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早,陈朝奉又备早饭。吕玉父子吃罢,收拾行囊,作谢而别。唤了一只小船,摇出闸外。约有数里,只听得江边鼎沸。原来坏了一只人载船,落水的号呼求救。崖上人招呼小船打捞,小船索要赏犒,在那里争嚷。吕玉想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比如我要去斋僧,何不舍这二十两银子做赏钱,教他捞救,见在功德。”当下对众人说:“我出赏钱,快捞救。若救起一船人性命,把二十两银子与你们。”众人听得有二十两银子赏钱,小船如蚁而来,连崖上人,也有几个会水性的,赴水去救。须臾之间,把一船人都救起。吕玉将银子付与众人分散。水中得命的,都千恩万谢。
只见内中一人,看了吕玉叫道:“哥哥那里来?”吕玉看他,不是别人,正是第三个亲弟吕珍。吕玉合掌道:“惭愧,惭愧!天遣我捞救兄弟一命。”忙扶上船,将干衣服与他换了。吕珍纳头便拜。吕玉答礼。就叫侄儿见了叔叔。把还金遇子之事,述了一遍。吕珍惊讶不已。吕玉问道:“你却为何到此?”吕珍道:“一言难尽。自从哥哥出门之后,一去三年。有人传说哥哥在山西害了疮毒身故。二哥察访得实,嫂嫂已是成服戴孝,兄弟只是不信。二哥近日又要逼嫂嫂嫁人。嫂嫂不从,因此教兄弟亲到山西访问哥哥消息。不期于此相会,又遭覆溺,得哥哥捞救。天与之幸!哥哥不可怠缓,急急回家,以安嫂嫂之心。迟则,怕有变了。”吕玉闻说惊慌。急叫家长开船,星夜赶路。正是:
心忙似箭惟嫌缓,船走如梭尚道迟!
再说王氏闻丈夫凶信,初时也疑惑。被吕宝说得活龙活现,也信了,少不得换了些素服。吕宝心怀不善,想着哥哥已故,嫂嫂又无所出,况且年纪后生,要劝他改嫁,自己得些财礼。教浑家杨氏与阿姆说。王氏坚意不从。又得吕珍朝夕谏阻,所以其计不成。王氏想道:“’千闻不如一见。‘虽说丈夫已死。在几千里之外,不知端的。”央小叔吕珍是必亲到山西,问个备细。如果然不幸,骨殖也带一块回来。
吕珍去后,吕宝愈无忌惮。又连日赌钱输了,没处设法。偶有江西客人丧偶,要讨一个娘子,吕宝就将嫂嫂与他说合。那客人也访得吕大的浑家有几分颜色,情愿出三十两银子。吕宝得了银子,向客人道:“家嫂有些妆乔,好好里请她出门,定然不肯。今夜黄昏时分,唤了人轿,悄地到我家来。只看戴孝髻的便是家嫂,更不须言语,扶他上轿,连夜开船去便了。”客人依计而行。
却说吕宝回家,恐怕嫂嫂不从,在她跟前不露一字。却私下对浑家做个手势道:“那两脚货,今夜要出脱与江西客人去了。我生怕她哭哭啼啼,先躲出去。黄昏时候,你劝她上轿。日里且莫对她说。”吕宝自去了。却不曾说明孝髻的事【眉批:天使其然。】。
