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徐志摩文集(第二册)
16700500000005

第5章 一九二三

北方的冬天是冬天

北方的冬天是冬天!

满眼黄沙漠漠的地与天;

赤膊的树枝,硬搅着北风光,——

一队队敢死的健儿,傲立在战阵前!

不留半片残青,没有一丝黏恋,

只拼着精光的筋骨;凝敛着生命的****,

耐,耐三冬的霜鞭与雪拳与风剑,

直耐到春阳征服了消杀与枯寂与凶惨,

直耐到春阳打开了生命的牢监,放出一瓣的树头鲜!

直耐到忍耐的奋斗功效见,健儿克敌回家酣笑颜!

北方的冬天是冬天!

满眼黄沙茫茫的地与天;

田里一只呆顿的黄牛,

西天边画出几线的悲鸣雁。

一月二十二

希望的埋葬

希望,只如今……

如今只剩些遗骸——

可怜,我的心……

却教我何处埋掩?

希望!我抚摩

你惨变的创伤;

这冷默的冬宵——

谁与我商量埋葬?

埋你在秋林之中,

幽涧之边,你愿否,

朝餐泉乐的琤,

暮偎松茵的温柔?

我收拾一筐的红叶,

露凋秋伤的枫叶,

铺盖在你新坟之上,

长眠着美丽的希望!

我唱一支惨淡的歌,

与秋林的秋声相和;

滴滴凉露似的清泪,

洒遍了你清冷的新墓!

我手抱你冷残的衣裳,

凄怀你生前的经过——

一个不幸的爱母,

思想一场空养的辛苦!

我舍不得将你埋葬,

希望!我的生命与光明——

像那个情疯了的公主(注)

紧搂住她爱人的冷尸。

梦境似惝恍迷离,

毕竟是谁存谁死;

是谁在悲唱,希望!

你,我,是谁替谁埋葬!

“美是人间不死的光芒”,

不论是生命,是希望!

便冷骸也发生命的神光,

何必问秋林红叶作埋葬!

(注)D'anunzio's Dream of Autumn Morning

十二年一月二十四日

一小幅的穷乐图

巷口一大堆新倒的垃圾,

大概是红漆门里倒出来的垃圾,

其中不尽是灰,还有烧不烬的煤,

不尽是残骨,也许骨中有髓,

骨拗里还黏着一丝半缕的肉片,

还有半烂的布条,不破的报纸,

两三梗取灯儿,一半枝的残烟;

这垃圾堆好比是个金山,

山上满偻着寻求黄金者,

一队的褴褛,破烂的布袴蓝袄,

一个两个数不清高掬的臀腰,

有小女孩,有中年妇,有老婆婆,

一手挽着筐子,一手拿着树条,

深深的弯着腰,不咳嗽,不唠叨,

也不争闹,只是向灰堆里寻捞,

向前捞捞,向后捞捞,两边捞捞,

肩挨肩儿,头对头儿,拨拨挑挑,

老婆婆检了一块布条,上好一块布条!

有人专检煤渣,满地多的煤渣,

妈呀,一个女孩叫道,我检了一块鲜肉骨头,今天熬

老豆腐吃,好不好?

一队的褴褛,好比个走马灯儿,

转了过来,又转了过去,又过来了,

有中年妇,有女孩小,有婆婆老,

还有夹在人堆里趁热闹的黄狗几条。

二月六日

哀曼殊斐儿

我昨夜梦入幽谷,

听子规在百合丛中泣血,

我昨夜梦登高峰,

见一颗光明泪自天堕落。

古罗马的郊外有座墓园,

静偃着百年前客殇的诗骸;

百年后海岱士黑辇的车轮,

又喧响在芳丹卜罗的青林边。

说宇宙是无情的机械,

为甚明灯似的理想闪耀在前?

说造化是真美善之表现,

为甚五彩虹不常住天边?

我与你虽仅一度相见——

但那二十分不死的时间!

谁能信你那仙姿灵态,

竟已朝雾似的永别人间?

非也!生命只是个实体的幻梦:

美丽的灵魂,永承上帝的爱宠;

三十年小住,只似昙花之偶现,

泪花里我想见你笑归仙宫。

你记否伦敦约言,曼殊斐儿!

今夏再见于琴妮湖之边;

琴妮湖永抱着白朗矶的雪影,

此****怅望云天,泪下点点!

我当年初临生命的消息,

梦也似的骤感恋爱之庄严;

生命的觉悟是爱之成年,

我今又因死而感生与恋之涯沿!

