放弃了在军休所的休养,拒绝了县委会的接济,回到了他的老家将帅村,在新鲜而光荣的欢迎仪式落幕之后,终于和他的四个儿子欢聚一堂。爷爷回村的消息,就像窝藏在地窖里的老酒——他不愿让别人听到风声,就像不愿让他们品尝这陈年佳酿一样。然而将帅村的耳目是聪明的,将帅村的风云是通人性的。那个擅于打着响指,唱着酸曲,给人算命的先生,那个“出将帅村的淤泥而不染”的“花之君子者”的后人,那个日后名声响彻将帅村的蓖麻老鼠界,足迹遍布将帅村的犄角旮旯地的“老讲同志”——像一只料事如神的夜猫子,带着些许不成敬意的薄礼,不辞劳苦地,从深山老林里赶来下宅了。
对于爷爷来说,老讲的到来,似乎比举村的欢迎更令他感到期待。他一来,爷爷的心思,便不在村中大事的身上了——当然更不会去关注北京到莫斯科的客车几点发车,又或者匈牙利足球队来中国看谁踢球。所以当老讲跟他谈论这些话题时,他就像个久居桃源的痴梦人一样,显得对世事一无所知。
老讲像个风水先生似的絮道个不停,在爷爷面前,在他所谓的“游着绿色鸭子的大江”的江面上——乐此不疲地显示着自己的广见多闻。酒到酣处,他突然两眼精明,猫起身子,小声问道:“听说待打台湾了……有这回事没?”
爷爷先是一愣,接着又郑重其事地摇了摇头:“那都是赖货头子瞎扯淡。”
老讲“噢”了一声,脸色惊喜交集,嘬了口酒,加问道:“这么说,征兵的事也是子虚乌有了?守农告诉我,‘牛头’做了咱乡征集站的主事……”
爷爷被他问得瞠目结舌,磕巴着说:“这……这又是哪儿来的话头?不过,怎么说呢?醉酒的没找着茅房,也没见尿在大堂上……反正啊,就是一点——毛主席万岁!”
老讲望着爷爷,许久,才叹了口气,说道:“你也知道,那些年,世道变了好几变,高岸成谷,我家祖坟翻进了阴沟,冤魂作祟,诸事不利;好不容易冒出我爷这阵青烟儿,中了秀才,没上公车——反进了花营;我爹嫌我奶是风尘客——‘商女不知亡国恨’,听够了《后庭》,这才来莲花山修身养性;我就更不必择巴了,三代单传,一身两命,就下了瑶琪这一个孤崽儿,名儿还是照着你的小号起的,只想着沾你些开枝散叶的精气儿,也不知灵是不灵……”
爷爷见他眼泪汪汪,说下就下,赶紧把话头岔开,吩咐师部打开麻袋,敨出一大包咸鱼。老讲闻着腥味儿,意兴勃发,一时间忘了愁烦,孜孜不倦地进着酒,停杯投箸之际,开始向爷爷打听起战场风云。爷爷嘴上没多大波浪,只好原汁原味原情原景地,将一幕幕仿若就在昨日的九死一生的场面娓娓道来。听得老讲眼泪直冒,口水直流,最后扬起袖子,从天到地一抹,依旧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说道:“老赶,你个驴货!你他娘的一定是把芝麻说成西瓜了。”
他端起杯,看着爷爷红得发紫的脸不带一丝玩笑样,吐了吐舌头,耍猴儿似的翻个迷觑眼,嘴里又小声唔啦道:“再不然就是菩萨保佑你这头黑驴……”
爷爷和他碰了个杯,磕头虫似地点着头说:“她是怕将帅村的磨盘没人推了,叫我回来上套出大力。”
老讲嘿嘿地笑了两声,像夜猫子无泪的干啼。他看着爷爷,像看自己的孙子,越看越爱看,越看越欢喜。欢喜之余,脱口说道:“老赶,你回来,我就不怕了。”
爷爷轻敲着脑袋,眼前风火流行,感觉自己掉进了一个花言巧语的漩涡里。他看着这个“老谋深算”端起盘子,一股脑地把剩下的花生倒进无底洞似的裤兜里,哼着来时的小曲儿,踉跄着没了踪影。