原来杨氏与王氏妯娌最睦,心中不忍,一时丈夫做主,没奈他何,欲言不言。直挨到酉牌时分,只得与王氏透个消息:“我丈夫已将姆姆嫁与江西客人,少停,客人就来取亲,教我莫说。我与姆姆情厚,不好瞒得。你房中有甚细软家私,须先收拾,打个包裹,省得一时忙乱。”王氏啼哭起来,叫天叫地起来。杨氏道:“不是奴苦劝姆姆,后生家孤孀,终久不了。吊桶已落在井里,也是一缘一会。哭也没用!”王氏道:“婶婶说那里话!我丈夫虽说已死,不曾亲见,且待三叔回来,定有个真信。如今逼得我好苦!”说罢又哭。杨氏左劝右劝。王氏住了哭说道:“婶婶,既要我嫁人,罢了!怎好戴孝髻出门?婶婶寻一顶黑髻与奴换了。”杨氏又要忠丈夫之托,又要姆姆面上讨好,连忙去寻黑髻来换。也是天数当然,旧髻几也寻不出一顶。王氏道:“婶婶,你是在家的,暂时换你头上的髻儿与我。明早你教叔叔铺里取一顶来换了就是。”杨氏道:“使得。”便除了髻来递与姆姆。王氏将自己孝髻除下,换与杨氏戴了。王氏又换了一身色服。
黄昏过后,江西客人,引着灯笼火把,抬着一顶花花轿,吹手虽有一副,不敢吹打,如风似雨,飞奔吕家来。吕宝已自与了他暗号。众人推开大门,只认戴孝髻的就抢。杨氏嚷道:“不是!”众人那里管三七二十一,抢上轿时,鼓手吹打,轿夫飞也似抬去了。
一派笙歌上客船,错疑孝髻是姻缘。新人若向新郎诉,只怨亲夫不怨天。
王氏暗暗叫:“谢天谢地!”关了大门,自去安歇。次日天明,吕宝意气扬扬,敲门进来。看见是嫂嫂开门,吃了一惊。房中不见了浑家,见嫂子头上戴的是黑髻,心中大疑,问道:“嫂嫂,你婶子那里去了?”王氏暗暗好笑,答道:“昨夜被江西蛮子抢去了。”吕宝道:“那有这话?且问嫂嫂,如何不戴孝髻?”王氏将换髻的缘故,述了一遍。吕宝捶胸只是叫苦,指望卖嫂子,谁知到卖了老婆!江西客人已是开船去了。三十两银子,昨夜一夜,就赌输了一大半。再要娶这房媳妇子,今生休想!复又思量。“一不做,二不休,有心是这等,再寻个主顾把嫂子卖了,还有讨老婆的本钱。【眉批:关目甚紧。】”方欲出门,只见门外四五个人,一拥进来,不是别人,却是哥哥吕玉,兄弟吕珍,侄子喜儿,与两个脚家,驮了行李货物进门。吕宝自觉无颜,后门逃出,不知去向。
王氏接了丈夫,又见儿子长大回家,问其缘故。吕玉从头至尾,叙了一遍。王氏也把江西人抢去婶婶,吕宝无颜,后门走了一段情节叙出。吕玉道:“我若贪了这二百两非意之财,怎勾父子相见?若惜了那二十两银子,不去捞救覆舟之人,怎能勾兄弟相逢?若不遇兄弟时,怎知家中信息?今日夫妻重会,一家骨肉团圆,皆天使之然也。逆弟卖妻,也是自作自受,皇天报应,的然不爽!”自此益修善行,家道日隆。后来喜儿与陈员外之女做亲,子孙繁衍,多有出仕贵显者。诗云:
本意还金兼得子,立心卖嫂反输妻。世间惟有天工巧,善恶分明不可欺。