因情是掼不破的纯晶,

爱是实现生命之唯一途径:

死是座伟秘的洪炉,此中

凝炼万象所从来之神明。

我哀思焉能电花似的飞骋,

感动你在天日遥远的灵魂?

我洒泪向风中遥送,

问何时能戡破生死之门?

小花篮

——送卫礼贤先生

一年前此时,我正与博生、通伯同游槐马与耶纳,访葛德西喇之故居,买得一小花篮,随采野草实之,今草已全悴,把玩不觉兴感,因作左诗。

(卫礼贤先生,通我国学,传翻甚力,其生平所最崇拜者,孔子而外,其邦人葛德是,今在北大讲葛德,正及其意大利十八月之留。)

我买一只小小的花篮,

杜陵人手编的蓝花的篮;

我采集一把青翠的小草,

从玫瑰园外的小河河边;

把那些小草装入了小篮:

小小的纪念,别有风趣可爱。

当年葛德自罗马归来,

载回朝旭似文化的光彩;

如今玫瑰园中清简的屋内,

贴近他创制诗歌的书案。

(rosen-garten在Weimer葛德制诗处)

留着个小小的纪念:非造像,

非画件,亦非是古代史迹:

一束罗马特产的鲜菜,

如今僵缩成一小撮的灰骸!

这一小撮僵缩的灰骸,

却最澄见他宏坦的诗怀!

我冥想历史进行之参差,

问何年这伟大的明星再来?

听否那黄海东海南海的潮声,

声声问华族的灵魂何时自由?

我自游槐马归来,不过一年,

那小篮里的鲜花,已成枯蜷;

我感怀于光阴造作之荣衰,

亦憬然于生生无已之循环;

便历尽了人间的悲欢变幻,

也只似微波在造化无边之海!

三月十六日

月下待杜鹃不来

看一回凝静的桥影,

数一数螺钿的波纹,

我倚暖了石阑的青苔,

青苔凉透了我的心坎;

月儿,你休学新娘羞,

把锦被掩盖你光艳首,

你昨宵也在此勾留,

可听她允许今夜来否?

听远村寺塔的钟声,

像梦里的轻涛吐复收,

省心海念潮的涨歇,

依稀漂泊踉跄的孤舟;

水粼粼,夜冥冥,思悠悠,

何处是我恋的多情友;

风飕飕,柳飘飘,榆钱斗斗,

令人长忆伤春的歌喉。

我是个无依无伴的小孩

我是个无依无伴的小孩,

无意地来到生疏的人间:

我忘了我的生年与生地,

只记从来处的草青日丽;

青草里满汜我活泼的童心,

好鸟常伴我在艳阳中游戏;

我爱啜野花上的白露清鲜,

爱去流涧边照弄我的童颜;

我爱与初生的小鹿儿竞赛,

爱聚砂砾仿造梦里的亭园;

我梦里常游安琪儿的仙府,

白羽的安琪儿,教导我歌舞;

我只晓天公的喜悦与震怒,

从不感人生的痛苦与欢娱;

所以我是个自然的婴孩,

误入了人间峻险的城围;

我骇诧于市街车马之喧扰,

行路人尽戴着忧惨的面罩;

铅般的烟雾迷障我的心府,

在人丛中反感恐惧与寂寥;

啊!此地不见了清涧与青草,

更有谁伴我笑语,疗我饥閤;

我只觉刺痛的冷眼与冷笑,

我足上沾污了沟渠的泞潦;

我忍住两眼热泪,漫步无聊,

漫步着南街北巷,小径长桥;

我走近一家富丽的门前,

门上有金色题标,两字“慈悲”;

金字的慈悲,令我欢慰,

我便放胆跨进了门槛;

慈悲的门庭寂无声响,

堂上隐隐有阴惨的偶像;

偶像在伸臂,似延似戏,

直骇我狂奔出慈悲之第;

我神魂惊悸慌张地前行,

转瞬间又面对“快乐之园”;

快乐园的门前,鼓角声喧,

红衣汉在守卫,神色威严;

游服竞鲜艳,如春蝶舞翩跹,

园林里阵阵香风,花枝隐现;

吹来乐音断片,招诱向前,

赤穷孩蹑近了快乐之园!

