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籍三言二拍精编(第三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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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乌将军一饭必酬,陈大郎三人重会(1)

诗曰:每讶衣冠多盗贼,谁知盗贼有英豪。试观当日及时雨,千古流传义气高。

话说世人最怕的是个“强盗”二字,做个骂人恶语。不知这也只见得一边。若论起来,天下那一处没有强盗?假如有一等做官的,误国欺君,侵剥百姓,虽然官高禄厚,难道不是大盗【眉批:骂得痛怏。】?有一等做公子的,倚靠着父兄势力,张牙舞爪,诈害乡民,受投献,窝赃私,无所不为,百姓不敢声冤,官司不敢盘问,难道不是大盗?有一等做举人、秀才的,呼朋引类,把持官府,起灭词讼,每有将良善人家拆得烟飞星散的,难道不是大盗?只论衣冠中,尚且如此,何况做经纪客商、做公门人役?三百六十行中人尽有狼心狗行、狠似强盗之人在内,自不必说。所以当时李涉博士遇着强盗,有诗云:

暮雨潇潇江上村,绿林豪客夜知闻。

相逢何用藏名姓?世上于今半是君。

这都是叹笑世人的话。世上如此之人,就是至亲切友,尚且反面无情,何况一饭之恩,一面之识?倒不如《水浒传》上说的人,每每自称好汉英雄,偏要在绿林中挣气,做出世人难到的事出来。盖为这绿林中也有一贫无奈、借此栖身的;也有为义气上杀了人,借此躲难的;也有朝廷不用,沦落江湖,因而结聚的。虽然只是歹人多,其间仗义疏财的,到也尽有。当年赵礼让肥,反得粟米之赠;张齐贤遇盗,更多金帛之遗,都是古人实事。

且说近来苏州,有个王生,是个百姓人家。父亲王三郎,商贾营生;母亲李氏;又有个婶母杨氏,却是孤孀无子的。几口儿一同居住。王生自幼聪明乖觉,婶母甚是爱惜他。不想年纪七八岁时,父母两口相继而亡。多亏得这杨氏殡葬完备,就把王生养为己子。渐渐长成起来,转眼间又是十八岁了。商贾事体,是件伶俐。

一日,杨氏对他说道:“你如今年纪长大,岂可坐吃箱空?我身边有的家资,并你父亲剩下的,尽勾营运。待我凑成千来两,你到江湖上做些买卖,也是正经。”王生欣然道:“这个正是我们本等。”杨氏就收拾起千金东西,交付与他。

王生与一班为商的计议定了,说南京好做生意,先将几百两银子置了些苏州货物。拣了日子,雇下一只长路的航船。行李包裹多收拾停当,别了杨氏起身,到船烧了神福利市,就便开船。一路无话。不则一日,早到京口,趁着东风过江。到了黄天荡内,忽然起一阵怪风,满江白浪掀天,不知把船打到一个甚么去处。天已昏黑了,船上人抬头一望,只见四下里多是芦苇,前后并无第二只客船。王生和那同船一班的人正在慌张,忽然,芦苇里一声锣响,划出三四只小船来。每船上各有七八个人,一拥的跳过船来。王生等喘做一块,叩头讨饶,那伙人也不来和你说话,也不来害你性命,只把船中所有金银货物,尽数卷掳过船,叫声“聒噪”,双桨齐发,飞也似划将去了。满船人惊得魂飞魄散,目睁口呆。王生不觉的大哭起来,道:“我直如此命薄!”就与同行的商量道:“如今盘缠、行李俱无,到南京何干?不如各自回家,再作计较。”唧唧哝哝了一会,天色渐渐明了。那时已自风平浪静,拨转船头,望镇江进发。到了镇江,王生上岸,往一个亲眷人家借得几钱银子做盘费,到了家中。

杨氏见他不久就回,又且衣衫零乱,面貌忧愁,已自猜个八九了。只见他走到面前,唱得个喏,便哭倒在地。杨氏问他仔细,他把上项事说了一遍。杨氏安慰他道:“口乐,这也是你的命!又不是你不老成花费了,何须如此烦恼?且安心在家两日,再凑些本钱出去,务要趁出前番的来便是。”王生道:“已后只在近处做些买卖罢,不担这样干系远处去了。”杨氏道:“男子汉千里经商,怎说这话!”