第六卷俞仲举题诗遇上皇
日月盈亏,星辰失度,为人岂无兴衰?子房年幼,逃难在徐邳,伊尹曾耕莘野,子牙尝钓磎溪。君不见:韩侯未遇,遭胯下受驱驰,蒙正瓦窑借宿,裴度在古庙依栖。时来也,皆为将相,方表是男儿。
汉武帝元狩二年,四川成都府一秀士,司马长卿,双名相如,自父母双亡,孤身无倚,虀盐自守。贯串百家,精通经史。虽然游艺江湖,其实志在功名。出门之时,过城北七里许,曰升仙桥,相如大书于桥柱上:“大丈夫不乘驷马车,不复过此桥。”所以北抵京、洛,东至齐、楚,遂依梁孝王之门。与邹阳、枚皋辈为友。不期梁王薨,相如谢病归成都市上。
临邛县有县令王吉,每每使人相招。一日到彼相会,盘桓旬日。谈间,言及本处卓王孙,巨富,有亭台池馆,华美可玩。县令着人去说,教他接待。卓王孙资财巨万,僮仆数百,门阑奢侈。园中有花亭一所,名曰瑞仙。四面芳菲烂熳,真可游息。京洛名园,皆不能过此。这卓员外丧偶不娶,慕道修真。只有一女,小字文君,年方十九,新寡在家。聪慧过人,姿态出众。琴棋书画,无所不通。员外一日早晨,闻说县令友人司马长卿,乃文章巨儒,要来游玩园池,特来拜访,慌忙迎接,至后花园中瑞仙亭上。动问已毕,卓王孙置酒相待。见长卿丰姿侵雅,且是王县令好友,甚相敬重【眉批:全不为长卿之才。】。道:“先生去县中安下不便,何不在敝舍权住几日?”相如感其厚意,遂令人唤琴童携行李来瑞仙亭安下。倏忽半月。
且说卓文君在绣房中闲坐,闻侍女春儿说:“有秀士司马长卿相访,员外留他在瑞仙亭安寓。此生丰姿俊雅,且善抚琴。”文君心动,私于东境琐窗内,窃窥视相如才貌。“日后必然大贵。但不知有妻无妻?我若得如此之丈夫,平生愿足。争奈此人箪瓢屡空,若待媒证求亲,俺父亲决然不肯。倘若挫过此人,再后难得。”
过了两日,女使春儿见小姐双眉愁蹙,必有所思,乃对小姐道:“今夜三月十五日,月色光明,何不往花园中散闷则个?【眉批:春儿通窍。】”小姐口中不说,心下思量:“自见了那秀才,日夜废寝忘餐,放心不下。我今主意已定,虽然有亏妇道,是我一世前程。”收拾了些金珠首饰,分付春儿安排酒果:“今夜与你赏月散闷。”春儿打点完备,随小姐行来。
话中且说相如久闻得文君小姐貌美聪慧,甚知音律,也有心去挑逗他。今夜月明如水,闻花阴下有行动之声,教琴童私觑,知是小姐。乃焚香一炷,将瑶琴抚弄。文君正行数步,只听得琴声清亮,移步将近瑞仙亭,转过花阴下,听得所弹音曰:
凤兮凤兮思故乡,遨游四海兮求其凰。时未遇兮无所将,何如今夕兮升斯堂?有艳淑女在闺房,室迩人遐在我傍。何缘交颈为鸳鸯,期颉颃兮共翱翔!
凤兮凤兮从我栖,得托孳尾永为妃。交情通体心和谐,中夜相从知者谁?【眉批:相如早为文君决策矣。】双翼俱起翻高飞,无感我思使余悲!