爷爷趁着酒意,迎风出了门,脑袋里还耷拉着那个毫无线索的悬念。刚走几步,突然耳根发痒,一阵勾魂摄魄的邪音传来:
“咕咕咕咕——喵……咕咕咕咕——喵……”
爷爷原地站着,没再往前。他借酒三分醉,眼睛冷电寒霜似的,盯着土筑的大门楼子——以及上面那只东张西望不把人放在眼里的刺毛畜牲。师部头上包着一块黑得像鬼的抹布,只露着半个脸,朝爷爷招招手,战战兢兢地说:“爹,快回来。”
爷爷听着他的声音喑哑呜咽,比夜猫子叫更阴森恐怖。他浑身打了个哆嗦,额头上冷汗直流。
“爹,快回来……”团部也跟着叫道。
爷爷依旧站在原地不动。他看到军部急急忙忙地把父亲领回了家,又听到那只夜猫子叫了两声——尖锐,恶毒,仿佛待刺破谁的耳膜。
“老二,你做亏心事没有?”爷爷大声问道,声音坚韧如铁。
师部冷哼了一声,一把将抹布从头上扯下来,粗声大气地说:“爹,你看不起我。”
爷爷炭手一挥,说:“好!你去拿我窖里的枪来。”
师部刚回过头,就见军部拿着一杆线皮枪风风火火地赶来了。
“爹,我给你露一手。”师部从军部手里夺过枪,刚瞄了个半准,就被爷爷夺了过去。
“怎么,不怕瞎眼了?”爷爷问道。
“不管它,那都是赖货头子瞎扯淡。”师部一抹鼻涕,看着爷爷从兜里掏出一颗铮亮的闪着金光的子弹,胡乱摸索着上了膛。父亲屏息凝视,看着爷爷大显身手。
团部悄悄地说:“爹,我看见它动了一下……”
爷爷的手抖了两抖,叹了口气,把举起的枪放下了。爷爷淌着满头虚汗,又瞄了瞄准头,又放下了。军部走上前,摊开手,看着爷爷,示意由他来处置。
爷爷握着他的一只手,摇摇头说:“看来今天不是它的大限,就算我把它打死,回头它也得拿着生死簿子,来找我算账……”
团部本来就见不得血,听后便顺着意说:“是啊,爹,仁者不杀,不如饶了它。”
师部注视着枪膛说:“爹,你那子弹……”
爷爷把上了膛的子弹取出来,放到地上,接着又把枪放到地上。父亲偷偷地从家里跑出来,看着爷爷把手伸进上衣内兜,一翻,“啪啪嗒嗒——”抖搂出一颗颗同样幼蚕蛹般的子弹。团部数了数,共是二十四颗,立马向爷爷汇报了。
师部兴奋地说:“爹,一个月能吃两只兔子!”
团部说:“那也得有那个准头。”
爷爷拾起其中的一颗,拿手指弹了弹,说道:“你们都记住,这就是身份,以后咱就靠它过日子。”
师部拍着大腿说:“太好了爹,以后咱就是‘自来红’了!”
团部摇着头说:“爹不是。”
爷爷打着酒嗝,把手里的枪杆子往地上一桩,说道:“不差,我是‘老来红’。”
说着横起枪杆子,朝那夜猫子一指。那夜猫子不知天高地厚,眼睛里的光芒从阴森变得温柔。父亲见它盯着地上的子弹,赶紧伸开手臂挡在前头,正好挑起了爷爷的枪杆子。那夜猫子见人多势众,就放弃了下宅搅兴的念头,前后瞄瞪了几番,便向着山林那边归巢去了。
读者,你听我说:我们那里,荒山野水,混淆是非,把所有晚上进庄的鸟儿都称为“夜猫子”——夜猫子进庄,逼人送汤。何为“送汤”?那是我们山里人家的孝子贤孙,为先辈亡者指点西方大路——到土地庙送浆水的名程。庆幸的是,那只夜猫子对“司令部”的深夜造访,并没有给大家招徕猝然毙命的灾难。这反而使爷爷坚信:那是奶奶的精魂,是奶奶在欢迎他载誉归来。但他不让孩子们对外宣传,以免惹出人心惶怯,从此再无人登门坐堂。那只夜猫子似乎真带着灵性,感激爷爷的不杀之恩,果然没有再来。
这样耳根清闲了四个多月,到了七月中旬。一天清晨,师部突然把团部从梦里摇醒,心急火燎地说:“老三,你听到了没?”