住在家一月有余,又与人商量道:“扬州布好卖。松江置买了布到扬州,就带些银子籴了米豆回来,甚是有利。”杨氏又凑了几百两银子,与他到松江买了百来筒布,独自买了一只满风梢的船,身边又带了几百两籴米豆的银子,合了一个伙计,择日起行。

到了常州,只见前边来的船,只只气叹口渴道:“挤坏了!挤坏了!”忙问缘故,说道:“无数粮船,阻塞住丹阳路。自青羊铺直到灵口,水泄不通。买卖船莫想得进。”王生道:“怎么好!”船家道:“难道我们上前去看他挤不成?打从孟河走他娘罢。”王生道:“孟河路怕恍惚。”船家道:“拚得只是日里行,何碍?不然守得路通,知在何日?”因遂依了船家,走孟河路。果然是天青日白时节。出了孟河,方欢喜道:“好了,好了。若在内河里,几时能挣得出来?【眉批:不要欢喜过了。】”

正在快活间,只见船后头水响,一只三橹八桨船飞也似赶来。看看至近,一挠钩搭住,十来个强人手执快刀、铁尺、金刚圈,跳将过来。元来孟河过东去就是大海,日里也有强盗的。惟有空船走得。今见是买卖船,又悔气恰好撞着了,怎肯饶过?尽情搬了去。怪船家手里还捏着橹,一铁尺打去,船家抛橹不及。王生慌忙之中把眼瞅去,认得就是前日黄天荡里一班人。王生口里喊道:“大王!前日受过你一番了,今日如何又在此相遇!我前世直如此少你的!【眉批:王生胆大,宜有后福。】”那强人内中一个长大的说道:“果然如此,还他些做盘缠。”就把一个小小包裹撩将过来。掉开了船,一道烟反望前边江里去了。

王生只叫得苦,拾起包裹,打开看时,还有十来两零碎银子在内。噙着眼泪冷笑道:“且喜这番不要借盘缠。侥幸!侥幸!”就对船家说道:“谁叫你走此路,弄得我如此?回去了罢。”船家道:“世情变了,自日打劫,谁人晓得?”只得转回旧路,到了家中。

杨氏见来得快,又一心惊。王生泪汪汪地走到面前,哭诉其故。难得杨氏是个大贤之人,又眼里识人,自道侄儿必有发迹之日,并无半点埋冤,只是安慰他,教他守命,再做道理。

过得几时,杨氏又凑起银子,催他出去道:“两番遇盗,多是命里所招。命该失财,便是坐在家里,也有上门打劫的。不可因此两番堕了家传行业!【眉批:达识之妇。】”王生只是害怕。杨氏道:“侄儿疑心,寻一个起课的问个吉凶、讨个前路便是。”果然寻了一个先生到家。接连占卜了几处做生意,都是下卦,惟有南京是个上上卦。又道:“不消到得南京,但往南京一路上去,自然财爻旺相。”杨氏道:“我的儿,‘大胆天下去得,小心寸步难行’。苏州到南京不上六七站路,许多客人往往来来。当初你父亲、你叔叔,都是走熟的路。你也是悔气,偶然撞这两遭盗,难道他们专守着你一个遭遭打劫不成?占卜既好,只索放心前去。”王生依言,仍旧打点动身。也是他前数注定,合当如此。正是:

箧底东西命里财,皆繇鬼使共神差。强徒不是无因至,巧弄他们送福来。王生行了两日,又到扬子江中。此日一帆顺风,真个两岸万山如走马,直抵龙江关口。然后天晚,上岸不及了,打点湾船。他每是惊弹的鸟,傍着一只巡哨号船边拴好了船,自道万分无事,安心歇宿。到得三更,只听一声锣响,火把齐明,睡梦里惊醒。急睁眼时,又是一伙强人,跳将过来,照前搬个罄尽。看自己船时,不在原泊处所,已移在大江阔处来了。火中仔细看他们抢掳,认得就是前两番之人。王生硬着胆,扯住前日还他包裹这个长大的强盗,跪下道:“大王!小人只求一死!”大王道:“我等誓不伤人性命,你去罢了,如何反来歪缠?”王生哭道:“大王不知,小人幼无父母,全亏得婶娘重托,出来为商。刚出来得三次,恰是前世欠下大王的,三次都撞着大王夺了去,教我何面目见婶娘?也那里得许多银子还他?就是大王不杀我时,也要跳在江中死了,决难回去再见恩婶之面了。”说得伤心,大哭不住。那大王是个有义气的,觉得可怜他,便道:“我也不杀你,银子也还你不成,我有道理。我昨晚劫得一只客船,不想都是打捆的苎麻,且是不少,我要他没用。我取了你银子,把这些与你做本钱去,也勾相当了。”王生出于望外,称谢不尽。那伙人便把苎麻乱抛过船来,王生与船家慌忙并叠,不及细看,约莫有二三百捆之数。强盗抛完了苎麻,已自胡哨一声,转船去了。船家认着江中小港门,依旧把船移进宿了。