守门汉霹雳似的一声呼叱,

露出了我骇愧的两行急泪;

我掩面向僻隐处飞驰,

遭罹了快乐边沿的尖刺;

黄昏。荒街上尘埃舞旋,

凉风里有落叶在呜咽;

天地看似墨色螺形的长卷,

有孤身儿在踟蹰,似退似前;

我仿佛陷落在冰寒的阱锢,

我哭一声我要阳光的暖和!

我想望温柔手掌,偎我心窝,

我想望搂我入怀,纯爱的母;

我悲思正在喷泉似的溢涌,

一闪闪神奇的光,忽耀前路;

光似草际的游萤,乍显乍隐,

又似暑夜的飞星,窜流无定;

神异的精灵!生动了黑夜,

平易了涂径,这闪闪的光明;

闪闪的光明!消解了恐惧,

启发了欢欣,这神异的精灵:

昏沈的道上,引导我前进,

一步步离远人间进向天庭;

天庭!在白云深处,白云深处,

有美安琪敛翅羽,安眠未醒;

我亦爱在白云里安眠不醒,

任清风搂抱,明星亲吻殷勤;

光明!我不爱人间,人间难觅

安乐与真情,慈悲与欢欣;

光明,我求祷你引致我上登

天庭,引挈我永住仙神之境;

我即不能上攀天庭,光明,

你也照导我出城围之困;

我是个自然的婴儿,光明知否,

但求回复自然的生活优游;

茂林中有餐不罄的鲜柑野栗,

青草里有享不尽的意趣香柔……

五月六日

悲思

悲思在庭前——

不;但看

新萝憨舞,

紫藤吐艳,

蜂恣蝶恋——

悲思不在庭前。

悲思在天上——

不;但看

青白长空,

气宇晴朗,

云雀回舞——

悲思不在天上。

悲思在我笔里——

不;但看

白净长毫,

正待抒写,

浩坦心怀——

悲思不在我的笔里。

悲思在我纸上——

不;但看

质净色清,

似在靦盻,

诗意春情——

悲思不在我的纸上。

悲思莫非在我……

心里——

心如古墟,

野草不株,

心如冻泉,

冰结活源,

心如冬虫,

久蛰久噤——

不,悲思不在我的心里!

五月十三日

破庙

慌张的急雨将我

赶入了黑丛丛的山坳,

迫近我头顶在腾拿,

恶狠狠的乌龙钜爪;

枣树兀兀的隐蔽着

一座静悄悄的破庙,

我满身的雨点雨块,

躲进了昏沈沈的破庙;

雷雨越发来得大了:

霍隆隆半天里霹雳,

豁喇喇林叶树根苗,

山谷山石,一齐怒号,

千万条的金剪金蛇,

飞入阴森森的破庙,

我浑身战抖,趁电光

估量这冷冰冰的破庙;

我禁不住大声喊叫;

电光火把似的照耀,

照出我身旁神龛里

一个青面狞笑的神道,

电光去了,霹雳又到,

不见了狞笑的神道,

硬雨石块似的倒泻——

我独身藏躲在破庙;

千年万年应该过了!

只觉得浑身的毛窍,

只听得骇人的怪叫,

只记得那凶恶的神道,

忘了我现在的破庙;

好容易雨收了,雷休了,

血红的太阳,满天照耀,

照出一个我,一座破庙!

铁柝歌

铁柝,铁柝,铁柝,——三更:

夜色在更韵里沈吟,

满院只眠熟的树荫,

天上三五颗冷淡的星。

铁索,铁索……逝水似的消幻,

只缕缕星芒,漫洒在屋霤间;

静夜忽的裂帛似的撕碎——

一声声,愤急,哀乞,绝望的伤惨。

马号里暗暗的腐稻一堆:

犬子在索乳,呶呶的纷哕;

僵附在墙边,有瘦影一枚,

羸瘪的母狗,忍看著饥孩——

“哀哀,我馁,且殆,奈何饥孩,

儿来,非我罪,儿毙,我心摧”……

哀哀,在此深夜与空院,

有谁同情母道之悲哀?

哀哀,更柝声在巷外浮沉,

悄悄的人间,浑浑的乾坤;

哀哀这中夜的嗥诉与哀呻,

惊不醒——一丝半缕的同情!

正愿人间的梦好睡稳!

一任遍地的嗥诉与哀呻,

乞怜于黑夜之无灵,应和

街前巷后的铁柝声声!