“什么?”团部哇啦着问。
“就是……就是……”师部突然趴到团部耳根子上,用喑哑的嗓音小声说道,“那个东西……又来了……它又来了……”
团部睡眼朦胧地看着他,不耐烦地说:“你怎么知道的?你看见了?”
师部加紧了口风说:“这还有假?昨天晚上爹刚走,它就来了,就趴在后窗户上,当时……当时……我……我就……”
团部看着师部惨白的脸色,打聊说:“你,你就怎样?你……你不会是尿了吧?”
“谁说的?你不知道,它有多吓人!它……它有三只眼睛,还有四条腿,有五个耳朵,还有六张嘴!——你说,它吓人不吓人?”
“二哥,你不会是下棋下魔怔了吧?”团部这时头脑已经清醒,为了避开师部的搅扰,索性借着清晨的阳光,阅读起爷爷从外面带回来的陈年报纸。
师部一脸的不悦,一把抢过报纸,厉声问道:“你快说呀!到底是怎么回事?不会是……谋财害命吧?”
听到师部燎火,团部缓缓地抬起头,思索了一会儿,点点头说:“有可能。我听老讲叔说,在老一辈儿的话里有个说法,说这夜猫子是谋财害命的神鸟,但谋的是不义之财,害的是不义之命。如果哪天半夜里,它停在谁家门前,连着叫上三声——那就表示,这家人待遭受灭顶之灾了。”
师部紧张地问:“那昨天晚上叫了几声?”
团部说:“我怎么知道?”又低头看起报纸。
师部两眼出神,小声自言自语:“难道夜猫子下宅,就是为这吗?可就算是待谋财害命,——它谋谁的财,害谁的命?嗯……啊……哠呢个……我明白了,一定是谁有钱谋谁的财,谁该死害谁的命!哈哈,这我就放心了,咱家除了爹带回来的那袋白面和那些废铜(指子弹),就没什么带色儿的宝儿了;再说,咱们都老实家家的,也没哪个做过什么亏心事……”师部把自己说通了,将被子往头上一拉,故意打起了呼噜。
团部哼哼一笑,一把掀开了被角,说道:“没做过亏心事?你还说呢!去年七月七,是谁跑到河边,偷看曼妮儿洗澡来着?连眼珠子都飞了!口水直流——‘飞流直下三千尺’……”
师部露出头,脸涨得通红,穿着裤衩,围着炕沿,追着团部的屁股喊打。一会儿两人都跑累了,又都钻回了被窝。师部吭着粗气,一本正经地问团部:“有没有什么应法子?”
团部盯着报纸,说:“老讲叔说,要是走夜路,听后身后‘扑棱’‘扑棱’响,那你横竖别回头,也不要喊,也不要停,也不要跑;只是原原本本地走,向明处走,向人多的地方走。它跟着跟着,就知道自己势单力孤,也就不再纠缠了,也就溜溜地逃了。”
师部听了,摇摇头说:“老讲的话不可信。”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说不定到时还真能救你一命……”
团部话音刚落,外面传来一阵锅开鼎沸的吵嚷,夹杂着窸窸窣窣的好似唱腔的哭啼。两人着急忙慌地穿好衣服,这时才发现,不见了军部和营部。师部当先跑到村口,远远看到东菜园的河畔上黑压压的一片,人海潮涌。
“喂!听说了吗?‘皇太后’驾崩了!”
“哪个皇太后?”
“将帅村还有第二个老佛爷吗?”
“你是说‘阎婆疯’?‘阎婆疯’嘎嘣了?这可真是老天有眼……”
“嘘!哎呀呀,你可真是天胆,敢说这话!——你不要命了?你不要命也就罢了——你一家子的命都不打算要了?”
团部听着他们的私下的悄谈,心里明白了个大概。师部四下张望着,寻索着爷爷的踪迹。正在这时,在大家纷纷扰扰的议论中,青天霹雳似的,一个夜莺般清脆的声音从河的南面传来,且说且唱道:
哠呢个,小县官,头发长,不听中央听他娘;
他娘识字一箩筐,有道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壮士流血在前方,真可恨,妇人背后出花样;
人情冷血世态凉,老少们,听我从头讲一讲;
说的是,太爷大名响叮当,济南府外陆宗昌;
那纩坊,占用公地三百顷,十亩良田九亩桑。
“小县官”陆宗昌听了,顿时火冒三丈:“是谁?是哪个狗娘养的,不知道好歹,跑到大门楼子上拉尿?”