候天大明,王生道:“这也是有人心的强盗,料道这些苎麻也有差不多千金了。他也是劫了去不好发脱,故此与我。我如今就是这样发行去卖,有人认出,反为不美【眉批:亦精细,亦老成。】。不如且载回家去,打过了捆,改了样式,再去别处货卖么!”仍旧把船开江。下水船快,不多时,到了京口闸,一路到家。

见过婶婶,又把上项事一一说了。杨氏道:“虽没了银子,换了偌多苎麻来,也不为大亏。”便打开一捆来看。只见一层一层解到里边,捆心中一块硬的,缠束甚紧。细细解开,乃是几层绵纸包着成锭的白金。随开第二捆,捆捆皆同。一船苎蔴,共有五千两有余。乃是久惯大客商,江行防盗,假意货苎麻,暗藏在捆内,瞒人眼目的。谁知被强盗不问好歹劫来,今日却富了王生。那时,杨氏与王生叫声“惭愧”,虽然受了两三番惊恐,却平白地得此横财,比本钱加倍了,不胜之喜。

自此以后,出去营运,遭遭顺利。不上数年,遂成大富之家。这个虽是王生之福,却是难得这大王一点慈心。可见强盗中未尝没有好人。如今再说一个,也是苏州人,只因无心之中,结得一个好汉,后来以此起家,又得夫妻重会。有诗为证:说时侠气凌霄汉,听罢奇文冠古今。若得世人皆仗义,贪泉自可表清心。却说景泰年间,苏州府吴江县有个商民,复姓欧阳。

妈妈是本府崇明县曾氏,生下一女一儿。儿年十六岁,未婚;那女儿二十岁了,虽是小户人家,到也生得有些姿色,就赘本村陈大郎为婿。家道不富不贫,在门前开小小的一爿杂货店铺。往来交易,陈大郎和小舅两人管理。他们翁婿、夫妻、郎舅之间,你敬我爱,做生意过日。

忽遇寒冬天道,陈大郎往苏州置些货物,在街上行走。只见纷纷洋洋,下着国家祥瑞。古人有诗说得好,道是:

尽道丰年瑞,丰年瑞若何?长安有贫者,宜瑞不宜多!那陈大郎冒雪而行,正要寻一个酒店沽酒暖寒,忽见远远地一个人走将来。你道是怎生模样?但见:身上紧穿着一领青服,腰间暗悬着一把钢刀。形状带些威雄,面孔更无细肉。两颊无非“不亦悦”,遍身都是“德輶如”。

那个人生得身长七尺,膀阔三停。大大一个面庞,大半被长须遮了。可煞作怪,没有须的所在,又多有毛,长寸许,剩却眼睛外,把一个嘴脸遮得缝地也无了。正合着古人笑话:髭髯不仁,侵扰乎其旁而不已,于是面之所余无几。

陈大郎见了,吃了一惊,心中想道:“这人好生古怪!只不知吃饭时如何处置这些胡须,露得个口出来?”又想道:“我有道理,拚得费钱把银子,请他到酒店中一坐,便看出他的行动来了。”他也只是见他异样,要作了耍,连忙躬身向前唱喏。那人还礼不迭。陈大郎道:“小可欲邀老丈酒楼小叙一杯。”那人是个远来的,况兼落雪天气,又饥又寒,听见说了,喜逐颜开,连忙道:“素昧平生,何劳厚意!”陈大郎捣个鬼道:“小可见老丈骨格非凡,必是豪杰,敢扳一话。”那人道:“却是不当。”口里如此说,却不推辞。两人一同上酒楼来。