小姐听罢,对侍女道:“秀才有心,妾亦有心。今夜既到这里,可去与秀才相见。”遂乃行到亭边。相如月下见了文君,连忙起身迎接道:“小生梦想花容,何期光降,不及远接,恕罪,恕罪!”文君敛衽向前道:“高贤下临,甚缺款待。孤馆寂寞,令人相念无已。”相如道:
“不劳小姐挂意!小生有琴一张,自能消遣。”文君笑道:“先生不必迂阔!琴中之意,妾已备知。”相如跪下告道:“小生得见花颜,死也甘心!”文君道:“请起。妾今夜到此,与先生赏月,同饮三杯。”春儿排酒果于瑞仙亭止。文君相如对饮。相如细视文君,果然生得。
眉如翠羽,肌如白雪,振绣衣,披锦裳,浓不短,纤不长,临溪双洛浦,对月两嫦娥。
酒行数巡,文君令春儿收拾前去:“我便回来。”相如道:“小姐不嫌寒陋,愿就枕席之欢。”文君笑道:“妾欲奉终身箕帚,岂在一时****乎?”相如问道:“小姐计将安出?”文君道:“如今收拾了些金珠在此。不如今夜同离此间,别处居住。倘后父亲想念,搬回一家完聚,岂不美哉?”当下二人同下瑞仙亭,出后园而走。却是:
鳌鱼脱却金钩去,摆尾摇头更不回。
且说春儿至天明,不见小姐在房,亭子上又寻不见,报与老员外得知。寻到瑞仙亭上,和相如都不见。员外道:“相如是文学之士,为此禽兽之行!小贱人,你也自幼读书,岂不闻女子’事无擅为,行无独出‘!你不闻父命,私奔苟合,非吾女也。”欲要讼之于官,争奈家丑不可外扬,故尔中止,“且看他有何面目,相见亲戚!”从此隐忍无语,亦不追寻。
却说相如与文君到家,相如自思:“囊箧罄然,难以度日。想我浑家乃富贵之女,岂知如此寂寞!所喜者略无愠色,颇为贤达。他料想司马长卿,必有发达时分。”正愁闷间,文君至。相如道:“日与浑家商议,欲做些小营运,奈无资本。”文君道:“我首饰钗钏,尽可变卖。但我父亲万贯家财,岂不能周济一女?如今不若开张酒肆,妾自当垆。若父亲知之,必然懊悔。”相如从其言,修造房屋,开店卖酒。文君亲自当垆记帐。忽一日,卓王孙家僮有事到成都府,入肆饮酒。事有凑巧,正来到司马长卿肆中。见当垆之妇,乃是主翁小姐,吃了一惊,慌忙走回临邛,报与员外知道。员外满面羞惭,不肯认女,但杜门不见宾客而已【眉批:卓王孙自是正理。】。
再说相如夫妇卖酒,约有半年。忽有天使捧着一纸诏书,问司马相如名字。到于肆中,说道:“朝廷观先生所作《子虚赋》,文章浩烂,超越古人,官里叹赏,飘飘然有凌云之志气,恨不得与此人同时。有杨得意奏言:’此赋是臣之同里司马长卿所作,见在成都闲居。‘天子大喜,特差小官来征召。走马临朝,不许迟延。”相如收拾行装,即时要行。文君道:“官人此行富贵,则怕忘了瑞仙亭上。”相如道:“小生受小姐大恩,方恨未报,何出此言?”文君道:“秀才们也有两般。有那君子儒,不论贫富,志行不移。有那小人儒,贫时又一般,富时就忘了。”相如道:“小姐放心。”夫妻二人不忍相别。临行,文君又嘱道:“此时已遂题桥志,莫负当垆涤器人。”
且不说相如同天使登程。却说卓王孙有家僮从长安回,听得杨得意举荐司马相如,蒙朝廷征召去了,自言:“我女儿有先见之明,为见此人才貌双全,必然显达,所以成了亲事【眉批:卓王孙不如太史敫飙。】。老夫想起来,男婚女嫁,人之大伦。我女婿不得官时,我先带侍女春儿,同往成都去望,乃是父子之情,无人笑我【眉批:没人荐举时去看更好。】,若是他得了官时去看他,教人道我趋时奉势。”次日,带同春儿径到成都府,寻见文君。文君见了父亲,拜道:“孩儿有不孝之罪,望爹爹饶恕。”员外道:“我儿,你想杀我!从前之话,更不须题了。如今且喜朝廷征召,正称孩儿之心。我今日送春儿来伏侍,接你回家居住,我自差家僮往长安,报与贤婿知道。”文君执意不肯。员外见女儿主意定了,乃将家财之半,分授女儿,于成都起建大宅,市买良田,僮仆三四百人。员外伴着女儿同住,等候女婿佳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