那人停息片刻,鼓着嗓子嗷叫了一声,像是被腥膻刺激了的野兽,挑衅似的,声音愈发高亢——
哠呢个,讲别人,你莫慌,民妇有话不掖藏;
君不见,我夫抗敌鸭绿江,生死未卜活渺茫;
君不见,部队送来救命钱,贪心鬼母丧天良;
最可怜,孤儿孀寡无活路,告到县府求主张;
心欢喜,那县官,本姓杨,早晚不忘三炷香;
谁料他,唱阴腔,饱私囊,菩萨脸面蛇心肠;
有道是,有钱能使鬼推磨,有奶能让爹叫娘。
陆宗昌刚待发火,却被一旁的晁八槐拉住了。晁八槐心思技巧,似乎听出了什么眉目,趴在陆宗昌耳边,小声说道:“你糊涂了,你再好好听听,这是谁的腔?”
陆宗昌听他一说,静下心气,竖起耳朵,又听那人唱道:
为小郎,今日下地见阎王,阎王不管告玉皇。
有朝一日还魂了,还照常!黄泉碧霄灭贪枉。
喊冤的喊冤,告状的告状,直叫日月随我吭。
拼得我,不得公道不息鼓,不见青天不罢堂。
陆宗昌冲出人群,指着河南破口大骂:“老讲,你个****的,给我滚出来!”
团部看着河南边的天空上飘浮着一朵鸡冠子状的红云——红云的下面,趔三趄四地,走出一个衣袂翩跹风流跌宕的影儿来。师部看着老讲酣谑酡红的醉脸,再看看眼神恶毒的陆宗昌,心里暗暗为老讲捏了一把虚汗。
陆宗昌瞪着红眼发喊:“快说!是不是你干的?”
老讲咂咂嘴,眯起眼说:“政府在村里,你是皇帝,你的话是圣旨。你说是我干的,那就是我干的。”
晁八槐一瞪眼,瞥着老讲说:“这么说,你是承认自己杀人了?”
老讲昂头抹脸,一副睥睨众生的姿态,倚着路旁一块青石坐下,呛了一口酒,呜啦着唱道:“青天高,黄地厚,挡不住俺打不死的讲某,云中骑碧驴,拼他个熊肥蛙瘦,斩龙足,嚼龙肉!……”
陆宗昌转身抄过一个民兵的枪,把枪口抵在老讲的额头上,说道:“我敬你,是因为你有军功在身,不要干的不吃撇的吃。要是再瞎嗟巴,我让你给老太太陪葬!”
老讲大惊失色,四下一寻摸,问道:“谁?谁家的老太太过去了?”
陆宗昌铁板着脸说道:“你少装模作样!刚才你唱的啥?”
老讲眯缝着眼,恍然大悟地点点头说:“咳!你不知道,昨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梦见小窈她娘了。小窈她娘让我告诉小窈老爹,让小窈她爹告诉小窈,说老赶回来了,****的老赶回来了,叫她别再喊冤告状了……”
陆宗昌一怔:“小窈不是死了吗?”
老讲说:“是啊,死了——又回来了!”
“谁回来了?”
“都回来了!”
“老赶也回来了?”
“我说老赶回来了吗?老赶什么时候回来?你什么时候放他回来?”
陆宗昌四指一剜,气急败坏地说:“你……你怎么说话的!你问鬼去!”
老讲像是喝醉了,吱咯吱咯地发笑。笑声未落,一辆军绿色吉普车从西面飞奔而来,停在了人群外围。大家都知道,伙县只有两辆吉普车,一辆在武装部,一辆在公安局。虽然不知道这是从哪里来的,但还是自觉地闪到了两边,留出一条道路。
车里下来一个穿着中山服的青年男子,年纪大约在三十岁左右,慈眉笑眼,面貌清秀。团部一眼就认出了他:陆宗昌的表弟——县公安局局长阎凤楷。团部心想:“这下糟了,猛虎架不住群狼,老讲叔有的受了。”他一边想,一边让师部去找爷爷,向他报告事情的原委。
师部说:“你怎么不去?”