端节后

一个祈祷

请听我悲哽的声音,祈求于我爱的神:

人间那一个的身上,不带些儿创与伤,

那有高洁的灵魂,不经地狱,便登天堂:

我是肉薄过刀山炮烙,闯度了奈何桥,

方有今日这颗赤裸裸的心,自由高傲!

这颗赤裸裸的心,请收了罢,我的爱神!

因为除了你更无人,给他温慰与生命,

否则,你就将他磨成齑粉,散入西天云,

但他精诚的颜色,却永远点染你春朝的

新思,秋夜的梦境;怜悯罢,我的爱神!

一家古怪的店铺

有一家古怪的店铺,

隐藏在那荒山的坡下;

我们村里的白发公婆,

也不知他们何时起家。

相隔一条大河,船筏难渡;

青林里有时袅起髻螺,在夏秋间明净的晨幕——

料是他家工作的烟雾。

有时在寂静的深夜,

狗吠隐约炉捶的声响,

我们忠厚的更夫常见

对河山脚下火光上飏。

是种田钩镰,是马蹄铁鞋,

是金银妙件,还是杀人凶械?

何以永恋此林山,荒野,

神秘的捶工呀,深隐难见?

这是家古怪的店铺,

隐藏在荒山的坡下;

我们村里的白头公婆,

也不知他们何时起家。

石虎胡同七号

我们的小园庭,有时荡漾着无限温柔;

善笑的藤娘,袒酥怀任团团的柿掌绸缪,

百尺的槐翁,在微风中俯身将棠姑抱搂,

黄狗在篱边,守候睡熟的珀儿,他的小友,

小雀儿新制求婚的艳曲,在媚唱无休——

我们的小园庭,有时荡漾着无限温柔。

我们的小园庭,有时淡描着依稀的梦景;

雨过的苍茫与满庭荫绿,织成无声幽暝,

小蛙独坐在残兰的胸前,听隔院蚓鸣,

一片化不尽的雨云,倦展在老槐树顶,

掠檐前作圆形的舞旋,是蝙蝠,还是蜻蜓?——

我们的小园庭,有时淡描着依稀的梦景。

我们的小园庭,有时轻喟着一声奈何;

奈何在暴雨时,雨捶下捣烂鲜红无数,

奈何在新秋时,未凋的青叶惆怅地辞树,

奈何在深夜里,月儿乘云艇归去,西墙已度,

远巷薤露的乐音,一阵阵被冷风吹过——

我们的小园庭,有时轻喟着一声奈何。

我们的小园庭,有时沉浸在快乐之中;

雨后的黄昏,满院只美荫,清香与凉风,

大量的蹇翁,巨樽在手,蹇足直指天空,

一斤,两斤,杯底喝尽,满怀酒欢,满面酒红,

连珠的笑声中,浮沉着神仙似的酒翁——

我们的小园庭,有时沉浸在快乐之中。

幻想

天空里幻出一带的长虹,

一条七彩双首乔背的神龙;

一头的龙喙与龙须与龙髯,

淹没在埂奇河春泛之濑湍,

一头的龙爪,下踞在河北江南,

饮啜于长江大河,咽响如雷,

这彩色神明的钜怪,

满吸了东亚的大水,

昂首向坎坷的地面寻看,

吼一声,可怜,苦旱的人间!

遍野的饥农,在面天求怜,

求救渡的甘霖,满溢田田——

看呀,电闪里长鬣舞旋,

转惨酷为欢欣在俄顷之间!

天空里幻出长虹一带,

在碧玉的天空镶嵌,

一端挽住崑的山坳,

一端围绕在喜马拉雅之巉岩;

是谁何的匠心,制此钜采,

问伟男何在,问伟男何在?

披苍空普盖的青衫,

束此神异光明之带,

举步在浩宇里徘徊,

啊,踏翻,南北白头的高山,

霎时的雪花狂舞,雪花狂洒,

普化了东与西,洒遍了北与南,

丈夫!这纯澈无路的世界,

产生于一转之俄顷之间。

月下雷峰影片

我送你一个雷峰塔影,

满天稠密的黑云与白云;

我送你一个雷峰塔顶,

明月泻影在眠熟的波心。

深深的黑夜,依依的塔影,

团团的月彩,纤纤的波鳞——

假如你我荡一支无遮的小艇,

假如你我创一个完全的梦境!

