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籍三言二拍精编(第二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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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醒世恒言(28)

刘奇接来看了,便道:“原来贤弟果是女子!”刘方闻言,羞得满脸通红,未及答言【眉批:雅操坚持,有何惭色!】。刘奇又道:“你我情同骨肉,何必避讳。但不识贤弟昔年因甚如此妆束?”刘方道:“妾初因母丧,随父还乡,恐途中不便,故为男扮。后因父殁,尚埋浅土,未得与母同葬,妾故不敢改形,欲求一安身之地,以厝先灵。幸得义父遗此产业,父母骸骨,得以归土。妾是时意欲说明,因思家事尚微,恐兄独力难成,故复迟迟。今见兄屡劝妾婚姻,故不得不自明耳。【眉批:有心人。】”刘奇道:“元来贤弟用此一段苦心,成全大事。况我与你同榻数年,不露一毫圭角,真乃节孝兼全,女中丈夫,可敬可羡!但弟词中已有俯就之意,我亦决无他娶之理。萍水相逢,周旋数载,昔为弟兄,今为夫妇,此岂人谋,实繇天合,倘蒙一诺,便订百年。不知贤弟意下如何?”刘方道:“此事妾亦筹之熟矣。三宗坟墓,俱在于此,妾若适他人,父母三尺之土,朝夕不便省视。况义父义母,看待你我犹如亲生,弃此而去,亦难恝然。兄若不弃陋质,使妾得侍箕帚,供奉三姓香火,妾之愿也。但无媒私合,于礼有亏,惟兄裁酌而行,免受傍人谈议,则全美矣。【眉批:主意在此,见识既高,作事又且细腻,真闺杰也。】”刘奇道:“贤弟高见,即当处分。”是晚,两人便分房而卧。

次早,刘奇与钦大郎说了,请他大娘为媒,与刘方说合。刘方已自换了女装。刘奇备办衣饰,择了吉日,先往三个坟墓上祭告过了,然后花烛成亲,大排筵宴,广请邻里。那时哄动了河西务一镇,无不称为异事,赞叹刘家一门孝义贞烈。刘奇成亲之后,夫妇相敬如宾,挣起大大家事,生下五男二女。至今子孙蕃盛,遂为巨族,人皆称为“刘方三义村”云。有诗为证:

无情骨肉成吴越,有义天涯作至亲。三义村中传美誉,河西千载想奇人。

第十一卷苏小妹三难新郎

聪明男子做公卿,女子聪明不出身。若许裙钗应科举,女儿那见逊公卿?自混沌初辟,乾道成男,坤道成女,虽则造化无私夕却也阴阳分位。阳动阴静,阳施阴受,阳外阴内。所以男子主四方之事,女子主一室之事。主四方之事的,顶冠束带,谓之丈夫,出将入相,无所不为,须要博古通今,达权知变。主一室之事的,三绺梳头,两截穿衣,一日之计,止无过饔飧井臼,终身之计,止无过生男育女。所以大家闺女,虽曾读书识字,也只要他识些姓名,记些帐目,他又不应科举,不求名誉,诗文之事,全不相干。然虽如此,各人资性不同,有等愚蠢的女子,教他识两个字,如登天之难;有等聪明的女子,一般过目成诵,不教而能,吟诗与李、杜争强,作赋与班、马斗胜。这都是山川秀气,偶然不鍾于男,而锺于女。且如汉有曹大家,他是个班固之妹,代兄续成汉史。又有个蔡琰,制《胡笳十八拍》,流传后世。晋时有个谢道韫,与诸兄咏雪,有“柳絮随风”之句,诸兄都不及他。唐时有个上官婕妤,中宗皇帝教他品第朝臣之诗,臧否一一不爽。至于大宋妇人,出色的更多,就中单表一个叫做李易安,一个叫做朱淑真。他两个都是闺阁文章之伯,女流翰苑之才,论起相女配夫,也该对个聪明才子。争奈月下老错注了婚籍,都嫁了无才无学之人,每每怨恨之情,形于笔札。有诗为证:

鸥鹭鸳鸯作一池,曾知羽翼不相宜。东君不与花为主,何似休生连理枝!那李易安有《伤秋》一篇,调寄《声声慢》: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正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力。雁过也,总伤心,却是旧时相识。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饮摘。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更无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朱淑真时值秋间,丈夫出外,灯下独坐无聊,听得窗外雨声滴点,吟成一绝:

哭损双眸断尽肠,怕黄昏到又昏黄。那堪细雨新秋夜,一点残灯伴夜长。后来刻成诗集一卷,取名《断肠集》。说话的,为何单表那两个嫁人不着的?只为如今说一个聪明女子,嫁着一个聪明的丈夫,一唱一和,遂变出若干的话文。正是:

说来文士添佳兴,道出闺中作美谈。

话说四川眉州,古诗谓之蜀郡,又曰嘉州,又曰眉山。山有蟇顺、峨眉,水有岷江、环湖。山川之秀,锺于人物。生出个博学名儒来,姓苏名洵,字明允,别号老泉,当时称为老苏。老苏生下两个孩儿:大苏、小苏。大苏名轼,字子瞻,别号东坡;小苏各辙,字子由,别号颍滨。二子都有文经武纬之才,博古通今之学,同科及第,名重朝廷,俱拜翰林学士之职。天下称他兄弟,谓之“二苏”;称他父子,谓之“三苏”。这也不在话下。更有一桩奇处,那山川之秀,偏萃于一门。两个儿子未为希罕,又生个女儿,名曰小妹,其聪明绝世无双,真个闻一知二,问十答十。因他父兄都是个大才子,朝谈夕讲,无非子史经书,目见耳闻,不少诗词歌赋。自古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况且小妹资性过人十倍,何事不晓?十岁上随父兄居于京师,寓中有绣球花一树,时当春月,其花盛开。老泉赏玩了一回,取纸笔题诗,才写得四句,报道:“门前客到。”老泉阁笔而起。小妹闲步到父亲书房之内,看见桌上有诗四句:

天巧玲珑玉一丘,迎眸烂熳总清幽。白云疑向枝间出,明月应从此处留。小妹览毕,知是咏绣球花所作,认得父亲笔迹,遂不待思索,续成后四句云:

辦辦拆开蝴蝶翅,团团围就水晶球。

假饶借得香风送,何羡梅花在陇头。

小妹题诗依旧放在桌上,款步归房。老泉送客出门,复转书房。方欲续完前韵,只见八句已足,读之词意俱美。疑是女儿小妹之笔,呼而问之,写作果出其手。老泉叹道:“可惜是个女子,若是个男儿,可不又是制科中一个有名人物!”自此愈加珍爱其女,恣其读书博学,不复以女工督之。看看长成一十六岁,立心要妙选天下才子,与之为配,急切难得。

忽一日,宰相王荆公着堂候官请老泉到府,与之叙话。原来王荆公,讳安石,字介甫。未得第时,大有贤名。平时常不洗面,不脱衣,身上虱子无数。老泉恶其不近人情,异日必为奸臣,曾作《辨奸论》以讥之。荆公怀恨在心。后来见他大苏、小苏连登制科,遂舍怨而修好。老泉亦因荆公拜相,恐妨二子进取之路,也不免曲意相交【眉批:世情如此。】。正是:

古人结交在意气,今人结交为势利。从来势利不同心,何如意气交情深。是日,老泉赴荆公之召,无非商量些今古,议论了一番时事,遂取酒对酌,不觉忘怀酩酊。荆公偶然夸奖小儿王雱,读书只一遍便能背诵。老泉带酒答道:“谁家儿子读两遍?”荆公道:“到是老夫失言,不该班门弄斧。”老泉道:“不惟小儿只一遍,就是小女也只一遍。【眉批:荆公有誉儿癣,引得老泉轻薄。】”荆公大惊道:“只知令郎大才,却不知有令爱。眉山秀气,尽属公家矣!”老泉自悔失言,连忙告退。荆公命童子取出一卷文字,递与老泉道:“此乃小儿王雾窗课,相烦点定。”老泉纳于袖中,唯唯而出。

回家睡至半夜,酒醒,想起前事:“不合自夸女孩儿之才。今介甫将儿子窗课属吾点定,必为求亲之事。这头亲事,非吾所愿,却又无计推辞。”沉吟到晓,梳洗已毕,便将王雱所作,次第看之,真乃篇篇锦绣,字字珠玑,又不觉动了个爱才之意,“但不知女儿缘分如何?我如今将这文卷与女儿观之,看他爱也不爱。”遂隐下姓名,分付丫鬟道:“这卷文字,乃是个少年名士所呈,求我点定。我不得闲暇,转送与小姐,教他批阅。阅完时,速来回话。”丫鬟将文字呈上小姐,传达太老爷分付之语。小妹滴露研朱,从头批点,须臾而毕,叹道:“好文字!此必聪明才子所做。但秀气泄尽,华而不实,恐非久长之器。”遂于卷面批云:

新奇藻丽,是其所长,含蓄雍容,是其所短。取巍科则有余,享大年则不足。

后来王雾十九岁中了头名状元,未几夭亡。可见小妹知人之明。这是后话。

却说小妹写罢批语,叫丫鬟将文卷纳还父亲。老泉一见大惊:“这批语如何回复得介甫!必然取怪。”一时污损了卷面,无可奈何。却好堂候官到门:“奉相公钧旨,取昨日文卷,面见太爷,还有话禀。”老泉此时,手足无措,只得将卷面割去,重新换过,加上好批语,亲手交与堂候官收讫。堂候官道:“相公还分付得有一言,动问贵府小姐曾许人否?倘未许人,相府愿谐秦晋。”老泉道:“相府议亲,老夫岂敢不从?只是小女貌丑,恐不足当金屋之选。相烦好言达上,但访问自知。并非老夫推托。”堂候官领命,回复荆公。荆公看见卷面换了,已有三分不悦。又恐怕苏小姐容貌真个不扬,不中儿子之意,密地差人打听。