团部说:“我没有你跑得快。”
师部飞快地跑了。团部看着阎凤楷和人们亲热地打着招呼。他的声音,清脆得就像过担河里的流水。再看老讲,他似乎一早就得知阎凤楷待来,拿手抆着葫芦嘴上的酒溜,颠着八字步,走上前去,摇头侧眼地说:“我说什么来着?小鬼开道,判官随行,原来是阎王爷大驾光临,欢迎啊欢迎。”说完擤了一把鼻涕,把葫芦往阎凤楷的嘴边挏了挏。
阎凤楷笑着把葫芦拓开,指点着说:“老讲啊,搁在国民政府,你这张嘴能给你买十副棺材。”
老讲喷出一口酒气,说:“我又不是猫猴儿,可没那么多条命;何况以我这身子骨儿,就算再养上十年,也背不动那些骂名啊!”
阎凤楷听着他对自己的冷嘲热讽,依旧波澜不起地说:“笑骂由人嘛!谁不知道,拾挑子容易撂挑子难,这执法官我还是要当的;何况你也是咱东莲坊的有功之臣,我尊攘你,那也是见着菩萨烧香——得多谢你的佛偈保佑。”
老讲酒嗝不断,指着阎凤楷的鼻子喊道:“好啊,你个泼皮赖肉的小剌子——这就急着把我供起来啦!‘吆喝三声快行刑,放血和面拌拤饼’——‘机云’都爆消这么多年了,难道你还想倒抓一耙,让我跟你老姑一块儿上西天不成?”
阎凤楷听他说完,摆了摆手,不愠不火地说:“老讲啊,看你说的!驴是驴,马是马——她是地主老太,我是无产革命家——阶级立场不同,怎么好混为一谈呢?”
老讲使劲挣了挣脸,酒浓气盛地说:“呀,我忘了,你也是上过岸堤的,哠呢个……几期来着?”
阎凤楷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说:“有什么打紧的?人民子弟兵,为人民服务嘛!”
老讲冷笑了一声,脸红如血。拿手捶了捶头,望了一眼陆宗昌,如梦初醒地说:“对了,你表弟让我问问你,你什么时候放老赶回来。”
阎凤楷眼中倏地闪过一丝怪异,问道:“谁?你说……谁?”
老讲眼睛盯着葫芦打转,没有回答。
“快看,着火了!”一个声音喊道。人们循声望去,只见一道浓密的黄烟,花骨朵似的,呼呼地往天上炢着。
“快!快看看,是谁家的?”
“好像是……老赶家的……”
阎凤楷猛地咽了口唾沫,脖子一挺,连胡茬里都跃动着惊诧的神色。
“这帮浑小厮……团部——团部!狗东西,没见你家起火了吗?”陆宗昌趁机大骂,对一旁的儿子合满使个眼色。合满“哎呦”一声,把团部扑倒在地。团部肩膀吃痛,一下子挣开了合满掐在脖子上的大手,怒目圆睁,瞪着陆宗昌。
合满身宽体胖,一手按着团部的胸口,一把捉着团部的裤子,眯笑着说:“行啊!才跟着迷遛蚼子鬼混了几天,就长本事啦!来,让我瞅瞅——看你的膫膫长毛了没有!”
他的手刚待往下褪,突然身子一轻,像只蹬腿的蛤蟆一样,被人提溜了起来。还没等开口,又像只跳涧的山羊一样,横飞了出去,跌在场口的一个小型麦垛上。人们看着这颗“人肉飞弹”划行的弧道,不仅惊叹起眼前这个虎彪大汉的力气来。
“你他娘的作……”陆宗昌刚骂了个头,“死”字就卡在喉咙眼里,咕噜不出来了。那人直起身来,拍了拍手上的土,抬头看着他,眼神精灵诡异。
“老赶!”陆宗昌大叫一声,五官错位,身子立时矮了半截儿。他这一声大叫,把所有在场的人都吓了一跳,纷纷把目光投了过去。团部听着人们的赞叹声,感觉好像有人往自己脸上贴金。读了三年书,到这时才知道,什么叫“扬眉吐气”。
“你,你他娘的还活着?”陆宗昌的下文在肚子里酝酿了十八个来回,才噗出声来。
爷爷瞄了他一眼,叹了口气说:“半死不活。去了地府一趟,阎王不收,小鬼不留,又让牛头送回来了。”陆宗昌白眼一翻,吤了口唾沫。人群里顿时泛起一阵嘿嘿赖笑。