雷峰塔(杭白)

那首是白娘娘的古墓

(划船的手指着野草深处);

客人,你知道西湖上的佳话,

白娘娘是个多情的妖魔。

她为了多情,反而受苦,

爱了个没出息的许仙,她的情夫;

他听信了一个和尚,一时的胡涂,

拿一个钵盂,把他妻子的原形罩住。

到今朝已有千把年的光景,

可怜她被镇压在雷峰塔底,——

一座残败的古塔,凄凉地,

庄严地,独自在南屏的晚钟声里!

灰色的人生

我想——我想开放我的宽阔的粗暴的嗓音,唱一支野蛮的大胆的骇人的新歌;

我想拉破我的袍服,我的整齐的袍服,露出我的胸膛,肚腹,胁骨与筋络;

我想放散我一头的长发,像一个游方僧似的散披着一头的乱发;

我也想跣我的脚,跣我的脚,在巉牙似的道上,快活地,无畏地走着。

我要调谐我的嗓音,傲慢的,粗暴的,唱一阕荒唐的,摧残的,弥漫的歌调;

我伸出我的巨大的手掌,向着天与地,海与山,无餍地求讨,寻捞;

我一把揪住了西北风,问他要落叶的颜色,

我一把揪住了东南风,问他要嫩芽的光泽;

我蹲身在大海的边旁,倾听他的伟大的酣睡的声浪;

我捉住了落日的彩霞,远山的露霭,秋月的明辉,散放在我的发上,胸前,袖里,脚底……

我只是狂喜地大踏步地向前——向前——口唱着暴烈的,粗伧的,不成章的歌调;

来,我邀你们到海边去,听风涛震撼大空的声调;

来,我邀你们到山中去,听一柄利斧斫伐老树的清音;

来,我邀你们到密室里去,听残废的,寂寞的灵魂的呻吟;

来,我邀你们到云霄外去,听古怪的大鸟孤独的悲鸣;

来,我邀你们到民间去,听衰老的,病痛的,贫苦的,残毁的,受压迫的,烦闷的,奴服的,懦怯的,丑陋的,罪恶的自杀的,——和着深秋的风声与雨声——合唱的“灰色的人生”!

常州天宁寺闻礼忏声

有如在火一般可爱的阳光里,偃卧在长梗的,杂乱的丛草里,听初夏第一声的鹧鸪,从天边直响入云中,从云中又回响到天边;

有如在月夜的沙漠里,月光温柔的手指,轻轻的抚摩着一颗颗热伤了的砂砾,在鹅绒般软滑的热带的空气里,听一个骆驼的铃声,轻灵的,轻灵的,在远处响着,近了,近了,又远了……

有如在一个荒凉的山谷里,大胆的黄昏星,独自临照着阳光死去了的宇宙,野草与野树默默的祈祷着,听一个瞎子,手扶着一个幼童,铛的一响算命锣,在这黑沈沈的世界里回响着;

有如在大海里的一块礁石上,浪涛像猛虎般的狂扑着,天空紧紧的绷着黑云的厚幕,听大海向那威吓着的风暴,低声的,柔声的,忏悔他一切的罪恶;

有如在喜马拉雅的顶巅,听天外的风,追赶着天外的云的急步声,在无数雪亮的山壑间回响着;

有如在生命的舞台的幕背,听空虚的笑声,失望与痛苦的呼吁声,残杀与淫暴的狂欢声,厌世与自杀的高歌声,在生命的舞台上合奏着。

我听着了天宁寺的礼忏声!

这是那里来的神明?人间再没有这样的境界!

这鼓一声,钟一声,磬一声,木鱼一声,佛号一声……乐音在大殿里,迂缓的,曼长的回荡着,无数冲突的波流谐合了,无数相反的色彩净化了,无数现世的高低消灭了……

这一声佛号,一声钟,一声鼓,一声木鱼,一声磬,谐音盘礴在宇宙间——解开一小颗时间的埃尘,收束了无量数世纪的因果;

这是那里来的大和谐——星海里的光彩,大千世界的音籁,真生命的洪流:止息了一切的动,一切的扰攘;

在天地的尽头,在金漆的殿椽间,在佛像的眉宇间,在我的衣袖里,在耳鬓边,在官感里,在心灵里,在梦里……

在梦里,这一瞥间的显示,青天,白水,绿草,慈母温软的胸怀,是故乡吗?是故乡吗?

光明的翅羽,在无极中飞舞!

大圆觉底里流出的欢喜,在伟大的,庄严的,寂灭的,无疆的,和谐的静定中实现了!

颂美呀,涅槃!赞美呀,涅槃!

沪杭车中

匆匆匆!催催催!

