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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家教的小区走出来,已是下午五点。
今天周日,我是星期五下午放学后过来的,出了校门直接坐公交过来。只补习周末两天,每天分上午和下午两个时段,一共六个小时,两天加起来就是12个小时,时薪40,不多也不少。我自认为已足够了,对于我这个才高一的人来说,要不是看在我学习好且礼貌待人的份上,能雇上我都是个问题。
为了方便,这两天我都住在这里,我补习的孩子叫楚旭日,性格有些奇怪,说话不按常理出牌。
除了英语,其他科目却出奇的好。我觉得他的问题不在于学不好英语,而在于没有好好学,准确地来说,是半点不上心,习惯随性而来。
刚接触他的时候,我就知道这孩子不好相处。
但是我知道,每个人都有其感兴趣的东西。
所以第一天,我丝毫不跟他提任何有关英语的事情。
陪着他在房里坐了一整天,终于将他的性子爱好摸了个七七八八。
他爱打游戏,我想这可能是排遣无聊枯燥生活的一种方式。
得了,于是第二天我就从书包里摸出了一款刚面世的游戏设备,他很吃惊,我毫无意外,并和他打下了第一个赌——陪他玩游戏,但是在学习方面任我差遣。
我知道这个行为如果让他父母知道了绝对活劈了我,但问题是,如果这孩子从此爱上英语迷上学习的话,游戏那就成了其次。
他父亲是医生,母亲是某酒店总经理,两人夜班经常有,不常在家,但雇了保姆,帮着照料家中里里外外。
我平时休息的房间就在二楼楼道口尽头,之前是一储物间,我来了,便空置出来,叫保姆收拾收拾当做我暂住的地方。
稠灰色的天空下着雨,不大,正是江南四月常见的那种毛绒细雨,似挠在心口的爪,叫人奇痒无比。
到处淅淅沥沥一片,我执着伞沿街边走。
走到一处落旧的老建筑前,看到旁边斑驳的青石板上泅湿一片,被雨水打湿的青苔从夹缝中颤颤巍巍地伸出头来,迎着风恣意地生长。
这一地段正在施工,到处都粘糊糊,混着雨水黄泥,路过的人都小心翼翼地避了开去。
从开学开始,我已有两个月没回过家了,补习一结束便回学校。
斜对面有一个公交车站,细雨朦胧中,零星几人。
我抬脚正欲穿过马路,忽地一人便钻到我伞下,我惊了惊,扭头看去。
侯迩立在我身侧,他个子高,便不得不躬了身子,甩了甩被雨水打湿的背包。
我张了张嘴,侯迩侧头过来,略显尴尬:“抱歉,出来后才知道下雨了。”
我心下了然,淡淡地“嗯”了一声,不落痕迹地把伞撑高了点,也不再言语。
春时细雨连绵,密如牛毛,下得不久,想来过一时半会也不会停。
“你怎么在这里?”
有声音在耳畔响起,我一愣神,片刻才知是对我说。
“我……在这里家教。”顿了顿,又加一句,“你呢?”
“我家在这里。”
我暗暗吃了一惊,他爸是官员政要,住在这里并非奇事,我吃惊倒是想不明白如此不方便之际,侯迩怎么也会去挤一辆公交车。
没错,记忆中的他确实过得平淡如百姓,少了两年前的骄纵蛮横,这人连着眉目竟也明朗开来。
我沉默片刻,终开口问:“你家不是有司机吗?怎么会挤公交?”
侯迩忽然不说话了。
我侧头看过去,侯迩沉默半响,说:“我家出事了。”
对此,我并不意外。
这是我猜到的结果,只是不明具体细节。
侯迩说完便沉默了,脸色不太好,很明显他不想继续下去。
我有点懊悔自己问了那一句。
好在公交车呼啸而至,我将伞一收,率先上了车。
车里沉闷的空气和暗淡的光线让人提不起精神,雨水顺着浑浊的窗眼往下淌,混着风,印出一道道歪曲狰狞的水线,面相丑陋的蜈蚣一样嵌在车窗各处。
车子在校门口斜对面的站牌停下时,也才过了半个钟,然而,江南的四月尚是夜长日短的节奏,天也将将擦黑。
绵绵细雨仍在下,稠灰色的天际就似灌了铅一样沉。
跟随人流下了车,和侯迩两人并肩走不过两步,听到不远处有人说:“庄睿,你怎么不带伞?”
我惊得即刻扭了头,正是华灯初上的光景,周边人来人往,人声喧哗,我却一眼便能从中捕捉到那人的身影。
对面潮湿的泥墙边上,熟悉的少年置身于蒙蒙细雨中,白衬衫浸在暮色与雨水的交织之中,低着头,隐约可见面目冰冷。脚步不急,却也半点不缓。
旁边有个同学要把伞往他头顶挪了挪,也只是换来了一句极淡的“谢谢”。
眼里似乎蒙了一层雾,我睁大眼睛去瞧,最终也只看到那道暮色下越来越细的身影,没入人流,慢慢地不见了。
“你为什么不追过去?”侯迩的声音在身旁响起。
为什么呢?我也在想。
当初在深巷里不惜拼了命从侯迩底下将庄睿救下,疼他,护他,比亲弟弟还亲,不应该是现在这样的啊。
那应该是怎样的呢?
对,我怕的是他不理我,没错,我怕小睿不理我。
而我却说:“为什么要追过去,他不是小孩子了……”
“他精神有问题。”侯迩打断我,缓缓地陈述。
我心下一颤,终于缓缓地抬头,盯着侯迩。
侯迩面色不变,回视我:“不管你相不相信,他真有精神方面的问题,”指了指头部,“就是这里。”
我就像掉进一场混沌黏腻的梦里,听到自己的声音似在遥远的天边缓缓响起:“谁有精神病?”
“庄睿。”
轰的一声巨响,有一块巨石从天而降砸到我头上,一时头昏眼花,终于痛醒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