原来陆宗昌的爷爷二廪生陆树珅曾在济南府给张宗昌当秘书,颇受张宗昌的器重。后来二廪生辞官回乡,在将帅村广置桑田,成了县上出名挂号的地主,堂号取名“机云”。二廪生六十大寿时,张宗昌专程从济南赶来为他贺寿。恰巧老人儿媳临盆,喜得一孙。为了酬答张大帅的深情厚意,二廪生当场就给孙子起名效昌,以表衷心。张宗昌心里犯了疑难,因为他有个姨太太是烟花场中人,俗话说:笑贫不笑娼——“效昌”与“笑娼”谐音,实在不吉不利;可又不好驳了老人的面儿,于是提议说,干脆就叫宗昌——济南府外陆宗昌。二廪生一听,乐得老树生花,拍案叫绝。怎奈孙子还没满百日,就听说张宗昌在车站被人刺杀了。大家都觉得此名不可取,理应重起。没料想那二廪生忠心耿耿,泣泪涟涟,力排众议,保持“宗昌”之名不改。结果陆宗昌自幼便得了一种怪病(有人说是犯了阴阳忌,冤魂纠缠),开春必犯,屡治不行,眼看着大势已去,一下子把二廪生愁进了棺材。管家晁三公精通术数,却不得老人器重,被认为是“邪魔歪道”。正逢老人作古,受现主陆昆吾所托,晁三公开始着手医治。他不知从哪里听说了一位先生“俯首甘为孺子牛”的绝句,心思一动,拿着陆宗昌的八字,掐指一算,得了个妙法儿,叫做“牛在地头人拉犁”。说的是:每逢佃户下地时,让他们把牛拴在地头上,让陆宗昌骑在牛头上,看佃户拉犁。不知是晁三公神通广大,还是陆宗昌命不该绝,他的病从那时起,果真就好了起来——也就是从那时起,“牛头”的称号便在村里传开了。
虽然大家心知肚明,却无人敢在场面上正道直呼。如今爷爷毫不避讳地说出来,大家心里都也跟着吐了口恶气,带着看热闹的心思,看他“牛头”如何应对。
还没等“牛头”开口,老讲就“发难”了,掰着指头,扯着嗓子吼道:“一个月驱蹋了仨——老赶啊老赶,你他娘的到底带回来多少怨报鬼?”
爷爷含笑不答,转身看看满头大汗的师部,望着人群中的旧友郭公袭点头示意。
老讲故作生气地说:“你这个狗獠子!都九死一生过的人了,碓挺嘴还撅得比天高。妈了个巴子的,这——这他娘的……倒也是个本事!”老讲自娱自乐,眼睛朝着“牛头”放射性地睚眦着。
爷爷用脚尖点了点合满高翘着的屁股说:“你起来。”
合满手里捉了一把麦秸,爬起来,刚想发作,一看到爷爷的锅铁脸,身子顿时蜷成了一团。
“你叫合满?”合满耷拉着脑袋不说话。
“听说你挺会摸果果……”合满抬起头,点点头,又摇摇头,最后无助地看着陆宗昌。
阎凤楷打着笑面说:“算啦!都是社稷大臣了,还跟个孩子计较什么?”
老讲拍着团部的肩膀,假着嗓子说:“是啊!都是社稷大臣了,还跟个孩子计较什么?”
阎凤楷把“牛头”攘到了一边,拍着爷爷的肩膀,说:“好啦好啦!璞瑜啊,你看你,真是的……回来也不吱应一声?你看怎样——把乡亲们都吓着了不是?”
“璞瑜”是太爷爷给爷爷起的乳名,除了老讲,几乎没人知道。阎凤楷祖籍山东坡,父母在三八年日本人对南湖集市实施的大轰炸中双双死亡(“叶碧桐事件”)。阎凤楷就和妹妹阎凤梅寄居到将帅村的姑姑阎红喜家里生活。他虽然比爷爷小了十来岁,却心高气傲,贪功恋势;年纪轻轻,就想着攀鸿翮附骥尾,和已经颇负盛名的爷爷以同辈相称。
爷爷看着这位多年不见的故人,心里不热反冷,淡淡地说道:“百姓家家的,比不得官爷;三老五少,有个知会的就行了。”
阎凤楷两手掐腰,一脸凝重地说:“那哪成?保家卫国,兹事体大。再怎么说,都是趟过鸭绿江的人!你这往小了说,是为村里增光,为县里添彩;往大了说,那……那就……”
“那就怎么样?”老讲两眼直逼着他问道。
阎凤楷挤鼻子苟眼地说:“那就不好说了。”
老讲一声嗟叹一声哼:“怎么不好说?‘位卑未敢忘忧国’,民族大义,国家精忠——往大了说,那是为民谋福,为国效力,是要上报北京城,进见毛主席的!”