一卷烟,一片山,几点云影,

一道水,一条桥,一支橹声,

一林松,一丛竹,红叶纷纷;

艳色的田野,艳色的秋景,

梦境似的分明,模糊,消隐——

催催催!是车轮还是光阴?

催老了秋容,催老了人生!

题西湖所摄照片之后

我是从悲伤沉闷中,

来到这天然的胜处,

此窟里潜行的流涧,

又见了树色与天光。

先生!先生!

钢丝的车轮

在偏僻的小巷内飞奔——

“先生我给先生请安您哪,先生。”

迎面一蹲身

一个单布褂的女孩颤动着呼声——

雪白的车轮在冰冷的北风里飞奔。

紧紧的跟,紧紧的跟,

破烂的孩子追赶着铄亮的车轮

“先生,可怜我一大化吧,善心的先生!

“可怜我的妈,

她又饿又冻又病,躺在道儿边直呻——

您修好,赏给我们一顿窝窝头您哪,先生!”

“没有带子儿。”

坐车的先生说,车里戴大皮帽的先生——

飞奔,急转的双轮,紧追,小孩的呼声。

一路旋风似的土尘,

土尘里飞转着银晃晃的车轮——

“先生,可是您出门不能不带钱您哪,先生。”

“先生!……先生!”

紫涨的小孩,气喘着,断续的呼声——

飞奔飞奔,橡皮的车轮不住的飞奔。

飞奔……先生……

飞奔……先生……

先生……先生……先生……

十一月十八日

盖上几张油纸

这首小诗是去年在硖石东山下独居时做的,有事实的背景。那天第一次下雪,天气很冷,有几个朋友带了酒来看我,他们走近我的住处时见一个妇人坐在阶沿石很悲伤的哭,他们就问她为什么,她分明有一点神经错乱,她说她的儿子在山脚下躺着,今天下雪天冷,她想着了他,所以买了几张油纸来替他盖上,她叫他他不答应,所以她哭了。

一片,一片,半空里

掉下雪片;

有一个妇人,有一个妇人,

独坐在阶沿。

虎虎的,虎虎的,风响

在树林间;

有一个妇人,有一个妇人。

独自在哽咽。

为什么伤心,妇人,

这大冷的雪天?

为什么啼哭,莫非是

失掉了钗钿?

不是的,先生,不是的,

不是为钗钿;

也是的,也是的,我不见了

我的心恋。

那边松林里,山脚下,先生,

有一只小木箧,

装着我的宝贝,我的心,

三岁儿的嫩骨!

昨夜我梦见我的儿:

叫一声“娘呀——

天冷了,天冷了,天冷了,

儿的亲娘呀!”

今天果然下大雪,屋檐前

望得见冰条,

我在冷冰冰的被窝里摸——

摸我的宝宝。

方才我买来几张油纸,

盖在儿的床上;

我唤不醒我熟睡的儿——

我因此心伤。

一片,一片,半空里

掉下雪片;

有一个妇人,有一个妇人,

独坐在阶沿。

虎虎的,虎虎的,风响

在树林间;

有一个妇人,有一个妇人,

独自在哽咽。

叫化活该

“行善的大姑,修好的爷,”

西北风尖刀似的猛刺着他的脸,

“赏给我一点你们吃剩的油水吧!”

一团模糊的黑影,捱紧在大门边。

“可怜我快饿死了,发财的爷,”

大门内有欢笑,有红炉,有玉杯;

“可怜我快冻死了,有福的爷,”

大门外西北风笑说,“叫化活该!”

我也是战栗的黑影一堆,

蠕伏在人道的前街;

我也只要一些同情的温暖,

遮掩我的剐残的余骸——

但这沈沈的紧闭的大门:谁来理睬;

街道上只冷风的嘲讽,“叫化活该!”

花牛歌

花牛在草地里坐

压扁了一穗剪秋萝

花牛在草地里眠

白云霸占了半个天

花牛在草地里走

小尾巴甩得滴溜溜

花牛在草地里做梦

太阳偷度了西山的青峰

八月的太阳

八月天的太阳晒得黄黄的,

谁说这世界不是黄金?

小雀儿在树荫里打盹,

孩子们在草地里打滚。

八月天的太阳晒得黄黄的,

谁说这世界不是黄金?

金黄的树林,金黄的草地,

小雀儿们合奏着欢畅的清音;

金黄的茅舍,金黄的麦屯,

金黄是老农们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