原来苏东坡学士,常与小妹互相嘲戏。东坡是一嘴胡子,小妹嘲云:

口角几回无觅处,忽闻毛里有声传。小妹额颅凸起,东坡答嘲云:未出庭前三五步,额头先到画堂前【眉批:真是旗鼓相当。】。

小妹又嘲东坡下颏之长云:去年一点相思泪,至今流不到腮边。东坡因小妹双眼微抠,复答云:几回拭脸深难到,留却汪汪两道泉。访事的得了此言,回复荆公,说:“苏小姐才调委实高绝,若论容貌,也只平常。”荆公遂将姻事阁起不题。然虽如此,却因相府求亲一事,将小妹才名,播满了京城。以后闻得相府亲事不谐,慕而来求者,不计其数。

老泉都教呈上文字,把与女孩儿自阅。也有一笔涂倒的,也有点不上两三句的。就中只有一卷文字做得好,看他卷面写有姓名,叫做秦观。小妹批四句云:

今日聪明秀才,他年风流学士。可惜二苏同时,不然横行一世。这批语明说秦观的文才,在大苏、小苏之间,除却二苏,没人及得。老泉看了,已知女儿选中了此人,分付门上:“但是秦观秀才来时,快请相见,余的都与我辞去。”谁知众人呈卷的,都在讨信,只有秦观不到。

却是为何?那秦观秀才,字少游,他是扬州府高邮人。腹饱万言,眼空一世。生平敬服的只有苏家兄弟,以下的都不在意。今日慕小妹之才,虽然街玉求售,又怕损了自己的名誉,不肯随行逐队,寻消问息。老泉见秦观不到,反央人去秦家寓所致意。少游心中暗喜,又想道:“小妹才名得于传闻,未曾面试。又闻得他容貌不扬,额颅凸出,眼睛凹进,不知是何等鬼脸?如何得见他一面,方才放心。”打听得三月初一日,要在岳庙烧香,趁此机会,改换衣装,觑个分晓。正是:

眼见方为的,传闻未必真。若信传闻语,枉尽世间人。从来大人家女眷,入庙进香,不是早,定是夜。为甚么?早则人未来,夜则人已散。秦少游到三月初一日五更时分,就起来梳洗,打扮个游方道人模样,头裹青布唐巾,耳后露两个石碾的假玉环儿,身穿皂布道袍,腰系黄绦,足穿净袜草履,项上挂一串拇指大的数珠,手中托一个金漆钵盂,侵早就到东岳庙前伺候。天色黎明,苏小姐轿子已到。少游走开一步,让他轿子入庙,歇于左廊之下。小妹出轿上殿,少游已看见了,虽不是妖娆美丽,却也清雅幽闲,全无俗韵,“但不知他才调真正如何?”约莫焚香已毕,少游却循廊而上,在殿左相遇。少游打个问讯云:

小姐有福有寿,愿发慈悲。小妹应声答云:道人何德何能,敢求布施?少游又问讯云:愿小姐身如药树,百病不生。小妹一头走,一头答云:随道人口吐莲花,半文无舍。少游直跟到轿前,又问讯云:小娘子一天欢喜,如何撒手宝山?小妹随口又答云:风道人恁地贪痴,那得随身金穴。

小妹一头说,一头上轿。少游转身时,口中喃出一句道:“‘风道人’得对‘小娘子’,万千之幸!”小妹上了轿,全不在意。跟随的老院子却听得了,怪这道人放肆,方欲回身寻闹,只见廊下走出一个垂髫的俊童,对着那道人叫道:“相公,这里来更衣。”那道人便先走,童儿后随。老院子将童儿肩上悄地捻了一把,低声问道:“前面是那个相公?”童儿道:“是高邮秦少游相公。”老院子便不言语,回来时,却与老婆说知了这句话,就传入内里。小妹才晓得,那化缘的道人。是秦少游假妆的,付之一笑,嘱付丫鬟们休得多口。

话分两头。且说秦少游,那日饱看了小妹,容貌不丑,况且应答如响,其才自不必言。择了吉日,亲往求亲,老泉应允。少不得下财纳币。此是二月初旬的事。少游急欲完婚,小妹不肯。他看定秦观文字,必然中选,试期已近,欲要象简乌纱,洞房花烛。少游只得依他。到三月初三礼部大试之期,秦观一举成名,中了制科。到苏府来拜丈人,就禀复完婚一事,因寓中无人,欲就苏府花烛。老泉笑道:“今日挂榜,脱白挂绿,便是上吉之日,何必另选日子。只今晚便在小寓成亲,岂不美哉!”东坡学士从傍赞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