爷爷摆摆手说:“没那么玄乎,也就是学武松打虎,瞎逞匹夫能耐。”
老讲噘嘴磨牙地说:“你他娘的这就对了!太古先生说得好——人活一世百岁狗,宁留微名传太史,不将红眼对青畴啊!”说完红着眼睛,瞪着“牛头”。
阎凤楷说:“璞瑜啊,你立的可是不世之功。”
“牛头”冷哼一声,不服气地说:“不过就是个二等功……”
阎凤楷摇摇头,说:“二等功也是功嘛!”
老讲点点头,说:“没错,二把手也是把手。”
晁八槐望着老讲,干咳了两声,说:“老讲啊,你是不是站错队啦?”
老讲耍猴似地挠了挠脸说:“什么对不对的?我是宁给好汉牵马拽蹬,不给熊汉当祖宗——你想让我给你当祖宗?”
阎凤楷吐了吐舌头,拍着脑袋说:“看我这记性,为什么事来着?”一边对着人群挥了挥手,一边披上了晁八槐递过来的孝服。
爷爷打量着一身雪白的“牛头”,浑身上下,找不出一丁点儿的丧母之痛。团部扯了扯爷爷的袖子,示意那边的浓烟。
爷爷说:“不要紧,是我让营部在家做饭。”
团部吁了口气,走到合满身边,说:“你以后别再摸人家果果了。传宗接代,兹事体大。一个不小心,让夜猫子骑到头上。”合满打了个寒颤,望着背后的棺材,轻轻点了点头。
爷爷走到“牛头”跟前,心平气和地说道:“你也是牛脾气!咱们之间能有什么账?老讲那张嘴,你什么时候没闻着酸味儿过?水中捞月,图个热闹……你听他讲,那是嫌自己活得够量了?”
“牛头”似乎怒气稍减,小声说:“我也是一时的火儿。本来嘛,本里本乡的,我总不能把他吃了……”
“你要把我吃了就好了,那我以后就真成牛皮大王了,”老讲吧吧着嘴,转身对着棺材做了个揖,“老太太西天安乐,一路走好。”
阎凤楷突然看着军部,转身对爷爷说道:“对啦,今年冬季武装部招兵,郑部长让我来跟你传达一下。”
爷爷听他说“传达”,心里明白了个大概,转眼望着军部。军部看着爷爷黑煞的脸膛,坚定地点了点头。
老讲愣直直地看着爷爷。爷爷叹了口气,对阎凤楷说:“去!”
阎凤楷哈哈一笑,走到军部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小伙子不错。郑部长说了,好好表现,等你回来了,他和恁爹做亲家。”说着回过头,对着人群喊道:“你们都好好看看!人家这是什么传统?老子退伍,小子入伍,赶着黄河水,迎上浪打头——这是将革命进行到底的传统!”
爷爷听到“革命”,心里噗噗直跳,领着父亲往回走。阎凤楷牵着爷爷的胳膊,嬉笑着说:“老赶,来都来了,磕个头再走吧!”
爷爷稍一思忖,一招手,说道:“师部团部,给你二奶奶敬个礼去!”
阎凤楷苦笑着摇了摇头,去忙殡葬的事了。
老讲小步勤挪地跟着爷爷,赤赤哈哈地喘着凉气。爷爷回头瞟了阎凤楷一眼,问道:“他怎么熬的?”
老讲咬着牙,说:“讲起来就恨!那可真是……狼窝里出不来绵羊。当年老蒋不正干,张希周也跟着歪打乱刨。阎凤楷长得油头粉脸,美不胜收,被那位张县长收入囊彀,让他担任保安队队长。这个‘阎查散’,父母被狗吃了,不但不去打狗,还去当狗腿子——该让包公铡了……后来他带人窜到郎门,下了自卫团的枪支。老丁奉上级命令,带着县大队包围了县政府,把张希周赶出了县城。阎凤楷是个什么角色?阎王老子,六亲不认。风从哪儿来,舵往哪儿使,那都是有数的。眼见着吹到鼻子尖了,把家里的百亩良田往上一献,一番上下其手,摇身一变,成了防特委委员;后来又协助老郑破了敌特大案,老郑成了部长,留下了公安局给他放屁股。”
爷爷点点头,看着“司令部”的方向。师部问道:“营部在家烧什么,狼烟咕嘟的?”
老讲诡笑着说道:“七七鸳鸯会,南风大,豪雨来,你爹这是要另起炉灶,支炕台,成好事咧!”
爷爷摇头苦笑,猛然间睄见人群里闪过一道熟悉的身影,心头不由得一梗,到了牙关上的话,又收回去了。
老讲忍不住舌根发痒,加紧步子追上爷爷,问道:“你是不是早做了我的饭了?”
爷爷说:“这话应该我问你才对。”
老讲嘿嘿地笑着,脸上白里透红,像是倒了嗓的花旦,喑哑地说道:“这个嘛……我早说过,你回来了,我就什么都不怕了。”
“老狐狸!”爷爷笑着骂道。
“对对对!我是狐狸,你是老虎,你总不能不让狐狸假假老虎的威风吧?何况你也知道,我这个形象,哪怕求人,也只求大丈夫;不是丈夫,我还真不稀求呐……”
团部悄悄地跟在老讲身后,把他的句句良言,一字不差地都听进了耳朵。师部偷偷缠着军部,半路上开了小差,跑到桥那边的曼妮儿家帮工挑水去了。
爷爷到家时,父亲的脸已经变成了灰锅子。老讲看着刚刚出炉的铁棋盘,打聊说:“三哥,虎父无犬子,随得很呐!”
爷爷看了看漫漶不清的“楚河”,又把眼光投向黑白难辨的碁石,摇着头说:“这个郑霹雳,也太离靶了!好歹也是长城岭的料,这样的做工也拿得出手?半截拉快,光有枪的模,没有車的样,真要上阵的话,怕是要窝里横。”
“不见得吧?你这铁石局一出,比那铁皮石斛还要贵重,哪个刺儿毛还敢来排你的场?”
“日子久了,临阵磨枪,总得有件擦火飞光的家什。”
“大胜盘走的步还少吗?都赶上风快了,怎就不知道安分收手来着?”
爷爷不说话了,把那碎石子装进铜壶里,磢得噼啪作响。父亲听他们说来话去,稍作思想,便对其中的微言大义有了一知半解,插嘴道:“讲叔,我爹会相吗?”
老讲满嘴啧啧:“干儿,你把西瓜说成芝麻了!——他可不单是会相!陆赶三是谁?棋坛神枪手,东秦小老将。当年郎门三百士,都在弈林中,和他轮番缠斗,竟然无一人逐鹿(陆)。四面八方,全看他少年发迹,短兵立威,上山打老虎,无名胜有名。”
“那他一定是高手了?”
“布局稳,棋路阔,敢和丁家沔湛兄弟碰对儿厮杀。”
“沔湛兄弟是谁?”
“仰止的‘大马车’,滚得溜,走得远,不过与‘一条枪’相比,还差两杆子。”
“这么说,他大名鼎鼎啰?”
“见过邵次明,和太极推手方孝臻有一盘棋的交情。”
“那又是什么人?”
“杀破中原手,黄河水养的好汉子。”
爷爷听着老讲啰说白道,再看父亲的一脸痴迷相,登时火上心来:“行啦,哪有你这般搜天刮地的,又不是在象棋城?估计杨官麟要来了,也得吃你一炮。”
老讲指着棋盘上的边角,抑扬顿挫地说:“临枰对垒,拐角马,巡河炮,你有先着,我有妙手。可惜啊,郁留孙不在了,逼不到二狼山口,显不出你的真功夫。也怪我这‘局里歪’,是块花卤,点不成你的驴豆腐。”
父亲又问:“什么是‘局里歪’?”
爷爷讲禅似地说道:“路非路,步非步,虽然在走路,却不走正步,不是‘局里歪’是什么?”
老讲看着父亲一脸可怜巴巴的神色,叹了口气,幽幽地说道:“干儿,别琢磨了,就是臭棋篓子。”
父亲点点头,看着爷爷拎来一桶水,呼地浇在棋盘上。纹路上冒出的袅袅白烟,像是无数条漫漫远道,交织繁杂,弥蒙在半空。父亲望着爷爷,瞬时间感觉有一副势必独挑的重担,落到了自己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